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范式的關鍵詞

“范式”和“關鍵詞”，“名”是舶來的（分別譯自paradigm和keyword），“實”則古已有之。以《文心雕龍》為例，《神思》篇有“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是講文學創作如何以詞為關鍵；《事類》篇有“因書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是講“范式”諸義中的經典義。“范式”和“關鍵詞”早已成為現代學術的熱詞：“范式”不僅指經典或典范，托馬斯·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中的“范式”有21種釋義；“關鍵詞”也不僅指樞機或鑰匙。“關鍵詞”可分型為四（術語、概念、范疇和命題）、合體為二（對象與方法）。就“范式”與“關鍵詞”的關系而言，范式的建構離不開關鍵詞，關鍵詞的最大功能就是建構范式。

《周易譯注》 資料圖片

包括經史子集在內的華夏文明，其中范式首推五經。五經含文，乃群言之祖。《文心雕龍·宗經》篇稱“《易》惟談天，入神致用”，華夏文明是“天人合一”的文明，故“天”乃華夏文明第一關鍵詞。從這個意義上說，以談“天”為宗旨的《周易》是華夏文明諸多經典中第一部系統研究關鍵詞的文化元典。《周易》為何談天？入神致用。“入神”是建構本體論的范式，“致用”是建構方法論的范式：前者為“道”，后者為“術”；用《周易·系辭》的話說，前者是“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后者是“其旨遠，其辭文，其言曲而中”。或道或術，或入神或致用，《周易》的范式建構靠的是關鍵詞闡釋，或者說《周易》在“談天”即關鍵詞闡釋的基礎上建構起本體論和方法論兩大范式。

《周易》如何談天？用一系列的關鍵詞“彌綸天地之道”（《周易·系辭》）。如果說“天”（或“道”）是《周易》的元關鍵詞，那么“陰”和“陽”則是《周易》以之談天的一對子關鍵詞，八經卦的卦名是核心關鍵詞，六十四別卦的卦名是群（或系列）關鍵詞。《周易》如何闡釋系列關鍵詞并用關鍵詞建構起本體論“道”之范式？首先，用“經”之卦爻象與卦爻辭，立象見義、圖文互釋地立關鍵詞之名，釋關鍵詞之義。其次，用“傳”之《文言》《彖》《象》《系辭》等，深入闡釋關鍵詞并建構“道”之范式。《文言》直接闡釋“陽”（乾卦）與“陰”（坤卦），講乾卦如何“與天地合其德”，坤卦如何“承天而時行”。《系辭》上下篇對《周易》關鍵詞進行總體性闡釋，辨陰陽之理，釋八卦之象，列筮數之例，舉談天之方。《周易》的創制者，由“經”而“傳”，沿著“天→陰陽→八經卦→六十四別卦→卦爻辭→十翼”這樣一條釋詞路徑，字以通詞、詞以通道地建構起“道”之范式。

《周易》“道”之范式的建構過程，也是“術”之范式的建構過程。“易”有三義，“道”亦有三義。“道”之三義，除了“形而上”之一義，還有“形而下”之二義：一是所行之道，二是行道之方，后者即為“方法論”意義上的“道”。《周易》用系列關鍵詞建構起“道”之范式，其獨特的釋詞路徑，本身又是一種方法論意義的“道”，亦即“行道之方”。而《周易》關鍵詞闡釋的行道之方有極高的方法論價值，是一種方法論的典范，即“術”之范式。《周易·系辭》所說的“圣人之道”兼有“道”與“術”二義，就“術”（行道之方）而言，“圣人之道四焉”總結出《周易》方法論范式的四項要義：一是“辭以達道”；二是“通變其道”；三是“立象見道”；四是“占卜闡道”。

《文心雕龍·原道》篇的“人文”“太極”“乾坤”“文言”等，均為《周易》的關鍵詞。作為中國文學批評史之典范或范式的《文心雕龍》，在關鍵詞闡釋和范式建構這兩個層面賡續并光大了《周易》傳統。《周易》談“天”，《文心雕龍》談“文”：前者講“天”之道，后者講“文”之道；前者對“道”之范式的建構從“天”開始，后者對“道”之范式的建構從“文”開始。《文心雕龍》的50個篇名至少是50個關鍵詞，因為有的篇名是由兩個獨立的關鍵詞組成，如《體性》《風骨》《情采》等。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在上編的首篇《原道》和下編的首篇《神思》中，分別有兩個由篇名關鍵詞所組成的圖表式的“注”，可稱之為“譜系圖”和“脈象圖”：前者是“道”之范式，后者是“術”之范式。

“譜系”這個漢語詞，英譯為 “family tree”。范注的“譜系圖”如一棵參天大樹，樹的根株和主干由總論5篇的5個關鍵詞構成，而文體論20篇的諸多關鍵詞則是這棵大樹的繁枝茂葉。范注的“family tree”用《周易》立象見道的方式，圖示出《文心雕龍》如何用關鍵詞建構起關于“文”的本體論范式。“文”之元是《周易》的“太極”，“文”之典范是先秦的“五經”，“文”之首創是創制和解詮五經的圣人，“文”之生成路徑是“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文”之流變是“酌乎緯”和“變乎騷”，“文”之果實則是征圣宗經之后的“百家騰躍”。《文心雕龍》的本體論范式由“道—圣—文”三個核心關鍵詞構成：“道”是“文”之原始與本根，“圣”是“道”之主體與“文”之楷模，“文”是“道”之顯現與“圣”之憑借。《文心雕龍》的體大思精、彌綸群言，正在于這個由關鍵詞所構成的本體論范式之中。

《文心雕龍》上篇的譜系是一個本體論范式，下篇的脈象則是一個方法論范式。范注的“脈象圖”，由創作論的20多個關鍵詞構成，既是“緣督以為經”式的循環，又是“神理為用，事不孤立”式的偶對，循環與偶對的兼美形成《文心雕龍》方法論范式的五大特征：一是“尚動”。“镕”與“裁”兩個動詞，構成“脈象圖”的循環路徑。镕情與裁采，作為創作論的重要方法，成為“術”之范式的兩大側面及脈絡主干。不唯創作論，總論的“宗”與“辨”，文體論的“明”與“詮”，亦為方法論之尚動。二是“尚駢”。“性”與“體”、“風”與“骨”、“情”與“采”，兩兩相配構成創作論核心關鍵詞的駢儷范式。三是“尚通”。“通變”和“定勢”這兩個篇名關鍵詞，貫穿文學史論的“通與變”之方和風格論的“定與不定”之術。四是“尚兼”。既兼美“文心”之動與靜，亦兼美“雕龍”之麗與清。《文心雕龍》方法論的核心關鍵詞是“擘肌分理，唯務折衷”，折衷即為兼合，無過無不及。概言之，《文心雕龍》的“術”之范式，由關鍵詞闡釋的動詞范式、儷辭范式、通變范式和兼性范式融合而成。

從《周易》到《文心雕龍》，華夏文明已然形成用關鍵詞建構范式的闡釋傳統。后劉勰時代，作為范式的關鍵詞，更是廣泛地應用于文史哲研究之中，如劉知幾《史通》用篇名關鍵詞建構起批判史學范式，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同樣用篇名關鍵詞建構起詩性文論范式，戴震《孟子字義疏證》則是用《孟子》關鍵詞建構起哲學語義學范式。《周易·系辭》有“言行，君子之樞機”和“言行，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文心雕龍·原道》篇有“辭之所以能動天下者，乃道之文也”。關鍵詞“動天地”的巨大作用，源于其兼有本體論和方法論之“道”的范式建構。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中國文論關鍵詞研究的歷史流變及其理論范式構建”（22&ZD258）階段性成果

作者系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

來源 ： 中國社會科學報

責任編輯： 唐萌

新媒體編輯：張雨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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