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爾文可能是被誤解最多的科學家之一。
一個常見的誤解是:人們以為他是個天才,某天靈光一閃,就發現了"物種起源"的終極奧秘。
事實恰恰相反。如果你仔細審視演化論誕生的全過程,會發現一件有點諷刺的事——達爾文用來支撐演化論的那些核心證據,按照今天的科學標準,幾乎沒有一個是完全正確的。
但他就是把這些"不太對"的東西拼在了一起,然后,拼出了一個改變人類世界觀的理論。
這件事本身,就是對"演化思維"最好的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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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動
在達爾文出生前兩百年,"世界是怎么來的"這個問題,答案只有一個——上帝創造了一切。
但裂縫已經開始出現。
伽利略用望遠鏡看到了月球表面的坑洼,打破了"天體完美無瑕"的神話;開普勒和牛頓用數學公式描述了行星運動,讓"神跡"變成了可計算的軌道。然而,這些松動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它們只發生在"非生命"的領域。
太陽、月亮、石頭、海浪——這些東西可以用物理學解釋。
但人呢?鳥呢?花呢?那些活生生的、會呼吸的生命,顯然只能是上帝的杰作。
這就是達爾文成長的時代背景。他1828年進入劍橋大學,學的是神學,目標是成為一名鄉村牧師。但他生在一個異端思想四處冒頭的年代:在愛丁堡學醫時,他見過太多與教會說法不符的人體細節;拉馬克和斯賓塞已經在小圈子里討論"物種會改變"的可能性;甚至他的爺爺——伊拉斯謨·達爾文——都曾寫下過這樣的句子:
"我猜測,所有有機生命起源于同一個活的細絲,所有生物擁有同一血緣、同一祖先。"
所以,《物種起源》并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真正讓這些零散想法變成一套完整理論的,是達爾文隨"小獵犬號"進行的那場為期四年多的環球航行。這趟旅程給他帶來了六塊拼圖——每一塊單獨拿出來,可能只會讓他成為下一個斯賓塞或拉馬克。
但當六塊拼圖拼在一起時,拼出的是達爾文。
第一塊拼圖
達爾文是個熱愛博物學的年輕人,但畢竟不是專業的鳥類學家。
在加拉帕戈斯群島,他采集了大量鳥類標本。在他看來,這些鳥顯然是不同的物種——夜鶇、烏鶇、鷦鷯……光是能叫出這些名字,就已經比大多數人專業了。
幾年后,他帶著標本回到倫敦,請教動物學會的鳥類學家。對方告訴他一個令他意外的結論:這些標本全部屬于燕雀類。
這怎么可能?它們的喙差異如此之大——有的長而尖,適合啄蟲;有的短而厚,能磕開堅硬的種子;還有弓形的,能在地上鉆洞;甚至有一種燕雀,是吸血的。
但它們確實全是燕雀。而且,它們生活的區域相距不過幾十公里,隨著島嶼上植物種類的不同,一個島一個樣子。
只需要一點點環境的差異,外加一段時間,就能產生如此巨大的分化。
第二塊拼圖
航行途中,達爾文讀了大量地質學著作——亨斯洛爾、賴爾、彌爾頓——這些人詳細考察了地層和火山的形成過程。
這些地質學家的初衷并不是要反對上帝,他們甚至沒意識到自己的研究有任何冒犯神明的嫌疑。但達爾文讀完后,隱約意識到一件事:很多地形,只需要歷史的積累、風的吹拂、海浪的拍打,就足夠形成了。
不需要假設有一只手在背后"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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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塊拼圖
達爾文仔細觀察了各種鳥類、爬行動物、哺乳動物的胚胎——其中很多是歐洲博物學家從未見過的新物種。
他發現,所有胚胎在最早期的形態都高度相似:彎彎的,像一只蟲子,然后才慢慢長出眼睛、四肢、尾巴。
當時歐洲已經有一種異端學說,認為"胚胎發育是物種演化的快進版"。今天我們知道,這個說法是錯的。但對達爾文來說,當他發現地球另一端的新物種也遵循同樣的規律時,一個念頭變得更加強烈:
也許,地球上所有生物都源自同一個更早的祖先。
第四塊拼圖
這是中學生物課本里常提到的內容:蝙蝠的翅膀、抹香鯨的鰭、鼴鼠的爪子、人的手——從外形看,它們完全不同。但如果只看骨骼結構,它們驚人地相似。
它們都是由前肢演化而來的。
只要假設有一個共同祖先,這一切就能解釋。不需要上帝分別創造蝙蝠、鯨魚、鼴鼠和人。
第五塊拼圖
抹香鯨的前肢、蛇的后腿、人的尾骨、蠑螈的眼睛——這些器官都嚴重退化了。
這該怎么解釋?
如果上帝是完美的、萬能的,為什么要在造物時故意設計一些廢棄不用的零件?
這說不通。但如果用"生物對環境的適應"來解釋,一切就順理成章了——用不到的器官,自然會在漫長的時間里逐漸萎縮。
第六塊拼圖
達爾文的航海日記出版后大受歡迎,人們喜歡看世界各地的獵奇故事。此后,他時不時會收到一些奇怪的化石——比如巴掌大的牙齒、成噸重的骨骼。
有些化石對應的動物,和今天地球上的任何生物都不一樣。
一個沒有思想松動的人,會怎么解釋這些化石?當時的主流答案是:它們是《圣經》記載的大洪水之前的生物。
但達爾文用當時并不可靠的海水鹽分測年法,做了一個大致判斷:這些化石有幾十萬年前的,有幾千萬年前的,遠遠超過《圣經》所說的幾千年。
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是一個無法自圓其說的矛盾。
但對已經有了前五塊拼圖的達爾文來說,這反而是最后一塊謎題的答案——為什么不需要上帝?因為只要有足夠的時間,演化就能完成一切。
假如沒有測年法,達爾文反而會是最困惑的那個人。幾千年的時間,怎么夠演化用呢?
六塊拼圖,沒有一塊是"對"的
現在,讓我們冷靜地回顧一下這六塊拼圖:
- 加拉帕戈斯燕雀的分類,在當時只是一個初步判斷
- 地質學觀察,不夠嚴格
- "胚胎發育是演化快進版",是一個錯誤的理論
- 同源器官的比較,缺乏分子生物學的支撐
- 退化器官的解釋,只是邏輯推演
- 海水鹽分測年法,今天已經被證明不可靠
沒有一塊拼圖有確鑿的證據。
但當它們拼在一起時,達爾文憑直覺意識到——這背后一定存在某種更頂層的規律。
這就是演化論的誕生方式。它本身,就是演化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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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效積累與無效積累
達爾文的六塊拼圖,沒有一塊是他完全獨立發現的。每一塊拼圖都有好幾個人同時提出過。
但只看到其中一塊拼圖的人,大多持反對意見。
只有像達爾文這樣,把六塊拼圖積累在一起、看"合訂本"的人,才能意識到它們之間存在聯系——才能從中提煉出更高層次的規律。
這就是"積累"的價值。
但積累也分有效和無效。
把各省版本的中學歷史教科書都讀一遍,和只讀一本,其實沒有太大區別。這種缺乏多樣性的積累,幾乎等于沒有積累。
真正有效的積累,是把不同領域、不同視角、甚至彼此矛盾的信息放在一起。它們之間的張力,才是新思想誕生的土壤。
達爾文的六塊拼圖來自鳥類學、地質學、胚胎學、解剖學、古生物學——它們各自獨立,甚至各有缺陷。但正是這種"不完美的多樣性",拼出了一個改變世界的理論。
演化論告訴我們:復雜的系統不需要設計者,只需要足夠的時間和足夠的變異。
而演化論自身的誕生過程,恰好印證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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