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年耿飚與世長辭，妻子趙蘭香接受采訪感慨：總覺得他并沒有離開

1991年7月5日的夜里，甘肅慶陽城外的風帶著草籽拍打窯洞，耿飚和趙蘭香在那間舊教室里坐了很久。五十年前他們在這里舉杯，誓言“革命到底”；半個世紀后，講臺的木頭已干裂，粉筆灰卻依稀可見。耿飚用手背抹了抹桌面，低聲說：“地方沒變，人也別變。”這一句話，趙蘭香后來記了一輩子。

時針撥回1923年，鐘樓巷貧寒的小院剛剛入冬。趙蘭香是那里第一位背著書包、走進女子小學的姑娘。父親擔憂流言，母親卻說：“讓孩子去見見世面。”七年后，她又讀完女子高小，成為慶陽少見的“有學問的姑娘”。那個時候，她沒想到會與軍號、戰火和一位湖南青年結緣。

1937年，八路軍129師385旅進駐慶陽。趙蘭香在課堂外讀到“抗日”“解放”這些新詞，被震得熱血翻涌。蔡暢找她談話：“學校要老師，也要宣傳員。”于是白天教書，夜里抄寫傳單，成了她的常態。最累的一次，她挨家挨戶動員婦女識字，被三個大戶人家的長工堵在門口，嚇得渾身發抖，卻還是把小黑板舉得高高的。

耿飚也在那一年出現。三十五歲的他身兼五職，靴子上的塵土沒來得及拍凈就被縣里請去作報告。趙蘭香第一次聽他講話，只覺得“又嚴肅又溫和”，心里突然安定。后來，兩人常在街角碰面，先是點頭，繼而交談。再后來，趙蘭香發現，那位參謀長總在自己講課時站在窗外聽幾分鐘，然后默默走開。

1940年夏夜，窯洞外蟲聲聒噪，耿飚把借來的《孫子兵法》攤在膝頭，卻盯著昏暗油燈下的趙蘭香。她抬頭問：“你讀得懂繁體嗎？”耿飚笑著回應：“不懂就問你。”簡短一句話，算是定情。其實趙校長和甘政委早在背后撮合，兩人一直被蒙在鼓里。得知內情后，耿飚說：“既然大家看好，那就省得磨嘰。”趙蘭香撲哧一笑：“你還真干脆。”

父親的阻攔很快到來。老人怕女兒隨軍四處漂泊，給出的理由簡單粗暴：“當兵的沒個準。”耿飚沒有空話，直接扛著兩條白面、一袋鹽巴登門：“女兒愿意跟我吃苦。”母親點頭，父親終究松口。1941年7月5日，籬笆墻上掛著幾盞馬燈，戰士們把教室布置成新房，王維舟主持婚禮。沒有紅綢，沒有禮炮，連一碗熱湯面都得排隊，但酒杯碰出的清脆聲至今仍被人回憶。

戰火沒因婚禮停止。次年，耿飚奉命赴延安黨校，趙蘭香繼續辦學。她說，“大后方既是講臺也是陣地”，白天教算術，晚上背《論持久戰》。耿飚在延安自學外語、軍事學，經常刻蠟版印教材，最多一次寫了六萬字，胳膊酸得抬不起來。緊張學習間隙，他竟用鉗工手藝做出一架手搖紡車，送給妻子。延安街頭，常見一個高個軍官搖車，旁邊女子紡線，路人側目而笑。

1944年，他終于拿到前線任命書，赴晉察冀軍區。臨行時，兩人沒說煽情話，只交換一句：“活著回來。”戰事緊急，聚少離多成為常態。晉中、太原、寧夏草原……趙蘭香靠一條訓練過的狼狗傳遞字條，有時收到“明晨攻城”、“安全勿念”這樣的寥寥數語。敵人繳械那天，狼狗被送給蒙古族王爺，換回三部功率巨大的美制電臺，耿飚說“值了”。

孩子們陸續降生：1943年女兒、1946年兒子、1948年又添一口。趙蘭香常抱著襁褓出入作戰會議室，她笑稱這是“移動托兒所”。因工作繁忙，夫妻倆狠心把兩個孩子送回隴東老家撫養。1948年，趙蘭香主動絕育。有人疑惑，她回答：“崗位比娃娃更需要我。”這句話放到今天仍顯冷峻，卻符合當時那一代人的價值排序。

1949年后，槍炮聲漸遠，新的號角來自外交部。耿飚是首批駐外大使，目的地瑞典。趙蘭香成了“行走秘書”，白天學英語，晚上查資料，連餐巾擺放角度都要背規矩。第一次睡彈簧床，兩人硬是用行李壓平床墊才躺下。瑞典的冬夜極長，客廳的爐火搖晃著，他們一邊翻詞典，一邊演練禮賓流程。有人調侃：“從山溝到皇宮，太夸張。”耿飚淡淡一句：“工作需要就去做。”

此后二十余年，他們輾轉丹麥、巴基斯坦、阿爾巴尼亞。趙蘭香常說，外交場合像課堂，照樣有黑板白字，只不過粉筆換成口譯耳機。1978年回國后，耿飚任外交部副部長，后來又到中央軍委工作。他常在深夜提筆寫材料，桌上那盞舊煤油燈仍被保存，趙蘭香堅持說：“燈芯換了，味道沒換。”

2000年6月23日清晨，北京細雨。耿飚的病情惡化，醫院里機器滴答作響。七點十分，他呼吸停頓，享年九十一歲。記者趕到他家時，趙蘭香正在書房畫工筆，“他出差了”——這是她對外的第一句回應。幾天后采訪，她冷靜陳述經歷，最后一句卻瞬間哽咽：“書桌那邊總像有人在翻頁，他可能只是轉場。”

葬禮極簡，墓碑刻四個字“耿飚將軍”，沒有生卒年。有人問緣由，趙蘭香答：“字已說明全部。”此后二十二年，她在北京的小院獨居。每天六點起床，讀報、練字、照料幾株辣椒。2022年7月22日，她在睡夢中離世，終年九十九歲。鄰居說，老人走前一天還提到“要給老耿添一幅畫”。畫未完成，筆擱在宣紙上，墨跡尚未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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