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里的管理制度為什么越來越嚴格?流程越來越復雜,制度越來越細,審批越來越嚴,文案越來越長。辦一件小事都能被N張表格堵住,請個假要經過3個人同意、蓋3個章,做個大創的PPT比項目本身都還厚。
但為什么會越來越累贅?人為什么越來越被流程“保護”?管理者為什么明明知道這東西效率低,卻不敢取消?要講清楚這個事兒,我們必須從一個最底層的邏輯說起:人性不能被試探,制度從來都是被“嚇”出來的。中國的制度從來不是簡單憑善心、良知而建立的,制度永遠都是在假設“不信任人性”——你不信任人性,就只能用制度來鎖死人性;你越不信任人,制度就越嚴;制度越嚴,漏洞就越多;漏洞越多,補丁越多;補丁越多,制度就越臃腫。大學制度今天的臃腫,本質也是這套邏輯。
要理解現在,就必須從制度演化的原點說起。比如秦國為什么能橫掃六國?不是靠嘴皮子,不是靠大道理,而是它把人心看得太透了——人不怕講道理,人怕有代價。制度不嚴,就有人鉆空子;處罰不重,就有人吃虧。
所以秦國干脆來了一套極端制度,比如連坐法,一人犯法,全家全族連坐;比如告奸制度,你不告發別人,就是和他同罪,人人互相盯,人人都是攝像頭;再比如什伍制,五家為一伍,互相監督,跟今天的實名制加網格化管理是一樣的。
再比如軍功爵制,秦朝的官不是靠考試,不是靠人才選拔,而是靠殺敵立功,殺一個人升一級,就這么簡單粗暴。這套制度有一個特點,不是精細,而是極端;不是文明,而是鐵拳。制度越極端,就越容易反噬自身。
你知道商鞅是怎么死的嗎?不是被政變,不是被反對派,而是被他自己制定的制度給抓的。商鞅逃難時,想在旅店借宿,店家按照秦律要求,必須查“客籍”,也就是現在的實名制登記。不過他那個登記可比現在復雜多了,現在是一個身份證就行,而當時,沒有推薦人、沒有證明文件,就不給開房。這是誰制定的規矩呢?正是商鞅本人。于是他被當做可疑人員舉報,然后被車裂分尸了。
秦制告訴我們制度的第一條規律:制度太粗暴,會反噬自己。所以后代想走精細化治理,但精細化的第一步,就是“補丁邏輯”。于是來到了制度2.0時代——漢朝。漢朝吸取了秦朝的教訓,不能再靠殺敵升官了,要文明一點。
于是推出一套新的制度叫察舉制,由地方官推介人才做官:有孝道舉孝廉,有才學舉賢良,有政績舉秀才。大家一看,這制度文明多了,德行、能力、名望全考察。但問題又來了,制度只要牽扯到人,就一定會被人性所改寫。
察舉制的漏洞在哪兒?有關系的人優先,有錢的人優先,本地豪族的兒子優先,真正的寒門讀書人,越來越沒機會。越規范,越不公平;越透明,越容易演戲。于是,漢朝就開始補——補監督流程,補問責機制,補資格審查,補考察制度,補投訴反饋。越補越復雜,最后被逼成一句流傳千古的評價:“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
制度補丁越多,公平就越難,這就進入了一個死循環:制度越補越厚,漏洞越來越多,然后繼續補,無窮無盡,制度這個“怪物”就開始野蠻生長了。
這個“怪物”在隋唐被推向了下一個版本。既然漢朝把察舉制補到爛尾了,那隋唐干脆來一個制度升級——別讓官員舉薦了,搞考試吧。于是,隋煬帝首設進士科,唐朝將科舉制度推向成熟。這套制度的革命性在于:不靠關系,不靠家族,不靠背景,全靠考試,看似比察舉制公平多了。
但制度永遠逃不過那句話:你怎么規定,人就怎么“演”。雖然隋唐時期還沒有八股文,但科舉制度已經開始出現一個危險傾向:既然有考試,就有標準答案,而且標準答案越來越重要。詩賦要押韻、要工整,策論要言之有物、要符合時政,文章必須得體,不能太個人化。
這就是制度第一次“模板化”的苗頭,它帶來了兩個深遠影響:一是官員開始由“會做事的人”變成“會考試的人”;二是制度開始從“靠人判斷”轉向“靠程序篩選”。而這,也正是現代大學制度的前身——你材料寫的是不是標準格式?是不是按照模板上傳的?是不是按照規范提交的?事情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符不符合制度要求。
但在繼續往下講之前,我們必須先解釋一個現代人常聽到但很少有人真正搞懂的概念:什么叫做程序正義?程序正義不是把事情辦成,而是事情辦成的方式必須正當。白話說,程序正義有四個核心:流程要公開,必須告訴別人要怎么走;標準要一致,不能說一套做一套;責任要明確,誰拍板誰負責,不能推來推去;結果要可追溯,出了問題能查回去。
程序正義的初衷是好的,不讓權力隨意,不讓決策任性,不讓辦事靠感覺。但程序正義有一個天敵,就是它極度依賴材料、證據、流程記錄存檔。一旦社會進入流程化,程序正義就有可能失控膨脹,變成今天大家都討厭的形式主義。
這個轉折點在宋朝。宋人的執政理念非常明確:“寧可天下事不成,不可天下理不清。”意思是,不問你事情辦沒辦成,而是問你流程是不是走完了。因此,材料要齊,程序要對,流程要全,責任要明確,檔案要存檔。宋朝的官僚體系把程序正義推到了極致,結果是什么?
沒有人敢拍板,每個人都害怕擔責。宋朝的官吏大量時間不是花在治理國家,而是花在整理材料、寫文書、走手續上。你再看今天的大學:大創項目推進不了,因為流程沒走完;請假批不了,因為材料不齊;活動辦不了,因為少蓋了一個章;開個會,要記錄、要復盤、要留痕。是不是如出一轍?
宋朝的制度“怪物”越長越大,在明朝達到了“文書地獄”的程度。朱元璋對制度的執著堪稱人類史上的奇葩。為了防止腐敗,他規定:文件必須三道工序,文書必須四級審核,每件事必須寫十幾種材料,還有東廠、西廠、錦衣衛三套監督體系(當然,朱元璋時期沒有東西廠)。關于政績冊、責任冊、履職冊、留痕冊,明初四大案中有一個叫“空印案”,就是個典型的離譜案例。
朱元璋為了防止貪污腐敗,要求每一筆賬、每一個開支、每一個流程都必須有據可查。這個“據”是什么?不是隨便什么人寫個條子就算證據,得蓋章,而這個章在那會兒叫“印”。可是,那么多細碎繁瑣的流程,為了互相監督、防止貪污腐敗,導致當官的真是累成狗。
他們為了趕工作進度,提前弄好一堆空白公文,先蓋上章,日后再補材料——畢竟當時交通不發達,往來路途遙遠,多不方便。要是哪里搞錯了,騎著馬一來一回就為了送一份修改后的文件,真是把人搞死了。同學們如果不理解,可以想象一下:輔導員給了你一些空白的蓋了章的假條,你想請假就自己手寫,每個人每個月三張,這樣想請假就不用總麻煩輔導員了吧?輔導員是不是爽死了?你是不是也爽死了?但你要知道,制度這么嚴,能防得住腐敗,卻防不住人性。
結果朱元璋一查,發現全國官員幾乎都在用空印,你猜怎么樣?幾十個官員被處死,幾千人被問責,數萬人被牽連,全朝廷幾乎沒人敢動。可是你仔細想,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空印?難道是官員真想違法嗎?不是的,是制度把他們逼到只能違法。流程太多,材料太復雜,一天就24個小時,怎么辦?只能先蓋章、先推進,再慢慢補文書。
這不是腐敗,是被制度逼出來的生存方式。朱元璋看不懂,以為官員都壞,但官員心里苦啊:“我讀書是來做事的,不是來天天寫材料的。”結果發現日常基本工作都干不完,更別提為人民干點實事了,只有時間干這些材料。
這就是明朝制度的本質:朱元璋是個“卷王”,他就要求手下所有公務員都是“卷王”。這是世界上最早的“文案爆炸”時代,明朝官員每天不是在治理國家,而是在寫材料自保,就跟今天的大學是不是一樣?活動辦不成沒關系,材料清不齊才關鍵;教學好不好不重要,課時材料有沒有簽字才關鍵。
明朝極端制度最后導致了政策癱瘓、決策滯后、管理崩潰、項目推進靠拖,是不是像大學里某些拖死人的審批?踢皮球踢到你不想走審批流程。而你們說,這不就是形式主義嘛。
清朝接手明朝的制度后,沒有選擇刀刃向內改革(注意,不是說清朝統治者是“蠢材”“流氓”,每個時代的制度選擇都有其復雜性)。就像一個人突然當了大學校長,未必敢把原有制度改一遍,沒有足夠的治理經驗和文化積淀,無奈之下只能照搬。這一照搬,直接把形式主義卷到了極致。比如和珅貪污,貪到幾乎半個國庫都在他手里,但制度能查到嗎?查不到。為什么?
因為制度只查一件事:你的賬本合不合規?你的文書符不符合格式?報表完美等于沒有貪污。現在有個詞跟這個行為很像,叫“合理避稅”——你咋能說我逃稅呢?即便我主觀上想逃稅,但客觀上我沒違規,一切符合流程。
第二,地方災情,下面餓殍遍野,上面寫的是“風調雨順,百姓安居”。為什么?因為流程要求層層把關、層層審批、層層審核,誰傳遞壞消息誰擔責,所以誰都不愿意讓壞消息掛在自己名下,影響政績。
第三,科舉制度真正可怕的不是考生作弊,而是制度本身就提供了一種“造假式的公平”。八股文寫得再空洞,只要格式對、套路對、立場對,你就是國家需要的人才。你有沒有真才實學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寫出的文章像不像制度心中的標準答案。(我說的是明清,沒說現在。)要知道,在明清時代,尤其是明末開始,科舉舞弊層出不窮:押題、泄題、代筆、做記號、花錢買名次……形式上是公平考試,內容上早已變成了模式化表達加人為操作的結合。
這把制度推向了一個很荒誕的方向:不是看誰最有能力,而是看誰最會迎合制度;不是考才學,而是考模板化表達。是不是很像今天的大學?你材料做得再有用,不如格式對;你項目做得再認真,不如PPT做得好。你有沒有真實成果不關鍵,關鍵是能不能寫出上頭想聽的話。
所以,清朝就是一個完整意義上的形式主義王朝。你今天在大學里經歷的每一個痛點,本質上都不是今天才有的。大學制度之所以越來越繁瑣,流程越來越復雜,審批越來越慎重,是因為大學繼承了中國制度史的全部基因:它繼承了秦的極端責任、漢的推薦異化、唐宋的模板化加程序化、明的文書地獄、清的形式主義巔峰。
大學是一個最怕風險、最怕輿情、最怕擔責、最怕出錯、最怕被問責的組織,所以大學的制度邏輯只有一條:我不怕你事兒沒辦好,就怕你事兒辦砸了賴我。大學制度的終極目標不是讓你順利做事,而是讓學校的風險最小化。你覺得制度繁瑣是麻煩,但學校覺得制度繁瑣才安全。
我們雖然在用學校舉例,但相信大家可以延展到很多領域。這里就不展開了,咱們只討論一個事兒:為啥制度這種東西會越補越厚?因為制度不是為效率服務的,是為風險對沖服務的。制度越厚,風險越小;流程越多,責任越薄;材料越復雜,事故越能甩鍋。
所以制度永遠只有一個方向:從粗暴到補丁,到細化,到復雜,到程序化,到模板化,到形式主義。現在的大學還沒有完全形式主義,處在第5和第6個階段之間,部分高校已經完全進入形式主義階段了。
說到這里,我們終于要聊到一個關鍵問題:為什么程序正義在大學里沒有死掉,形式主義卻又無法徹底取代它?因為兩者之間存在一個極其微妙但極其真實的平衡。程序正義要的是讓事情有章可循,讓權力不亂來,讓結果可追溯,讓錯誤能糾偏,本質是保障公平;形式主義要的是材料齊全、流程完備、字數夠多、風險轉移,本質是保障安全。大學為什么兩者都要?
因為程序正義不夠,學校會亂;形式主義太多,學校會死。大學要穩又要動,要安全又要辦事,于是就形成了今天這種詭異的景象:程序正義撐著制度往前走,形式主義拖著制度不倒下;程序正義讓大學不至于混亂,形式主義讓大學不至于擔責。二者一個撐著效率,一個守著底線,互相討厭,卻又離不開對方,這就是制度的微妙平衡。
是什么把程序正義慢慢推向形式主義?原因不是壞人,也不是能力差的人,真正的原因就兩個字:怕。怕風險,怕輿情,怕被攻擊。在大學,每個人都清楚:你越敢拍板,越容易出錯;你越敢簡化流程,越容易被問責;你越敢破例,越可能惹麻煩;你越敢相信人性,越可能被反咬。
于是所有人都開始學會一種生存智慧:我不怕你事兒辦不好,就怕你事兒辦壞了賴我。所以程序越做越多,表格越寫越厚,材料越補越復雜。程序正義本來是為了讓事情辦成,最后變成了證明“我沒責任”。這就是制度從正義滑向形式主義的真正動力。
我們身處其中該怎么辦?很遺憾,你能做的事情其實非常有限。你改變不了制度,改變不了流程,改變不了文化,改變不了問責鏈條,但你能改變一件事:別人愿不愿意為你冒那么一丟丟風險。在一個形式主義泛濫的系統中,你唯一能做的是讓別人敢為你簡化流程。怎么能讓別人敢?
你把信息準備得越完整,老師就越敢幫你拍板;你把材料整理得越規范,輔導員就越敢替你頂一下風險;你越不嫌麻煩,學院就越愿意為你開綠燈;你越靠譜,別人就越愿意在制度的冗余中為你省一點程序。說白了就一句話:流程不是為你準備的,但人有機會為你破例;制度不會對你溫柔,但個體有時候會。這就是“后制度時代”普通人現實可行的生存方法。
但是,這個辦法有一個致命缺陷:它只能改變你的處境,不能改變制度的走向。你能讓自己的流程更順,卻不能讓流程變少;你能讓輔導員愿意幫你,卻不能讓學校少要一份材料;你能讓自己活得不那么窒息,卻不能阻止制度繼續膨脹。它改善的是你的體驗,改變不了程序正義被形式主義一點點吞噬的事實。換句話說,它是個人的出路,卻不是制度的出路。
所以真正讓人無力的,不是制度,而是你很清楚程序正義本是一種文明的進步,卻眼睜睜看著它在現實里一步步變成形式主義的外殼。程序正義是為了讓事情有交代,形式主義是為了讓自己有交代。在理想狀態下,程序正義是骨,形式主義只是皮;而在很多學校、很多單位里,皮卻變成了全部,骨頭反而看不見了。你現在跑的每一道流程,簽的每一張表,填的每一個系統,表面上看都是在保障程序正義,實際上,很大一部分是在喂養形式主義。
這就是整個話題最諷刺也最扎心的地方:我們本想用程序來約束權力,最后卻用形式把自己困在了程序里面。
所以,最后只能給你一個不那么爽但相對誠實的結論:制度的進化是一個極慢、極復雜、極漫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程序正義和形式主義會長期共存、互相拉扯。咱們作為個體,短期內改變不了這一切,能做的只有兩件事:
第一,看清它,不再天真地以為這是哪位老師心血來潮在為難你;
第二,在看清之后,盡量讓制度對你的個人傷害降到最低。
至于更大的那部分——讓程序正義重新壓制形式主義,讓制度回到“為辦事負責”而不是“為免責負責”——那不是一個學生、一個輔導員、一個老師能完成的事。但不代表這句話不值得反復說,不代表這個問題不值得一遍一遍講給下一批學生聽。因為你至少要知道,你現在討厭的,不只是某一張表、某一道審批,而是長期歷史中權力運行、人性博弈的復雜產物。你可以不喜歡它,但你起碼要讀懂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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