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九年,應天府的刑場土還沒干,建昌府的衙門里,錢用勤看著案頭那疊蓋了紅印的白紙,手抖得像篩糠。
他知道,這不僅僅是辦公的文書。
這一年,大明朝的官場上正刮著一陣腥風血雨,起因就是這不起眼的“空印”。
所謂的“空印”,其實是地方官為了干活方便想出來的土辦法。
建昌府離京城十萬八千里,每年都要派人要把賬冊送到戶部去審核。
可戶部那幫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哪怕賬目上差了一個銅板、一石米,整本賬冊就得駁回重造。
要是重造,還得回建昌府去蓋印,這一來一回好幾個月,黃花菜都涼了。
所以,官員們學聰明了,隨身帶著蓋好大印的空白文書。
哪里數字對不上,當場在空白紙上重新填一份,既省事又高效。
這是大明官場心照不宣的潛規則,從宰相到縣令,沒人覺得這有啥問題。
除了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朱元璋。
01
“老爺!老爺大事不好了!”管家老趙連滾帶爬地沖進書房,連門檻都絆掉了半截,“京城來的錦衣衛……已經到了府門口了!說是要拿人!”
錢用勤手中的毛筆“啪”地一聲掉在桌上,墨汁濺在那張空白的紅印紙上,像是一滴黑色的血。
“來得好快……”錢用勤苦笑一聲,臉色慘白。
他早聽說皇上因為“空印”的事震怒,認為這是官員欺君罔上、預謀貪污,但他萬萬沒想到,這把火這么快就燒到了自己頭上。
“我就帶了幾張空白文書,為了核賬方便,我一文錢都沒貪啊!”錢用勤對著空氣嘶吼了一聲,但這聲音顯得蒼白無力。
跟朱元璋講道理?那是嫌命長。
話音未落,書房的大門被人一腳踹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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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屑紛飛中,幾個身穿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男人走了進來。
為首的一個百戶,掃視了一圈,目光落在那疊空印文書上。
“建昌知府錢用勤?”那百戶冷冷地問道,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
“下官……正是。”錢用勤強撐著站起來,膝蓋卻在打架。
“拿下!”百戶根本沒有廢話,手一揮,身后的兩個校尉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一條鐵鏈瞬間套在了錢用勤的脖子上,勒得他一陣咳嗽。
“冤枉!本官冤枉啊!”錢用勤掙扎著喊道,“這空印乃是慣例,本官賬目清清楚楚,沒有虧空國庫一粒米!”
那百戶走上前,用刀鞘拍了拍錢用勤的臉,皮笑肉不笑地說:“錢大人,這話你去跟閻王爺說吧。皇上口諭,凡主印官員使用空印者,一律處死;
佐貳官杖一百,充軍。
你們這幫讀書人,肚子里彎彎繞太多,皇上最煩的就是你們自作聰明。”
“抄家!”百戶轉身喝道。
一群錦衣衛瞬間沖入后堂,頓時,府內哭聲震天。
錢用勤的夫人和兩個小妾被拖到了院子里,瑟瑟發抖。
錢用勤心如刀絞,但他更擔心的是搜查結果。
如果搜出金銀財寶,那是死有余辜;可他錢用勤為官多年,兩袖清風,家里最值錢的可能就是幾箱子書。
果然,一炷香的功夫,去搜查的校尉灰頭土臉地回來了,手里只拿著幾貫銅錢和幾件舊衣服,匯報道:“大人,搜遍了,地窖也挖了。
這姓錢的……窮得叮當響,連像樣的銀器都沒有。”
那百戶愣了一下,似乎也沒見過這么窮的知府,但他臉上的表情并沒有哪怕一絲憐憫,反而更加陰沉:“窮?窮就能欺君?窮就能壞了祖制?帶走!”
錢用勤被拖拽著往外走,路過院子時,他看到了自己的兒子錢尚德。
錢尚德今年剛滿二十,跪在角落里,死死地咬著嘴唇,眼里的恐懼多過悲傷。
父子對視的那一瞬間,錢用勤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神猛地一縮。
那是他錢家唯一的秘密,藏在老家祠堂的房梁上。
這么多年,他一直以為那是個沒用的老皇歷,是祖宗吹牛的談資。
但現在,這或許是全家人唯一的救命稻草。
“尚德!”錢用勤被推搡著跨出門檻,拼盡全力回頭喊了一句,“回老家!去祠堂!找那個黑匣子!快!”
一名錦衣衛反手就是一刀鞘砸在錢用勤的嘴上:“閉嘴!還要交代后事?到了詔獄有你交代的!”
錢用勤滿嘴是血,眼前發黑,但他死死盯著兒子,直到大門重重關上。
錢尚德跪在地上,渾身冷汗早已濕透重衣。
周圍是母親和姨娘的哭嚎聲,但他仿佛聽不見。
黑匣子?祠堂?
他小時候聽爺爺當笑話講過,說錢家祖上是做過王的,唐朝皇帝給過一張保命符。
可那是幾百年前的大唐啊!
如今是大明,是洪武爺的天下,拿前朝的劍斬本朝的官是大忌,拿前朝的牌子求本朝的情,這難道不是瘋了嗎?
但看著滿院狼藉,聽著門外漸漸遠去的鐵鏈聲,錢尚德知道,哪怕是瘋了,他也得賭一把。
02
詔獄的空氣里,常年飄著一股鐵銹味,那是陳血蓋著新血,經年累月熏出來的。
錢用勤被兩個獄卒像拖死狗一樣拖過長長的甬道。
兩邊的牢房里不時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抓撓著柵欄,發出含糊不清的嘶吼。
借著昏暗的火把,錢用勤看清了其中一張臉,那竟然是鄰府的知府趙大人。
半個月前他們還在一起喝茶吟詩,此刻趙大人的臉已經被烙鐵燙得沒了人形,半只耳朵掛在腮幫子上。
“趙兄……”錢用勤剛喊出聲,就被身后的獄卒一腳踹在腿彎上,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到了這兒,別攀親戚。”獄卒冷冷地把錢用勤推搡進一間盡頭的牢房,嘩啦一聲鎖上了鐵門,“進了北鎮撫司,就是進了鬼門關,留著力氣想想怎么挨過今晚的‘殺威棒’吧。”
牢房里陰冷潮濕,角落里縮著一個人影。
那人披頭散發,身上穿著殘破的囚服,聽到動靜,緩緩抬起頭來。
錢用勤定睛一看,倒吸一口涼氣。
這人竟是戶部的一位主事,平日里最是嚴謹刻板,如今卻像個瘋子一樣在墻上用指甲摳著什么。
“錢大人也來了?”那主事慘笑一聲,聲音像兩塊破瓦片摩擦,“是因為空印案吧?”
錢用勤扶著墻勉強站起來,悲憤道:“你也知道空印是慣例!
咱們為了朝廷辦事,為了不耽誤錢糧交割,何錯之有?皇上怎么能不分青紅皂白……”
“錯?”主事猛地打斷他,指著墻上那一排排血淋淋的指甲印,“錢大人,你到現在還天真呢?皇上殺我們,不是因為我們貪污,也不是因為我們做錯了事。
是因為我們‘擅權’!在他老人家眼里,那是他的印,他的權,我們私自蓋了,就是沒把他放在眼里!”
主事湊近了些,眼神空洞:“告訴你個消息,刑部那邊已經定調了。
主印官,全是斬立訣。
家屬流放三千里,昨天剛拉出去一批,沒人能活著回來。”
錢用勤只覺得天旋地轉,最后一絲幻想破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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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自己死了,兒子尚德,還有那未過門的兒媳,全都要被發配到苦寒之地披甲為奴。
錢家幾百年的書香門第,徹底斷了。
“三天。”主事伸出三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聽說為了震懾江南官場,三天后午門問斬。
錢大人,咱們的時間不多了。”
三天!
錢用勤癱坐在發霉的稻草上,心臟狂跳。
三天時間,從建昌府到杭州老家,一來一回,哪怕是跑死馬也勉強得很。
尚德啊尚德,你若是找不到那個盒子,或者那個盒子早就被蟲蛀爛了,咱們父子倆,就只能陰曹地府見了。
此時此刻,五百里外的官道上,一匹快馬正卷起漫天黃塵。
錢尚德趴在馬背上,整個人仿佛已經散了架。
大腿內側早就被磨得血肉模糊,但他不敢停,連一口水都不敢喝。
父親被抓走時的那個眼神,像鞭子一樣抽著他。
那是錢家祖籍的老宅,已經荒廢多年,只剩下一個看祠堂的聾啞老仆。
當錢尚德跌跌撞撞沖進那座破敗的院落時,夕陽正像血一樣潑在斑駁的墻面上。
他顧不上喘氣,直奔后院的祠堂。
祠堂里滿是灰塵,列祖列宗的牌位靜靜地立在陰影里,仿佛在冷眼看著這個不肖子孫。
“房梁……房梁……”錢尚德仰起頭,脖子酸痛欲裂。
祠堂很高,昏暗的橫梁隱沒在蛛網之中。
錢尚德四處尋找梯子,卻只在角落里發現一架斷了腿的木梯。
他顧不上那么多,搬來兩張太師椅疊在一起,又把斷梯架在上面,顫巍巍地爬了上去。
木梯發出讓人牙酸的“咯吱”聲,搖搖欲墜。
錢尚德咬著牙,一手抓著滿是灰塵的柱子,一手在房梁深處的黑暗中摸索。
空的?還是空的?
汗水流進眼睛里,火辣辣的疼。
就在他即將絕望的時候,指尖觸到了一個硬邦邦、冷冰冰的東西。
是一個匣子!
那匣子極沉,像是生了根一樣卡在橫梁的凹槽里。錢尚德低吼一聲,雙手發力猛地一拽。
“咔嚓!”
腳下的朽木梯子終于承受不住,斷裂開來。
錢尚德連人帶匣子重重地摔在青磚地上,激起一片塵土。
劇痛從后背傳來,他差點背過氣去。
但他根本顧不上查看傷勢,連滾帶爬地撲向那個摔落在地的匣子。
這是一個黑漆剝落的紫檀木盒,雖然看起來年代久遠,但并沒有摔壞。
上面的銅鎖早已經銹死,和木頭長在了一起。
錢尚德隨手抓起地上的半截斷木,瘋了一樣砸向銅鎖。
“砰!砰!砰!”
幾下之后,銹鎖崩斷。
錢尚德顫抖著手掀開蓋子。
里面沒有金銀珠寶,只有一塊黑乎乎、形如瓦片的東西,上面隱約可見金色的字跡,但大半已經被綠色的銅銹覆蓋,散發著一股陳舊的金屬味。
這就是父親說的救命稻草?
錢尚德拿起來,只覺得手心冰涼。這就是一塊生了銹的廢鐵啊!
“唐朝…”他借著微弱的夕陽,勉強辨認出上面幾個依稀可辨的古字。
他不懂什么文物,但他懂人心,更懂皇權。
拿這么一塊幾百年前的破爛,去跟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洪武皇帝換命?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但看著手里這塊沉甸甸的鐵疙瘩,錢尚德突然慘笑一聲。
如果不去,父親必死無疑。
去了,哪怕是被當場砍死,好歹也是死在救父的路上。
“列祖列宗保佑!”錢尚德把鐵券往懷里一揣,對著牌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額頭撞出血印。
他轉身沖出祠堂,那匹已經累得口吐白沫的馬倒在院子里,眼看是不行了。
“換馬!哪怕是搶,也要搶一匹馬!”
錢尚德眼中閃過一絲從未有過的狠厲。
03
兩日后的應天府,刑部大牢里,死一般的寂靜被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打破。
獄卒提著一個紅漆食盒走進來,平日里那張冷冰冰的臉,此刻竟然帶著幾分詭異的客氣。
“錢大人,開飯了。”獄卒打開食盒,里面是一碗紅燒肉,一壺酒,還有兩個白面饅頭。
錢用勤靠在墻角,看著這頓飯,慘笑了一聲:“斷頭飯?”
獄卒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把筷子擺好,嘆了口氣:“上面定了,午時三刻,西市問斬。
這頓吃飽了,上路不餓。”
錢用勤的手哆嗦了一下。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當死亡的確切時間擺在面前時,那種來自本能的恐懼還是讓他渾身發冷。
他拿起酒壺,想喝一口壯膽,卻發現牙齒打顫磕得酒杯叮當響,酒灑了一襟。
“我兒……還沒來嗎?”錢用勤不死心地看向牢門外那條漆黑的甬道。
“沒見著有人來探監。”獄卒搖搖頭,“錢大人,恕小的直言,這兵荒馬亂的,又是抄家又是流放,令郎怕是……自顧不暇了。”
錢用勤閉上了眼睛,兩行濁淚流進干枯的胡須里。
此時此刻,距離應天府城門還有三十里的官道上。
“駕!駕!”
錢尚德的聲音已經嘶啞得像兩塊破砂紙在摩擦。
胯下的馬匹早已跑得口吐白沫,鼻孔里噴出兩股血霧,這是馬力耗盡、肺腑炸裂的前兆。
但他不能停。
他懷里的那塊鐵券,硌得他胸口生疼,皮肉都磨破了,滲出的血和汗水混在一起,鉆心的疼。
但這痛感卻讓他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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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爹的命!那是全家的命!
“噗通!”
一聲悶響,胯下的馬終于支撐不住,前蹄一軟,悲鳴著栽倒在地。
巨大的慣性把錢尚德像個沙袋一樣甩了出去,重重地砸在滿是碎石的路面上。
錢尚德在地上滾了好幾圈,臉上、手上全是血口子。
他覺得五臟六腑都移了位,眼前金星亂冒。
他想爬起來,但腿軟得像面條。
馬倒在路邊抽搐了幾下,不動了。
“不能停……不能停……”錢尚德咬破了舌尖,劇痛讓他恢復了一絲清明。
他從地上爬起來,顧不上擦臉上的血,邁開灌了鉛一樣的雙腿,向著京城的方向狂奔。
沒有馬,就用腿跑!
跑死也要跑到刑場!
午時將至。
應天府西市刑場,人山人海。
老百姓把刑場圍得水泄不通,都在伸著脖子看熱鬧。
這年頭殺官不是新鮮事,但一次殺這么多,還是個大場面。
三十幾個穿著白色囚衣的官員被五花大綁,背上插著紅色的亡命牌,一字排開跪在木臺上。錢用勤跪在中間,頭發蓬亂,面如死灰。
監斬官坐在高臺上,看了一眼天色,又看了看旁邊的日晷。
太陽一點點爬升,影子的長度在慢慢縮短。每一寸影子的移動,都是死神逼近的腳步。
“皇上這回是真狠啊,這些官聽說都是因為那個什么印章的事兒。”
“可不是嘛,聽說都沒貪錢,就是壞了規矩。”
“唉,伴君如伴虎,還是咱們老百姓安生。”
人群的議論聲嗡嗡作響,鉆進錢用勤的耳朵里,讓他覺得更加煩躁。
他努力睜開渾濁的眼睛,在人群中搜尋。
沒有,還是沒有。
那張熟悉的面孔沒有出現。
錢用勤的心徹底涼了。他長嘆一聲,低下了頭,看著面前那塊染血的木頭。
或許,這就叫天命難違。
“午時三刻已到!”
監斬官威嚴的聲音響起,像一道驚雷炸響在刑場上空。
那一瞬間,整個西市都安靜了下來。
三十幾個劊子手同時往前跨了一步,拔掉了犯人背上的亡命牌,端起在大碗里泡好的烈酒,“噗”地一聲噴在鬼頭大刀上。
寒光凜冽,殺氣騰騰。
錢用勤閉上了眼,感覺身后一陣寒風襲來,那是刀鋒揚起帶來的氣流。
他甚至能聞到劊子手身上那股濃重的汗臭味和酒味。
“斬!”
監斬官手中的令箭狠狠擲下,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了。錢用勤縮緊了脖子,等待著那最后的冰涼。
“刀下留人!!!”
一聲凄厲到極點、仿佛要把喉嚨喊破的嘶吼,突然從人群外圍炸響。
這聲音太尖銳、太絕望,甚至蓋過了刑場的嘈雜。
行刑的劊子手手一抖,刀鋒堪堪停在了錢用勤的脖頸上方三寸處,幾根被刀氣削斷的發絲慢悠悠地飄落下來。
錢用勤猛地睜開眼。
只見人群外圍一陣騷亂,一個渾身是血、披頭散發像厲鬼一樣的年輕人,正發瘋般地推開擋路的士兵和百姓,手里高高舉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跌跌撞撞地沖向刑臺。
“我有太祖遺物!我有免死鐵券!誰敢殺我爹——!”
04
“大膽狂徒!竟敢咆哮法場!”
監斬官雖然被這一嗓子吼得愣了一下,但隨即勃然大怒。
他一拍桌子,指著臺下那渾身是血的年輕人:“左右!給我拿下!如有反抗,格殺勿論!”
幾個手持長矛的兵丁立刻圍了上去,明晃晃的矛尖對準了錢尚德的胸口。
錢尚德喘得像個破風箱,但他死死護著懷里的那個黑匣子,眼睛通紅地盯著監斬官,用盡最后的力氣嘶吼道:“我有免死鐵券!這是先祖傳下來的太祖遺物!上面寫著‘恕九死’!
你敢殺我爹,就是抗旨!就是不敬祖宗!”
“太祖?”監斬官眉頭一皺。
當今皇上還在位呢,哪來的太祖遺物?莫非是皇上私下賜的?
在這個節骨眼上,誰也不敢拿自己的烏紗帽開玩笑。
監斬官是個老油條,他深知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萬一這瘋子手里真有什么皇家的把柄,自己這一刀下去,掉的可就是自己的腦袋了。
“慢著!”監斬官抬手止住了兵丁,陰沉著臉走下監斬臺,來到錢尚德面前,“你說是免死鐵券?拿來我看!”
“你沒資格看!”錢尚德雖已力竭,但氣勢不減,他咬著牙說道,“此乃圣物,我要面圣!我要親手呈給皇上!”
監斬官氣極反笑:“面圣?你一個死囚家屬,想見就能見?”
“那就殺了我!”錢尚德脖子一梗,把那個黑匣子高高舉過頭頂,“我和這鐵券一起碎在法場上!
到時候皇上問起來,你就說被你毀了!我看你怎么交代!”
這一招“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徹底把監斬官鎮住了。
法場外圍觀的百姓也開始起哄,指指點點。
事情鬧大了,根本捂不住。
監斬官咬了咬牙,回頭看了一眼跪在臺上同樣一臉震驚的錢用勤,心想這事兒太邪乎,只能上報。
“好!我就讓你死個明白!”監斬官一揮手,“暫停行刑!把這父子二人押上,隨我進宮面圣!”
半個時辰后,奉天殿。
朱元璋坐在高高的龍椅上,手里正拿著一份關于“空印案”的奏折,眉頭緊鎖。
他這輩子最恨的就是貪官污吏,這次大開殺戒,就是為了給這幫文官立個規矩。
“啟稟皇上,”太監王景弘小心翼翼地走進來,低聲道,“刑部那邊出了點岔子。
有個叫錢用勤的死囚,他兒子闖了法場,說是……手里有免死鐵券。”
“免死鐵券?”朱元璋把奏折往桌上一扔,冷笑一聲,“朕賜出去的鐵券,一共就那么幾塊,都在李善長、徐達這些開國功臣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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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個七品知府,哪來的鐵券?這是欺君!”
“奴才也覺得是瘋話。”王景弘腰彎得更低了,“但那人言之鑿鑿,說是祖傳的。
監斬官不敢擅專,把人帶到殿外候著了。”
朱元璋眼中閃過一絲寒光。欺君?好大的膽子。
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在他的刀口下玩花樣。
“宣。”朱元璋吐出一個字。
片刻之后,錢用勤和錢尚德被帶上了大殿。
父子倆跪在金磚地上,頭都不敢抬。
錢尚德懷里還死死抱著那個破匣子。
“就是你說,你有免死鐵券?”朱元璋的聲音在大殿里回蕩,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股讓人窒息的壓迫感。
錢用勤渾身發抖,不敢說話。錢尚德深吸一口氣,顫抖著把匣子放在地上,磕了個頭:“草民錢尚德,叩見皇上。
家父冤枉,草民只有以此物,求皇上開恩!”
“打開。”朱元璋淡淡道。
王景弘走下去,接過匣子,小心翼翼地呈了上去。
朱元璋瞥了一眼那個破舊不堪的匣子,嫌棄地皺了皺眉。
這哪像是皇家御賜的東西?倒像是從土里刨出來的。
他伸手掀開蓋子,一塊半圓形的、像瓦片一樣的鐵器躺在里面。
上面銹跡斑斑,金色的字跡在燭光下忽明忽暗。
朱元璋是識貨的。
他也是窮苦出身,后來打天下也見過不少寶物。
這一看,他的眼神微微一凝。
這東西的制式、做工,絕不是民間能偽造出來的。
那上面的金字,是用“金銀錯”工藝嵌進去的,這是皇家的手筆。
他拿起那塊沉甸甸的鐵券,瞇著眼睛讀出了上面的字:
“卿恕九死,子孫三死……若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責……”
這確實是免死金牌沒錯。
朱元璋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電般射向臺下的父子倆:“這鐵券,是誰賜給你們的?朕怎么不記得,朕賜過這種東西給錢家?”
大殿里的氣氛瞬間凝固到了冰點。所有的太監、侍衛都屏住了呼吸。
如果是偽造圣旨,那就是誅九族的大罪。
錢尚德跪在地上,汗水順著鼻尖滴在地磚上,摔得粉碎。
他知道,這是最后一道關。
“回……回稟皇上,”錢用勤終于鼓起勇氣,顫聲回答,“此鐵券,并非皇上所賜。”
“哦?”朱元璋把玩著手里的鐵券,語氣變得危險起來,“不是朕賜的,那你是從哪偷來的?還是這天下,還有第二個皇帝?”
“不敢!”錢用勤猛地磕頭,“此乃……此乃大唐昭宗皇帝,賜給微臣先祖、吳越王錢镠的——‘金書鐵券’!”
這話一出,滿朝文武雖然不敢出聲,但心里都炸開了鍋。
唐朝?
拿前朝的尚方寶劍斬本朝的官,那是個笑話。
可拿前朝的免死金牌,來求本朝皇上的恩典,這簡直是……找死!
朱元璋臉上的表情瞬間僵住了。
他想過是一萬種可能,哪怕說是撿的,他都能理解。
但他萬萬沒想到,這竟然是一塊幾百年前、隔了兩個朝代的“古董”。
“大唐?”朱元璋把那塊鐵券往龍案上重重一拍,發出“當”的一聲脆響。
這一聲,把錢家父子的魂都嚇飛了。
朱元璋緩緩站起身,一步一步走下臺階。
那沉重的腳步聲,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父子倆的心口上。
他走到錢用勤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瑟瑟發抖的小官,嘴角勾起一抹讓人捉摸不透的冷笑:
“好啊,好得很。
拿李家的劍,來擋朱家的刀。
錢用勤,你當朕的大明,是大唐的附庸嗎?還是你覺得,朕這個皇帝,得聽他李家死鬼皇帝的話?”
這不僅是無效,這簡直是大不敬!這是在挑戰皇權的尊嚴!
周圍的侍衛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只要朱元璋一個眼神,這父子倆立馬就會血濺當場。
錢尚德絕望地閉上了眼睛。賭輸了嗎?
朱元璋彎下腰,那張布滿威嚴與殺氣的臉逼近了錢用勤,聲音低沉得可怕:“你給朕一個,不殺你的理由。
若是說不出來,朕不僅要殺你,還要把你這破鐵片熔了,做成鎖你的鐵鏈!”
05
朱元璋的鞋尖就在錢用勤的鼻尖前一寸,那股帝王的威壓壓得人喘不過氣。
錢用勤渾身已經被冷汗濕透。
他知道,接下來的這一句話錯了,就是滿門抄斬;說對了,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把額頭死死貼在冰冷的金磚上,聲音顫抖卻異常清晰:
“皇上,微臣不敢拿前朝的劍擋本朝的刀。
微臣只知道,這鐵券上刻的不是‘唐’字,而是兩個字‘忠’與‘信’。”
朱元璋眉毛一挑,沒有說話,但原本按在腰間玉帶上的手松開了幾分:“繼續說。”
錢用勤咽了一口唾沫,賭上了畢生的智慧:“當年錢镠獲賜鐵券,是因為他保境安民,對朝廷忠心耿耿。
這塊鐵,見證的是臣子對君王的死忠,是君王對臣子的厚愛。
朝代雖改,但這‘忠義’二字,是萬世不變的道理。”
說到這里,錢用勤抬起頭,竟然直視了朱元璋一眼:
“皇上今日若殺了微臣,不過是殺了一個無足輕重的知府,外人頂多說皇上執法如山。
可皇上若是能容下這塊前朝的鐵券,便是向天下昭告:皇上推崇忠義,敬重先賢。
皇上的胸襟,比那唐昭宗更廣闊,比那五代十國的君王更圣明!這買賣……皇上覺得虧嗎?”
這番話,若是換個笨人說,就是找死。
但錢用勤說得極有分寸,他不是在求饒,他是在給朱元璋“戴高帽子”。
他在告訴朱元璋:別把我當罪犯殺,把我當成一個展示你“仁得天下”的道具用。
朱元璋的眼神變得深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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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依然板著臉,但心里那把算盤已經打得飛快。
他殺那批空印案的官員,是為了立威,為了告訴大家誰是老大。
目的其實已經達到了。
多殺一個錢用勤不多,少殺一個不少。
但如果赦免了錢用勤,正如這老小子所說,能換來一個“千古仁君”的好名聲。
特別是江南那幫讀書人,整天嘰嘰歪歪說自己殘暴,如果自己連幾百年前的“免死金牌”都認賬,誰還敢說大明不講信義?
“哈哈……哈哈哈哈!”
一陣突如其來的大笑聲在大殿里回蕩,笑得周圍的太監瑟瑟發抖。
朱元璋笑得前仰后合,仿佛聽到了這世上最好笑的笑話。
笑聲驟停,朱元璋猛地彎腰,一把抓起龍案上的那塊生銹鐵券。
“好一張巧嘴!好一個忠義萬世!”朱元璋大步走到錢用勤面前,把鐵券扔回他懷里,“錢用勤,你這哪是來求命的?你這是來跟朕做生意的!”
錢用勤抱著失而復得的鐵券,渾身癱軟,知道這步棋走活了。
“微臣不敢!”
“你敢得很!”朱元璋背著手,在殿上來回踱步,聲音變得洪亮,“你說得對。
朕是大明的皇帝,但這天下的忠臣,朕都要護著。
錢镠是英雄,他的子孫只要不是造反,朕若殺了,反倒顯得朕小氣了!”
說完,朱元璋轉身看向身旁的太監王景弘:“傳朕口諭,建昌知府錢用勤,雖涉空印案,但念其祖上有大功于國,且家傳鐵券乃忠義之證,特赦免其死罪!官復原職!”
“皇上圣明!吾皇萬歲萬萬歲!”錢用勤和錢尚德拼命磕頭,額頭都磕破了,血流了一地,但這血是熱的,是活人的血。
“慢著。”
就在父子倆準備謝恩退下時,朱元璋突然又開口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那眼神像一只老貓在盯著兩只僥幸逃脫的老鼠:“既然這鐵券這么好用,朕也不能讓前朝皇帝專美于前。
唐朝皇帝許了你們什么?”
錢尚德趕緊捧起鐵券:“回皇上,上書‘卿恕九死,子孫三死’。”
“好。”朱元璋大手一揮,豪氣干云,“那朕今日也給你續上一筆!
朕也許你錢家子孫免死三次!只要不是謀逆大罪,哪怕天塌下來,朕也饒你們不死!”
“啊?”
滿朝文武都愣住了。
這也太離譜了吧?不僅承認了過期的,還給充了值?
只有錢用勤,聽到這“三次免死”的恩典時,后背的汗毛卻猛地豎了起來。
他太了解這位洪武爺了。
朱元璋給的東西,從來都不是白拿的。
這三次免死,聽起來是恩寵,實際上是一道無形的枷鎖。
“怎么?不想要?”朱元璋瞇起了眼睛。
“謝……謝主隆恩!”錢用勤趕緊把頭磕在地上,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朱元璋看著這對父子退下的背影,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變得冷酷無比。他轉頭對王景弘低聲說道:
“記著,以后多派點人盯著錢家。
06
建昌府的后堂,原本供奉觀音像的神龕被清空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個紫檀木匣子。
那塊生銹的鐵券被錢用勤用最好的綢緞墊著,供在了正中間。
每天早晚,錢用勤都要帶著全家老小,對著這塊鐵疙瘩三跪九叩,比敬祖宗還虔誠。
但只有錢用勤自己知道,他跪的不是鐵券
自從死里逃生回到建昌府,錢家的日子變了。
表面上,他是皇恩浩蕩的“鐵券紅人”,同僚們見了他都拱手作揖,滿嘴“福大命大”、“圣眷正隆”。
可轉過身,那些眼神里全是嫉妒和怨毒。
“聽說了嗎?人家錢大人如今是有三條命的人。”
“怪不得辦事這么硬氣,咱們做錯了要掉腦袋,人家做錯了,頂多是用掉一次機會。”
這種風言風語傳到錢用勤耳朵里,讓他后背發涼。
他發現,自己在官場上被孤立了。
沒人愿意跟他搭檔辦事,也沒人愿意跟他多說一句話。
他成了一個異類,一個隨時可能因為“有恃無恐”而被所有人盯著的靶子。
這天傍晚,錢尚德端著一碗參湯走進書房,見父親正對著燭火發呆,手里拿著一份剛送來的公文。
“爹,喝口湯吧。”錢尚德勸道,“咱們如今有了免死金牌,您也不用像以前那樣日夜操勞了,身子要緊。”
“糊涂!”
錢用勤猛地一拍桌子,把錢尚德嚇了一跳。
他指著神龕上的鐵券,壓低聲音說道:“你以為那是保命的?那是皇上給咱們下的套!皇上給了三次免死,你信不信,他老人家現在就在宮里等著,等著咱們犯第一次錯,等著咱們把這第一次用掉!”
錢尚德有些不解:“既是皇上金口玉言,難道還能反悔?”
錢用勤冷笑一聲,把手里的公文扔給兒子:“你自己看,這是戶部剛發下來的加急文書,還是皇上親自批的紅。”
錢尚德接過來一看,臉色頓時變了。
文書上寫得清清楚楚:今年江南大旱,糧食減產,但建昌府的秋糧賦稅,不僅不能減免,還要在原定額度上再加三成,以充軍糧。
限期一個月,少一石,提頭來見。
“加三成?還是在大災之年?”錢尚德失聲叫道,“這怎么可能湊得齊?這分明是……分明是逼死人啊!”
“對了,就是逼你。”錢用勤站起身,在書房里焦躁地踱步,“別的府縣都減免了,唯獨咱們建昌府要加。
為什么?因為我有免死牌啊!”
錢用勤走到窗前,看著漆黑的夜色,聲音顫抖:“皇上這是在試探,如果我湊不齊糧食,按律當斬。
到時候我就得求饒,用掉一次‘免死’機會。
只要我用了第一次,這鐵券的威信就破了。
等三次用完,那時候再殺我,就像捏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天下人還挑不出皇上一丁點毛病!”
錢尚德聽得冷汗直流:“那……那咱們怎么辦?這糧食根本收不上來啊!”
“收不上來也要收!”錢用勤眼中閃過一絲狠厲,那是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猶斗,“變賣家產!把老宅的地賣了,把你娘的首飾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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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自己掏腰包填這個窟窿!”
“爹!那可是咱們全部的家底啊!”
“錢沒了可以再掙,命只有一條!”錢用勤死死抓著兒子的肩膀,指甲都陷進了肉里,“記住,皇上賜的三次免死,是一次都不能用的!
只要咱們一次不用,皇上就永遠找不到理由殺我,這塊鐵券才能真正鎮得住場子!一旦開了口子,咱們錢家就完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建昌府上演了一場奇怪的戲碼。
知府大人帶頭,不但不強征暴斂,反而把自家幾代積攢的家產變賣一空。
錢用勤穿著打了補丁的官服,親自推著獨輪車,把一袋袋買來的糧食運進官倉。
他像個瘋子一樣干活,每天只睡兩個時辰,核對賬目到了嘔血的地步。
終于,在限期的最后一天,建昌府的糧船準時起航,滿載著足額的軍糧,駛向京城。
南京,謹身殿。
朱元璋看著戶部呈上來的奏報,眉頭緊緊擰成了一個“川”字。
“建昌府……交齊了?”朱元璋有些難以置信地問。
“回皇上,齊了。”王景弘在一旁躬身道,“聽說錢知府把家產都變賣了,連夫人的嫁妝都沒留,硬是湊齊了這批軍糧。
現在錢家,真的是家徒四壁了。”
朱元璋沉默了許久,手指輕輕敲擊著龍椅的扶手。
他原本以為,錢用勤仗著有免死金牌,一定會以此為借口請求減免,或者干脆擺爛,等著到時候拿金牌抵罪。
只要錢用勤用了金牌,朱元璋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收回一點“恩寵”,讓這家人慢慢失去利用價值。
可這個錢用勤,竟然寧可傾家蕩產,也不肯動用哪怕一次特權。
“哼,是個滑頭。”朱元璋冷哼一聲,但眼神中卻多了一絲復雜的神色,“他這是看透了朕的心思啊。
他把那鐵券供著不用,就是為了讓朕一直欠著他的。”
“那……皇上,還要繼續給他派差事嗎?”王景弘試探著問。
朱元璋擺了擺手,把奏報扔到一旁,臉上露出一絲疲憊:“罷了,他既然能做到這一步,說明是個能吏,也是個狠人。
這種人,逼急了反而不好。
先晾著吧。”
這一局,看似是朱元璋輸了,沒能逼出那張底牌。
但錢用勤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家財散盡,元氣大傷。
而在建昌府空蕩蕩的書房里,錢用勤摸著那塊冰冷的鐵券,長長地吐出了一口血。
他知道,第一關過了。
但只要朱元璋還在位一天,這種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日子,就永遠沒有盡頭。
07
洪武十三年,丞相胡惟庸因謀逆罪被誅九族。
但這僅僅是個開始,朱元璋借此機會,開始了一場針對開國功臣和淮西勛貴的大清洗。
每天都有官員被從被窩里拖出來,直接拉到菜市口問斬,甚至連審訊的過場都省了。
錢用勤此時已調任禮部的一個閑職。
雖說是京官,但他活得像個隱形人。
每日上朝,他總是縮在角落里,下朝就立刻回家閉門謝客,連同僚的紅白喜事都稱病不去。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這天夜里,一頂軟轎悄無聲息地停在了錢家后門。
從轎子上下來一個神色慌張的人,正是與錢用勤平日里還算有些交情的永嘉侯——朱亮祖的遠房侄子,兵部侍郎朱烈。
“錢兄!救命啊!”
一進書房,朱烈就撲通一聲跪在了錢用勤面前,手里還死死攥著一個錦盒。
錢用勤嚇了一跳,連忙去扶:“朱大人,您這是何意?如今風聲鶴唳,您私會下官,可是要掉腦袋的!”
朱烈滿臉冷汗,哆哆嗦嗦地打開那個錦盒。
只見里面赫然放著一塊嶄新的、鑌鐵鑄造的丹書鐵券,上面刻著朱元璋的御筆,金光閃閃,比錢用勤那塊破瓦片氣派一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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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兄,這是皇上洪武三年賜給我叔父永嘉侯的鐵券。”朱烈帶著哭腔說道,“如今胡惟庸案牽連甚廣,有人告發我叔父與胡黨有染。
叔父雖然手里有這鐵券,但他心里沒底啊!聽說……聽說錢兄手里那塊前朝的老鐵券,皇上都認了賬,還許了三次不死。
我就想求錢兄一件事……”
錢用勤心里咯噔一下,隱約猜到了什么,冷汗瞬間下來了。
“朱大人請說。”
“我想求錢兄,帶我去見皇上!”朱烈眼中閃爍著瘋狂的光芒,“咱們兩家聯名上奏!就說……就說鐵券乃是國之重器,皇上既然認了前朝的,更應該認本朝的!
咱們拿著鐵券去‘逼宮’……不,去請愿!讓皇上信守承諾,不能濫殺功臣!”
錢用勤聽完,只覺得頭皮發麻,
這哪里是請愿?這是找死!這幫勛貴平時囂張跋扈,現在刀架在脖子上了,竟然想拉著他這個“幸存者”去當擋箭牌?
如果不答應,朱烈現在就能反咬一口,說他是胡黨余孽;如果答應,那就是公然對抗皇權,必死無疑。
錢用勤看著那塊光鮮亮麗的大明鐵券,又看了看神龕上那塊生銹的廢鐵,突然生出一股巨大的荒謬感。
“朱大人,”錢用勤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比哭還難看的表情,“您高看下官了,下官那塊破銅爛鐵,皇上那是當笑話看的。
您這塊才是真金白銀的護身符啊!您拿著它去,皇上定會念舊情。
下官若是去了,反而顯得這鐵券不值錢了。”
“你……你不肯幫?”朱烈臉色一變,眼神變得怨毒,“錢用勤,你別給臉不要臉!大家都說你是只老狐貍,靠著裝傻充愣活到現在。
今天你若是不跟我走,明日我就向錦衣衛揭發,說你收了胡惟庸的黑錢!”
圖窮匕見。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前院突然傳來一聲巨響,那是大門被撞開的聲音。
緊接著,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伴隨著甲胄的摩擦聲,瞬間包圍了整個錢府。
“錦衣衛辦案!閑雜人等回避!”
朱烈聽到這聲音,嚇得手一抖,那塊“真·免死金牌”當啷一聲掉在地上,砸了個坑。
書房門被粗暴地推開。
走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當年那個在法場監斬、如今已升任錦衣衛指揮使的毛驤。
毛驤看都沒看錢用勤一眼,目光死死鎖定了朱烈,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笑:“朱大人,讓咱家好找啊。
大半夜的不在家等著抓捕,跑到錢大人這里來串門?”
“我……我有鐵券!我有免死鐵券!”朱烈像瘋狗一樣撲向地上的鐵牌,高高舉起,“皇上賜的!除謀逆外免死!”
毛驤像看傻子一樣看著他,緩緩從袖子里掏出一卷明黃色的圣旨,展開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永嘉侯朱亮祖父子,勾結胡惟庸,圖謀不軌,實乃謀逆!
奪爵,除籍,賜死!其族人朱烈,知情不報,罪加一等,斬立決!”
“謀逆……”朱烈癱軟在地。
這兩個字,是所有鐵券的死穴。
只要皇上想殺你,把你往這兩個字上一靠,所有的免死金牌瞬間就變成了廢鐵。
“帶走!”
兩個錦衣衛上前,像拖死狗一樣把朱烈拖了出去。
臨走時,毛驤甚至一腳踩在那塊掉在地上的大明鐵券上,那金燦燦的字跡瞬間沾滿了泥污。
直到人走空了,錢用勤還跪在地上,渾身濕透,仿佛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
書房里只剩下他和兒子錢尚德。
錢尚德看著地上那個被踩臟了腳印的地方,又看了看自家神龕上那塊雖然生銹卻依然被供奉得高高的唐朝鐵券,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爹……”錢尚德聲音發抖,“為什么?為什么皇上賜的真的不管用,咱們這個假的卻……”
錢用勤扶著桌角,艱難地站起來,慘笑著指了指神龕:
“兒啊,你記住了,這世上本來就沒有什么免死金牌。”
“朱大人的鐵券之所以沒用,是因為他把它當成了跟皇上討價還價的本錢。
他以為有了那個,就能結黨,就能有恃無恐,那就是在找死。”
錢用勤顫巍巍地走過去,用袖子擦了擦那塊生銹的鐵瓦:
“而咱們這塊之所以有用,是因為咱們從來沒把它當回事。
在皇上眼里,咱們這塊鐵,是一面鏡子,照的是他的仁慈;而在那些勛貴手里,那塊鐵是一把刀,威脅的是他的皇權。”
“鏡子能留,刀……必須折。”
這一夜,南京城里血流成河。
無數擁有丹書鐵券的功臣人頭落地。
而錢家,因為這塊“沒用的廢鐵”,加上錢用勤那副“打死也不敢用”的慫樣,竟奇跡般地成了這場風暴中唯一的孤舟。
第二天上朝,錢用勤路過午門。
看著昨夜留下的斑斑血跡,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那塊冰冷的鐵券正貼著他的胸口。
他不覺得暖,只覺得那是塊千年寒冰,凍得他骨頭都在疼。
皇上許諾的三次免死,他一次沒用,但他知道,游戲還沒結束。
08
洪武二十三年,南京城的風依然很冷,但那種刺鼻的血腥味似乎淡了一些。
這一年,朱元璋已經老了。
那個曾經殺伐決斷、讓百官聞風喪膽的洪武大帝,如今鬢角全白,眼神里除了威嚴,更多了一分孤獨和蒼涼。
他身邊的老兄弟們,殺的殺,死的死,剩下的寥寥無幾。
錢用勤也老了。
他的背駝了,眼睛也花了。
這十幾年里,他送走了無數同僚,見證了藍玉案的爆發,看著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大將軍被剝皮填草。
而他,這個手里拿著“三條命”的七品芝麻官、,竟然在這場絞肉機般的官場里,奇跡般地活到了退休的年紀。
早朝散后,錢用勤跪在謹身殿外,雙手高舉著一本奏折——乞骸骨(申請退休)。
這一次,朱元璋沒有讓太監傳話,而是親自召見了他。
殿內只有君臣二人。
“你要走了?”朱元璋坐在龍椅上,手里盤著兩顆核桃,聲音沙啞。
“回皇上,老臣年邁昏聵,眼也花了,耳也背了,怕誤了皇上的大事。
想回鄉下種幾畝薄田,了此殘生。”錢用勤跪伏在地,額頭貼著地磚,姿態卑微到了極點。
朱元璋盯著這個老頭看了許久,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帶著一絲玩味,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佩服。
“錢用勤啊錢用勤,你是個聰明人。”朱元璋緩緩說道,“這滿朝文武,要么怕朕,要么恨朕,要么想騙朕。
只有你,朕看不透。”
朱元璋站起身,走到錢用勤面前:“朕當年許你錢家子孫三次免死。
這十幾年過去了,你也遇到過不少難事,甚至有幾次被人彈劾,差點下獄。
可你寧可降職、寧可罰俸,甚至寧可受皮肉之苦,都從來沒拿出過那塊鐵券。為什么?”
這是最后的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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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不好,可能走不出這個大殿。
錢用勤抬起頭,那一刻,他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精光。
“回皇上,”錢用勤的聲音平靜而蒼老,“因為臣知道,那三次免死,是皇上的恩典,也是皇上的面子。
臣若是用了,那就是消耗了皇上的面子。
做臣子的,替君父分憂是本分,哪有拿著君父的恩典,去逼君父讓步的道理?”
“再者……”錢用勤頓了頓,“那鐵券是死的,人心是活的。
臣若是有恃無恐,那鐵券又有何用;臣若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那即便沒有鐵券,皇上的圣明也是臣最大的護身符。”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捧了朱元璋,又表了忠心,還解釋了自己的生存哲學。
朱元璋聽完,沉默了良久。
最后,他長嘆了一口氣,擺了擺手:
“罷了,罷了,你是個懂事的。
回去吧,帶上你的那塊破鐵,回杭州去吧。
朕準你退休,那三次免死……朕依然給你留著,算朕送你的一份養老禮。”
“謝主隆恩!”
錢用勤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然后倒退著離開了大殿。
直到走出午門,感受到外面的陽光照在身上,他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半年后,杭州臨安,錢家老宅。
錢用勤躺在藤椅上,曬著太陽。那個伴隨了他半生的紫檀木匣子,就放在手邊的茶幾上。
兒子錢尚德已經人到中年,正指揮著仆人修繕祠堂。
“爹,”錢尚德走過來,指著匣子問道,“如今咱們安全了,這鐵券是不是該重新供回祠堂正位?還得請個工匠,把上面的銹磨一磨,再鍍一層金,讓后人瞻仰?”
“胡鬧!”
錢用勤雖然老了,但這一聲呵斥依然中氣十足。
他坐直身子,死死盯著兒子:
“供什么正位?鍍什么金?你是怕咱們錢家死得不夠快嗎?”
“那……那怎么辦?”錢尚德愣住了。
錢用勤撫摸著那塊粗糙的鐵券,指尖劃過那些銹跡斑斑的文字。
“把它用油布包好,找個不顯眼的角落,埋到祠堂的地磚下面去。”錢用勤的聲音低沉,“別讓任何人知道它的存在,更別拿出來向外人炫耀。”
“為什么?這可是皇上親口認證的寶物啊!”
錢用勤看著遠處的雷峰塔,眼神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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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啊,你要記住。
這東西最有用的時刻,就是它是一塊‘廢鐵’的時候。
一旦它金光閃閃地被人供起來,就會招來嫉妒,招來猜忌,招來殺身之禍。”
“咱們錢家能活下來,不是因為這塊鐵有多靈,而是因為咱們懂得‘藏’。
藏鋒芒,藏富貴,藏恩寵。”
“把它埋了吧。如果后世子孫爭氣,不需要它也能光宗耀祖;如果子孫不肖,就算有它,也救不了命。”
錢尚德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抱著匣子去了祠堂深處。
不久后,一塊普通的地磚蓋住了那個曾經在刑場上驚天動地的秘密。
錢用勤閉上了眼睛,嘴角終于露出了一絲輕松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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