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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悠悠長水:譚其驤傳》第五章
在離開北平前的1935年1月8日,顧頡剛向譚其驤提出合編一本中國地理沿革史,譚答應先試寫一部分。但顧頡剛到上海后即與商務印書館簽訂了出版《中國地理沿革史》的合同,希望盡快寫出,致函催促譚其驤。譚其驤復函顧頡剛,答應不久將先寄出一部分。雖然譚其驤已經開了三年的沿革地理課,又寫過一些專題論文,但動筆后卻發現寫沿革史并非如此簡單;加上獨自編《禹貢》和三校的課程,深感力不從心,《禹貢》第三卷第一期也遲出了一星期。3月6日,顧頡剛得知后十分不滿,在日記中寫道:“季龍編《禹貢》太不上勁,三卷一期,予送他多少稿件,而尚須遲一星期出版,真有‘才難’之嘆!”次日他向譚發出一函,除催促沿革史外,又提出《禹貢》務必不能脫期,信中對譚頗有責難。13日,顧頡剛收到第一期《禹貢》,又生“才難”之嘆:“《禹貢》第三卷一期寄到,錯字滿目。甚欲想一能任校對之人,而竟無之,不勝‘才難’之嘆。季龍為何如此不中用?”(當日日記)正在此時,譚其驤的回信也到,針對顧的詰難訴說了自己積郁已久的煩悶,談到“自己不能安心寫一篇比較像樣的文章,不能好好兒看一點不為做文章而看的書”。
3月18日,顧頡剛給譚其驤寫了一封三千多字的長信,告訴他《沿革史》“書肆之約已定,不可愆期”,“請將大作已成者及其他必要之參考書”寄來,“當急遽寫成,寄滬而后回平也”。接著又就譚對自己煩悶和繁忙的訴說,談了他的看法:“這個愁悶不是某人某人加給你的,乃是這時代、這國家加給你的。”“兄之忙,從表面看來都是我給你的……但你須知道……乃是我想幫助你。”他力勸譚應面對現實,“最苦的一件事,就是做了現代的中國人,無論你學問怎樣好,無論你將來的學問可有多大的成就,而依然不能不顧生計問題,依然不能不受生計問題的壓迫。”“所以,你固然忙得沒辦法,但這忙是在社會上奮斗所不得不經過的難關;而且這忙的性質是一貫的,并不是亂忙。……所以,我勸你尚友古人固是要‘論世’,評論今人和為自己計劃也應‘論世’。須知今日決不是乾嘉承平之世……我們的不成熟的作品,并不是我們自己的罪過,乃是受了時勢的壓迫,不得不然。只要我們不存心欺世,發見了自己的錯誤就肯改正,那就對得起這時代。若一味希望‘水到渠成’的作品,這仿佛責乞兒以魚翅席,得無望之太奢乎!”
顧頡剛說:“我深知和你性情學問有很不同之點。龔定庵詩云‘但開風氣不為師’,拿適之先生的話來說,開風氣者是敢作大膽的假設的,而為師者是能作小心的考證的。這兩種精神固然最好合于一個,但各人的才性不同,不得不有所偏倚。我是偏于開風氣,你是偏于為師,這是沒法強同的事情;但正有此不同,故得彼此救蔽。這半月刊由我們二人辦,以你的鄭重合上我的勇往,以相反而相成,事就做得好。……不幸你不甚熱心,弄得偏重到我的肩上。”
對《禹貢》的辦刊方針和方法,顧頡剛重申了他的看法:“我說《食貨》篇幅多,《禹貢》不應少,為的是有了比較。你說東西好壞在質不在量,不必計較這個。你的話固然很對,但你的經驗實在不夠。試問懂得質的美惡的,世上能有幾個?大多數人是只懂得量的多少而已。你將說,辦這刊物何須取悅于大多數人!學問之道何必妥洽于一班庸眾!話說得自然對,但試問《禹貢》半月刊的基礎建設在哪里?如果定戶與零售減少,我們能不能存在?”“去年我奔喪時,曾請你收一部分軟性的作品,例如地方風俗之類。這種事很易,只要出一題目,叫學生每人寫一篇,就可挑出十余篇應用。但你似乎沒有照辦。單靠沿革史,固有永久的價值,但必不能得群眾點頭。”“說到分量的湊足,并非壞事,亦并非難事。要胡亂發議論,增多篇幅,固然不對。但以中國歷史之長,地域之廣,多的是材料。我們于議論文重其質,而材料文重其量,這就沒有缺稿之慮了。(例如柳彭齡君一文,你所刪去的,仍可另立一題而發表。)”
信寫完后,顧頡剛意猶未盡,在日記中寫道:“季龍純粹為一讀書人,自不能耐煩作事。但要生在這世上,又何能奚落此事。《禹貢》半月刊原是他自己事業,乃予在平,他絲毫不管,予走后他編了一兩期就起怨恨。此等人看誰能與之合作?予處處提拔之而反被埋怨,其可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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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長水:譚其驤傳》實拍圖
但顧頡剛的信并沒有說服譚其驤。他于23日復信,說本來沒有能力編輯《禹貢》,也不可能在短期間內寫出一部沿革史,所以勉強從事只是遵顧先生之命;對顧的其他批評也申述了自己的看法。因此顧頡剛在28日又給他寫了一封三千余言的長信。
顧頡剛寫道:“一個人的才性不能勉強,我沒有認清你的才性,徒然加給你工作,這誠然是我的不是;但這不是我勉強加給你的,而是我請求了你,你自己答應的。我此來攜有日記,在日記上一查,知你答應同發起禹貢學會,出版半月刊,是廿三年二月四日在斌泰吃飯時事;你答應編地理沿革小史,是廿四年一月八日在我寓里的事。我固然沒有認清你的才性,而你自己卻也沒有認清自己的才性,否則那會亂答應呢!”
接著,顧頡剛對“中國知識階級的不濟事”大發感慨,聯系到自己參與過的新潮社、樸社、景山書社、技術觀摩社等都不能善終,感到“真是使我傷心極了”,說“中國人為什么竟不能合作?我為什么永遠找不到一個合作的伴侶?”又談到他之所以要個人出版《禹貢》,而不在一個機關,是因為以前在北大編《歌謠周刊》和《國學周刊》,在廣州中大編《語言歷史研究所周刊》《民俗周刊》都是人一走就煙消云散,“我辦《禹貢》,就是要避免機關中的厄運,讓我用一個人的能力維持下去”。他表示下學年決計不離開北平,把《禹貢》辦下去。“但是這個刊物,終究有一半為了你而創辦的,”所以,他與譚約定,“此后你應當擔負下列兩個責任:一、你常做小篇的考據文章。二、凡屬于漢以后的沿革文字,我把排樣寄給你看;如有大笑話,請你改后寄我,免得又有‘唐三十六道’等語句出現。此外都由我來做,好嗎?”
顧頡剛認為他們的分歧之一,是創辦刊物的胸懷太不相同。“我辦這刊物,因要使你成名,但世界上埋沒了的人才何限,可以造就的青年又何限,我們縱不能博施濟眾,但也應就力之所及,提拔幾個,才無負于天之生才。”他舉鐘鳳年、孫海波、馬培棠三人為例,說明通過《禹貢》“使許多有志有為的人都得到他的適當的名譽和地位,豈不是人生一樂?”
“所以我們若為自己成名計,自可專做文章,不辦刊物;若知天地生才之不易,與國家社會之不愛重人才,而欲彌補這個缺憾,我們便不得不辦刊物。我們不能單為自己打算,而要為某一項學術的全部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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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長水:譚其驤傳》實拍圖
其次是治學方法的差異:“現在研究學問,已不是一個人目不窺園可以獨立成就的,分工合作乃是避免不了的方式。你要一個人編一部《中國地理沿革史》,而實際上是無數人幫著你編。一個人精神有限,對于一種學問,無論怎樣用心,必有看不到的材料,想不到的問題。幾個人一討論,就都看到了,想到了。你說你不贊成編《禹貢》,試問你將來編纂沿革史時能否不看《禹貢》?”
再次是工作精神的不同:“你說我的筆頭快,也是當編輯的便利,這話也可商量。誠然我寫字快,寫議論文章也快……但考據文字,你要查書,我也要查書;你要整理材料,我也要整理材料;彼此便沒有大差異。實告訴你,我的作文是拼了命的。”在敘述了他因寫作致病的經過后說:“所以常對我妻說:‘別人只知道顧頡剛以作文成名,解決了生計問題;誰知顧頡剛的奮斗生涯是這樣艱苦的!’”他告誡譚:“你如不欲解決生計問題則已,如果打不破這現實的需要,而猶欲解決之,那么,照你這樣慢吞吞地干去是不成的。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才性,我固然決不該希望譚季龍也成了顧頡剛,作同樣的艱苦奮斗;但至少也須把精神緊張起來,才可在社會上打出一個自己的地位。”
最后,顧頡剛批評了譚其驤的驕傲,指出對人對己要全面看:“這三四年中,我在燕大里,或在城里,很聽得人家批評你的話,歸結起來不外‘驕傲’二字。你這次來信說,許多人不給你稿子。我看,這二字就是一個重要的理由。”“你的驕傲,是瞧不起人,覺得人家是浮薄,是平庸,是孤陋。實則一個人總是多方面的,有壞處也必有好處。從壞處看,但覺得可厭,而從好處看,則又覺得可親。就把你來說,你在學問上很不茍且,不肯隨便寫作,這是好處。你在辦事上十分馬虎,以致答應了的事情不做,定期刊物變成了不定期,這是壞處。如果我的眼睛只看見你的壞處。那么,我真不值得把你做朋友。但我不是這樣的人,我也見到你的好處,所以要寫這樣的長信來給你,希望你前途可以減少不幸的遭遇。你如此,別人當然也如此。”
顧頡剛在信的結尾寫道:“不知你能受我這‘盡言’否?但無論能與不能,總希望你把我這兩封信保存起來,到將來受到別方面挫折時候,再拿來一看,我想你必可在這兩封信上找到些橄欖味兒。”在當天日記中,他記下這樣的話:“寫季龍信,心中一暢快。他如見我此信而猶不動心,則予亦未知之何也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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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長水:譚其驤傳》
作者:葛劍雄
ISBN:978-7-218-09474-8
定價:128.00元 精裝 · 644頁
出版時間:2025年11月
廣東人民出版社 · 萬有引力
譚其驤,中國歷史地理學主要奠基人和開拓者,主持編纂《中國歷史地圖集》,獲封全球五百位“影響重大的杰出人物”之一。他的一生,折射了風云時代知識分子的精神歷程,也是那個時代的縮影。
作者葛劍雄作為譚其驤的學生及其最后十余年的助手,朝夕相處,情同父子。他以歷史學家的求實和嚴謹,以深厚的師生之情,在大量原始資料、豐富的口述史料和親身經歷的基礎上,遵照恩師“求是師求真”的囑托,客觀記錄,審慎修訂,撰成這部《悠悠長水:譚其驤傳》,真實、真摯還原了一代學人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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