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7月,一紙律師函送到人民出版社編輯部。函件落款是“原國務院副總理吳桂賢”,內容只有一句核心訴求——要求立即修改《吳德口述:十年風雨紀事》中對她的相關敘述。彼時距離吳德去世已近九年,誰也沒料到這本回憶錄會引發一場訴訟。
編輯們先是一愣,其次便快速調檔。回憶錄第216頁寫道:“吳桂賢進入國務院班子,是‘四人幫’安排的產物。”這句話看似平常,實則扣上了嚴重的政治帽子。根據1993年生效的《民事訴訟法》及其隨后頒布的名譽權司法解釋,當事人如認為刊物損害名譽,可要求糾正并公開致歉,出版社顯然處于被動。
吳德在世時,對“十年風雨”這段經歷有諸多苦澀。1976年粉碎“四人幫”后,他出任北京市委第一書記,隨即負責清理遺留問題。與吳桂賢的私人交往并不多,只在國務院會議簡短碰面。對她真實去向,他并無詳細了解。口述過程中,老人依據記憶提及“她被張春橋推薦”。可惜吳德病逝前,來不及再作考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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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桂賢為什么反應如此強烈?緣由要追溯到1975年1月。那年第四屆全國人大組閣,她以工人代表身份被任命為副總理,37歲,震動全國。許多老干部將她與陳永貴并列視為“樣板人物”。“坐在主席臺上,我自己都懵了。”多年后,吳桂賢對同學回憶時這樣說。毛澤東當時的“三三制”指示,讓她每年回紡織車間勞動四個月,實打實體驗生產一線,減少政治色彩。偏偏到了“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時期,她與“四人幫”被有意無意地綁在一起。1977年申請辭職,部分原因也是要撇清這些影射。
名譽權訴訟的準備期里,吳桂賢委托律師搜集當年中央辦公廳文件,“調任副總理,經毛主席、周總理同意”那一行黑字尤其醒目。證據面前,出版方與吳德家人意識到措辭欠妥。一次三方會面在北京東城區一間并不起眼的會議室進行。吳桂賢平靜地說道:“我只求一句公正,不要刻意給我貼標簽。”吳德的長子隨后起身鞠躬:“父親生前對材料審核不嚴,給您造成困擾,我們深感歉意。”短短兩句話,化解多年的誤會。這段對話后來寫入庭外調解筆錄,成為雙方和解的轉折點。
有意思的是,和解協議并沒要求大幅刪文,而是采納更嚴謹說法:把“’四人幫’安排的產物”改為“當時社會上有人誤認為她與‘四人幫’有關,實為誤解”。文字修改僅九個字,卻避免了定性失誤。對出版社而言,重排版、再印刷、回收庫存,直接成本超過三十萬元。不過與潛在的訴訟風險相比,這點投入稱得上及時止損。
2008年再版時,扉頁多了一段聲明:“向吳桂賢同志深表誠摯歉意。”這算是業界少見的正式道歉范例。不少學術出版機構從中汲取教訓——口述史資料必須經過交叉驗證,單一當事人的回憶并不等同事實。回憶錄的價值在于記錄個人觀感,但倘若處理不當,也容易掉進法律陷阱。
值得一提的是,事件并未影響雙方后續交往。2009年,陜西咸陽舉辦紡織工人精神傳承座談會,吳桂賢應邀致辭。吳德家人送去花籃,挽帶用了八個字:求真、務實、互諒、互信。場下觀眾大多是老紡織工,掌聲熱烈,氣氛與當年工廠“趙夢桃小組”總結表彰會頗為相似。
吳桂賢退休后保留副國級醫療待遇,偶爾接受媒體采訪,總結自己一生的關鍵詞:“勞動、學習、獨立”。“當年誤解如果沒澄清,今天的我還會感到不舒服。”她說這話時神情平靜。法學界人士評價,此案是新世紀初期中國名譽權保護意識提升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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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觀吳德回憶錄的學術命運,經過修訂后銷量竟上升。一些讀者指出:正是對錯漏的公開修正,讓這本書更可信。出版人圈子私下里流傳一句玩笑,“補訂版比初版多跑了三萬冊,全靠九個字。”玩笑歸玩笑,它說明嚴謹是一種長期紅利。
案件塵埃落定,新的問題隨之而來:如何讓人物口述與檔案史料實現多方互證?歷史研究者正在嘗試把口述影像與文字對照發布,同時附上檔案索引,供讀者自行查核。或許這才是這場糾紛留給學術界最現實的啟示。
在法律與史學交匯的狹縫中,言與行都要掂量分寸。吳德家屬選擇公開道歉,吳桂賢選擇接受,這是常識與善意的握手,也是那個特殊年代親歷者們遲到的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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