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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青銅的幽光第一次在陶范中緩緩淌出,當契刻的符號在龜甲獸骨上留下文明的初啼,人類便啟程于一條由“文”鋪就的蜿蜒長河。這“文”,是紋理,是文飾,更是文采與文明。它浩蕩而來,攜著萬古的風塵與星火,試圖回答一個永恒的詰問:我們何以成為“我們”?若站在歷史疊壘的高處俯瞰,或可見這長河的幾重分明卻相續的波瀾——文化、文明、文學與文人,它們恰如四道深刻的刻度,標記著人類精神攀升的軌跡,也映照著個體在宏大敘事中的微光與重量。
最初的一脈,是文化。它并非殿堂之上凜然不可犯的雕像,而是先民于大地上勞作、歌哭、祭拜時,生命經驗自然凝結的露珠。燧石相擊,不只是為了火種,那閃爍的光明里,已有了對黑暗最初的認知與抵御;骨笛嗚咽,不只是為了音聲,那起伏的旋律中,已有了對情感最初的摹寫與安頓。這便是“以文化人”,如春雨之潤物,無聲而透徹。它從具體的生存技藝與社群儀軌中萌芽,緩緩滲入一個族群的肌理,塑造其觀看世界的眼眸,奠定其安身立命的基石。這“化”的過程,是啟迪混沌的靈智,讓人于萬物中辨認出秩序與意義;更是賦予一副堅韌的認知骨架,使人能在風雨飄搖的時代“堅定認知,負重前行”。無論是河姆渡的稻谷遺存,還是仰韶陶盆上的人面魚紋,那些樸拙的形態背后,都是一個族群在時間的荒野里,用最素樸的方式,為自己界定的生存邊界與精神故鄉。文化,是文明得以萌蘗的溫厚土壤,是漫長征途上最初那根沉默而堅實的手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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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文化的溪流匯聚、奔涌,足以映照一片較為遼闊的天空時,文明的形態便逐漸清晰。它意味著更為復雜的社會建構、更加自覺的精神追求與更為系統的價值表達。“以文示明”,這“示”是昭告,是分享,是試圖將個體或族群領悟到的生命之光,凝練成可傳遞的符號與制度。古埃及人將對永恒的執念刻入金字塔與《亡靈書》,那是他們為靈魂渡往彼岸點燃的燈盞;巴比倫的漢謨拉比將律例銘于玄石碑,試圖以鐫刻的文字替代無常的暴力,為紛爭的人世樹立一道理性的界碑。這光芒,首先“溫暖自己”,給在浩瀚宇宙與短暫生命中深感孤獨與彷徨的人類以莫大的慰藉與憑依;繼而,它渴望“照亮別人”,乃至“開啟人類禮程”。
“禮”者,履也。文明之禮,是試圖為共同生活尋得一套優雅而合理的步態,將原始的強力納入儀軌,將混亂的欲望導向創造。從周公開創的禮樂文明,到希臘城邦廣場上的理性辯論,皆是這“示明”的不同典范。文明的光焰或許有強弱明暗之分,其形態或有差異沖突,但其內核中那份超越一己之私,試圖溝通、聯結、提升的整體性向往,卻是相通的。它標志著人類不再僅僅是被動地適應自然,而是開始主動地、有意識地塑造自身的命運共同體。
在文明寬闊而有時略顯抽象的河床上,有一道最為靈動、深邃,也最貼近個體心跳的支流,那便是文學。“擁文立學”,意味著文學并非僅僅是風花雪月的點綴,它本身便是一門深邃的“學問”,是一種認識與把握世界的重要方式。它以語言為材,以心靈為爐,淬煉出另一個精微而浩瀚的宇宙。這個宇宙,“引領人生”,如但丁的《神曲》,導引靈魂穿越地獄的絕望、煉獄的希望,直抵天堂的澄明;它更“記錄人間萬象”,是歷史的血肉與體溫。司馬遷的《史記》,何嘗不是以無韻之離騷,為帝王將相與游俠商賈一同塑像,讓成敗興亡的塵埃里,透出人性的恒常光影?文學是時間的琥珀,封存著特定時代的呼吸、眼淚與歡笑;它也是超越時間的舟楫,承載著亙古相通的愛意、悲憫與對意義的求索。那些偉大的篇章,使“歷史留存”的,不僅是事件,更是事件中人的心靈軌跡,是文明在個體生命身上碾過的車轍與開出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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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一切“文”的創造、傳承與嬗變,終究系于具體的、活生生的人——文人。這是一個背負著復雜意涵的身份。“以文自重”,這“自重”并非倨傲,而是一種深刻的自覺與擔當。文人首先是文明火種的守護者與添薪者,他們以筆墨為器,勘測思想的邊界,描繪精神的圖景。孔子周游列國,其行跡本身便是“道”的演繹;屈原行吟澤畔,那些瑰麗的辭句與最后的縱身一躍,共同完成了一種人格極致的“展示”。然而,文人之重,更在于其言行不止于“展示自己”,更在于“規范認知”。朱熹注“四書”,王陽明倡“良知”,皆是以一家之言,試圖為天下人立下心性的規矩;而顧炎武“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呼喊,則是在鼎革之際,重新標定士人的精神坐標。
其中最高妙的境界,或許是“德尚隱影”。真正的文心與德性,往往如空谷幽蘭,其芬芳不在喧囂的市朝,而在寂寞的堅守與無言的浸潤之中。陶淵明“采菊東籬下”,那俯仰之間的悠然,定義了另一種超越功利的生命價值;杜甫“窮年憂黎元”,那沉郁頓挫的詩行里,跳動著一顆與天下寒士求溫暖的胸懷。他們的“隱”,并非消遁,而是將“文”與“德”化入生命本身,成為一種沉默而磅礴的背景力量,為時代提供一種反思的維度與精神的標高。文人之光,可以是燭照天下的火炬,也可以是溫暖一隅的壁爐,但無論如何,它必須源自生命對真、善、美不熄的渴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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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長河奔流不息。今天我們回望“文化”的源頭,“文明”的炬火,“文學”的星空與“文人”的背影,并非為了沉湎于懷舊的溫情,而是為了在飛速迭代的當下,重新確認那些使我們成其為人的根基。在信息如洪流、意義常被解構的時代,“堅定認知”的文化內核是否依然堅固?在技術輝煌卻時而感到心靈隔閡的今天,“照亮別人”的文明初衷是否依然明亮?在眾聲喧嘩、表達泛化的此刻,“記錄萬象”的文學尊嚴與“德尚隱影”的文人氣韻,又當何以存續?
或許,答案就藏在歷史這面深邃的鏡子里。那四道刻度,從未真正成為過去。它們是我們血脈中流淌的記憶,是精神上可資回溯的坐標。每一個自覺的現代生命,在某種程度上,都肩負著當代“文人”的使命——以獨立之思,承文化之重;以真誠之筆,續文明之光;在浩瀚的文本與現實中,既勇于留下自己獨特的刻痕,也懂得聆聽那穿越千古的、關于美、智慧與德行的永恒回聲。如此,這條人文之河,方能生生不息,流向更開闊的明天。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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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民保,湖南省嘉禾縣人,愛好文學,曾在全國各地報刊雜志發表各種體裁文學作品300多篇,出版專集9部,系中國散文學會、中國微型小說學會、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為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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