從風口到缺口：別樣肉客的五年一夢

文｜象先志

天貓旗艦店頁面消失，客服電話提示"尚未登錄"，這個曾被比爾·蓋茨和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背書的植物肉巨頭，在中國市場悄然退場。

2025年11月27日，天貓"別樣肉客官方旗艦店"首頁彈出提示："本店擬于2025年11月27日自主終止經營。"與此同時，拼多多旗艦店也無法正常顯示，只剩下"服務器錯誤"。媒體嘗試聯系別樣（嘉興）食品有限公司，只聽到冰冷提示："您撥打的電話尚未登錄。"

這個曾被譽為"人造肉第一股"的美國品牌Beyond Meat，自2020年高調進入中國市場，到2025年底全面退出，僅用了不到五年時間。其浙江嘉興工廠——曾經被視為深耕中國市場的標志——已經停產，目前市場上銷售的僅是庫存和美國進口產品。

從科幻走入實驗室

人造肉并非新時代的產物，其概念最早可追溯到一百年前。1916年，英國人格雷弗就提出了利用蛋白生產肉替代物的想法。

1931年，時任英國首相溫斯頓·丘吉爾預言："50年后，我們將不再為了吃雞胸肉或雞翅而愚蠢地養一只雞，我們會利用培養液培育出這些食物。"

丘吉爾的預言在某種程度上成真了。1953年，美國化學家波耶取得了"人造肉"的發明專利，他利用大豆殘渣制成細粉，與粘合液混合，然后像制造尼龍絲一樣用噴絲器噴出，制造出了早期的人造肉。

但真正意義上的突破發生在2013年，荷蘭馬斯特里赫特大學的馬克·波斯特博士成功培育出世界上第一個實驗室制造的漢堡肉餅，盡管這塊肉餅的成本高達33萬美元。

與此同時，另一種路徑——植物肉也在同步發展。植物肉主要以大豆蛋白、小麥蛋白、豌豆蛋白等植物蛋白為原料，添加由酵母合成的植物性血紅蛋白制作而成。與培養肉相比，植物肉技術門檻較低，更易于規模化生產。

2011年，美國人伊桑·布朗創立了Beyond Meat（別樣肉客），成為全球最早一批專注植物肉的企業。隨后，Impossible Foods等公司也加入賽道，人造肉開始從實驗室走向市場。

人造肉成為風口上的"豬"

2019年5月，Beyond Meat在納斯達克上市，成為"人造肉第一股"，上市當日股價暴漲163%，創下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新股最大首日漲幅。

這家公司背后聚集了眾多明星投資人，包括微軟創始人比爾·蓋茨、知名演員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等。資本市場對人造肉展現出前所未有的熱情。

與此同時，人造肉概念在A股市場也引發熱潮。在Beyond Meat完成IPO不到一周的時間里，A股17家"人造肉"概念股中有15家上漲。2019年12月至2020年12月，國內針對人造肉（植物基）公司的投資事件多達21件，同比增長500%。

資本看好人造肉的原因主要有三：環保、健康和市場潛力。根據一些研究，與傳統畜牧業相比，實驗室培育細胞肉類的溫室氣體排放量僅有養殖業的二十五分之一，所需土地僅占傳統農牧業占地的百分之一。

到2020年，隨著新冠疫情爆發，美國肉聯廠紛紛關廠停工，肉類食品供應鏈幾近斷裂，這進一步給了人造肉新的發展機遇。Beyond Meat的股價從2020年3月20日的每股57.9美元，反彈至6月22日的每股159.6美元。

2020年被視為中國"人造肉"食品的元年。當時有媒體統計數據顯示，國內有關"人造肉"的公司超過1700家。資本將人造肉包裝為"健康"、"環保"、"未來食品"，認為其代表新一代的消費與生活模式。

國際巨頭布局中國市場

2020年4月，Beyond Meat通過與星巴克中國合作正式進入內地市場，將植物牛肉做成意面、千層面等新品餐食。隨后又先后與肯德基、必勝客、金鼎軒等中西式連鎖餐飲合作，把植物牛肉、植物豬肉做成漢堡、卷餅、餃子等產品。

為顯示"深耕中國"的誠意，Beyond Meat采取了本土化策略。2020年9月，別樣肉客宣布在浙江嘉興投資建廠，2021年4月，別樣肉客位于嘉興的植物肉生產工廠正式揭幕，這是其在美國之外的第一家端到端的生產工廠。

隨后，別樣肉客推出專為中國消費者設計的"別樣豬肉"等產品。2022年3月，品牌高調入駐天貓，進軍C端直售，首批上線植物基牛肉糜、漢堡牛肉餅、植物豬肉糜等產品。

當時，別樣肉客中國區總經理陳美瑜表示："我們看到了為中國消費者提供更多不同蛋白質選擇的絕佳機會。"談到定價，她承認尚未實現讓產品定價低于動物蛋白的目標，但制定了一個內部目標，即2024年前，至少將一種產品的價格降至與同類動物蛋白質價格相同。

在別樣肉客入駐中國市場的最初幾年，植物肉被視為新消費領域的"新風口"。據天眼查不完全統計，2019年至2020年間，中國市場上涌現出數十家植物肉創業公司，星期零、庖丁造肉、谷肉等新品牌密集融資，部分單輪融資金額達到數千萬元甚至上億元。

價格高、口感差、市場不買賬

然而，看似前景無限的人造肉行業，很快暴露出根本性問題。最直接的體現是：消費者不買賬。

在價格方面，別樣肉客的產品定價明顯高于真肉。其一款454克×2的"植物牛肉糜"售價199元，即便有"滿200減20"優惠，價格依舊明顯高于同期國產真牛肉（約140元/公斤）。在盒馬App，別樣肉客凈含量為226克的植物基漢堡牛肉餅售價為139.16元，而進口冰鮮原切牛肉漢堡餅售價僅為33.9元/400克。

"比真肉還貴"成為消費者最大槽點，也為后來"復購率崩盤"埋下伏筆。

更核心的問題是口感。許多消費者反映，植物肉"嚼勁不足"、"偏軟偏粉"、"更像調味豆制品"、"入口即散"，完全不像肉。社交媒體上，"人造肉退款"視頻播放量超千萬，網友調侃："花真肉錢吃假肉，這屆韭菜不好騙"。

第一財經商業數據中心與天貓聯合發布的《2020線上植物肉消費人群洞察報告》顯示，約74%的消費者表示不打算復購植物肉產品，更多停留在"嘗鮮"階段。產品本身就"不夠好吃"是主要原因。

在中國這一重視食物風味的市場，Beyond Meat和同行們都沒有解決"好吃"這一核心痛點。北京工商大學教授李健表示，國內有悠久的豆制品食用傳統，消費者容易拿二者進行比較。目前植物基"人造肉"產品更多是在追求模仿肉類的口感，也在一定程度上放大了口感上的劣勢。

此外，人造肉還面臨"健康性質疑"。為了讓植物肉口感上更接近真肉，需加入增稠劑等多種添加劑，為掩蓋豆腥味往往還會加入大量調料。根據香港消委會的檢測數據，一份植物肉中的含鈉量約占一個成年人日常攝入鈉量的20%左右。

資本退潮，行業進入寒冬

隨著市場反饋不及預期，資本迅速退潮。自2021年下半年起，人造肉賽道融資數量明顯減少，2022年以來公開披露的融資案例屈指可數。

海外多家植物肉公司因資金鏈斷裂倒閉，國內也有"Hey Maet"、"谷肉"等品牌進入破產或注銷程序。曾經供職于某"人造肉"企業的張華表示："人造肉概念吸引人，但目前整個行業處于產品力不足階段。"

別樣肉客的經營情況持續惡化。財報顯示，2022年至2024年，公司營收逐年下滑，從4.19億美元降至3.26億美元；同期累計虧損達8.64億美元。截至2025年前三季度，別樣肉客累計實現收入2.14億美元，同比下降14.37%；累計凈虧損1.93億美元，較去年同期進一步擴大。

業績承壓之下，別樣肉客開始"節流"。2025年2月，公司宣布暫停中國業務、裁撤中國團隊，同時削減北美和歐盟地區約17%的非生產崗位。曾經風光無限的"人造肉第一股"，股價從歷史高點的235美元跌至不足2美元，市值蒸發超過99%。

中國植物基食品分會秘書長孫凱指出，行業曾存在一定程度的"拔苗助長"，大量產品在技術儲備不夠、配方打磨不足的情況下匆忙推向市場，消費者體驗低于預期，導致復購率普遍偏低。隨著資本退潮，一批企業迅速退出，一線連鎖餐飲上新的植物肉產品也多成"曇花一現"。

人造肉的百度指數也從2019年最高峰的11593降至2023年的393，關注度大幅降低。

技術突破與重新定位

盡管當前人造肉行業陷入低谷，但并不意味著其沒有未來。行業專家認為，人造肉仍有可能在找到正確定位后實現可持續發展。

技術突破是關鍵。與植物基人造肉相比，細胞培養肉賽道可能有更大潛力。細胞培養肉是將動物干細胞置于培養皿中，依托支架和培養液，讓細胞不斷增殖，最后長成"肉"，是貨真價實的高科技。

2019年，南京農業大學科研團隊培養出5克豬肉，預示著我國第一塊細胞培養肉誕生。2023年，該團隊又實現細胞培養豬脂肪500升生物反應器的中試量產，最終收獲5千克細胞培養肉，預示著產業化路徑已基本打通。

在成本方面，自2013年荷蘭科學家制造出成本33萬美元的實驗室漢堡肉餅以來，細胞培養肉的成本已在逐步下降。據了解，現在國內每千克細胞培養肉已降到數千元至1萬元之間。在國外，荷蘭細胞培養肉企業Mosa Meat的牛肉產品成本為每千克約合人民幣1288元，以色列細胞培養肉公司Future Meat已將雞肉產品成本降到每公斤100元左右。

重新定位也至關重要。當"人造肉"不再執著于"完全替代真肉"，而是作為"蛋白質解決方案"融入多元飲食體系，這個曾被資本催熟的行業，或許能真正找到可持續發展的路徑。

中國食品產業分析師朱丹蓬表示，植物肉、素食漢堡對接的是"大健康"這一長期需求，趨勢層面并不悲觀。而人造肉當下"最大的問題"在于標準缺失。"目前人造肉在國內還沒有國標，很多企業更多參照美國等國外標準。"

行業標準的建立將有助于規范市場，增強消費者信心。

今年8月舉行的第三屆植物基食品創新論壇上，專家將植物基食品視為落實"大食物觀"、拓展國家食物來源的重要路徑，同時正式啟動《植物基食品通則》的行業標準制定。標準化，可能是植物肉第二輪發展的基礎。

全球市場研究機構Deep Market Insights預測，2024年中國植物肉市場規模約7.6億美元，預計到2033年有望擴大至約38.5億美元，未來數年復合增速有望保持在20%左右。

隨著資本熱情消退，行業正經歷一輪"淘汰賽"。別樣肉客的退場，標志著一場盲目追捧概念的泡沫已然破裂。但這也為行業留下了寶貴的反思。

未來，能夠留下來的企業必須回答好幾個核心問題：能不能做到真好吃？能不能提供可信賴的營養價值？能不能把成本降下來？能不能真正做到本土化？中國消費者愿意為好產品買單，但不會為概念買單。

植物基食品真正的競爭，或許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