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年：怎樣讀《舊唐書》與《新唐書》

《舊唐書》與《新唐書》是研究唐代歷史最基本的史料。如何閱讀這兩部大書？著名歷史學家和古文獻學家黃永年先生建議：按照不同時期讀列傳，再參考本紀、志、表，以多方面地弄清楚各個時期的歷史情況和歷史條件，從而找到規律性的東西。

中華書局新出“黃永年文集”收錄了《〈舊唐書〉與〈新唐書〉》一書，書中對這兩部正史的纂修過程、閱讀方法和推薦版本等做了深入淺出的講解。而上述提到的閱讀建議也不僅適用于這兩部史書，對于其他紀傳史同樣具有參考意義。今分享《怎樣讀這兩部書》一文如下。

讀這兩部書，自然要以《舊唐書》為主，而用《新唐書》作為補充，這個道理如果看過前面幾節就很明白了。

這里所要講的是一大堆的《舊唐書》，再加上《新唐書》，究竟應該怎樣下手去讀。

當然，首先是要準備一些條件。條件之一是起碼要能讀懂不太艱深的文言文（也就是所謂古漢語），像《新唐書》列傳里的澀體文字讀不懂沒關系，用《舊唐書》一對照就懂了，但《舊唐書》中并不艱深的文言文總得基本上能看懂。其實這也不難，用不到去啃古漢語語法，多讀一些文言文寫的書就大體可以過關。再有一個條件是要知道點起碼的歷史知識，如果連教科書上的一點歷史知識都不具備，唐朝是在隋朝之前還是之后都鬧不清楚，唐太宗、武則天、郭子儀、韓愈等是什么人都搞不明白，打開《舊唐書》、《新唐書》眼前一團漆黑，那當然無法讀下去。更重要的是，還要對祖國的歷史和文化有感情，有點獻身于歷史科學的勇氣，因為這不比看小說、看電視，要付出點勞動，有時甚至是頗為艱苦的勞動。但只要鉆進去了，領會或解決了一些歷史上的問題，嘗到了甜頭，那你就會變得愛讀、愿讀了。

《舊唐書》

讀書通常要從頭讀起，但并不是所有的書都必須從頭讀。就《舊唐書》和《新唐書》來說，一開卷就都是本紀，按年按月按日地像流水賬。流水賬是誰都怕讀的，為了提高讀的興趣，我建議不妨先讀列傳。因為列傳講得具體，有的還比較生動，有點像講故事。

但不要以為我是叫讀者真的把兩唐書的列傳當歷史故事來讀，或者當作文學作品來讀。《舊唐書》列傳中有些雖有文采，但在文學上總算不上第一流的，更不用說《新唐書》列傳中的澀體文字了，這些列傳遠不如《史記》、《漢書》中的列傳好讀。而且當歷史故事讀也不好，因為這樣很容易光知道些表面現象，只知道某人怎么好，怎么能干，怎么愛國愛民；某人又怎么壞，怎么陰險奸詐，怎么禍國殃民；其結果很容易產生一種錯覺，好像歷史就是由這些個別的好人或壞人來決定的。出了幾個好皇帝、好宰相就馬上天下太平，出了幾個昏君、奸臣就馬上天下大亂，甚至亡國。這豈不成了歷史唯心主義的信徒了？

我們讀史書決不能孤立地看待歷史人物，當然更不能孤立地去讀他們的傳記；而應該把列傳分做若干時期來讀。譬如唐高祖、太宗時作為一個時期；武則天、中宗、睿宗作為一個時期；玄宗又是一個時期；肅宗、代宗是一個時期……然后按時期讀十幾個以至更多的同時期人的傳。這樣就可以比較多方面地弄清楚這個時期的歷史情況和歷史條件，然后根據歷史條件對人物的言行作分析，找出其中一些帶規律性的東西。

列傳應該這么讀，那本紀呢？是不是可以因為它是流水賬，就可以索性不去讀呢？當然不可以。前面早已給讀者講過，《舊唐書》和《新唐書》的本紀絕大部分是直接或間接地根據實錄編寫的，它雖然不如列傳講得具體生動，但年月日的可靠性往往超過了列傳，還有許多紀事是列傳里看不到的。所以在讀列傳的同時，還需要參考本紀，常常查對本紀。最好在讀完一個時期的列傳，對這個時期的歷史全貌有個大體的了解后，再把這個時期的本紀從頭到尾認真讀一兩遍。這時候的本紀在你心目中已經不再是索然無味的流水賬了，而是變成有血有肉的歷史記錄，可以用來加深對列傳的理解，同時還可以糾正列傳的某些錯誤和補列傳的不足。

《新唐書》

志和表也是如此，除了有目的地另外把它通讀外（這在后面還要專門講），在讀列傳和本紀時也應該查對參考。有些官名、地名以及其他不好懂的制度，一查志就很好懂，有時比使用辭典還有效。因為即使專門的歷史辭典也不會把各個朝代所有的制度和專門名詞都收進去。

因為新舊《唐書》等“正史”都偏重于政治，所以分期通讀時還可以找到諸如此類更多的事例來研究。政治史還有很重要的一部分是關于階級斗爭的，即農民起義、農民戰爭的，這方面史料也主要靠“正史”保存下來，如新舊《唐書》的李密傳、竇建德傳、黃巢傳等等。如果要讀我認為最好也用通讀的方法，不要孤立地讀某個人的傳，而要把有關的傳以及本紀合在一起讀，這樣才能探索到規律性的東西。當然，這些傳和本紀都是站在農民的敵對立場上寫的，閱讀時要注意分析批判。

如果想研究點唐代的經濟、文化情況，列傳、本紀里也有許多史料，不過比較零散，在讀的時候要隨時注意收集。史學家呂思勉先生在寫《隋唐五代史》等幾種大部頭的斷代史時，關于經濟、文化等方面的問題就曾從列傳和本紀里收集了大量的史料，這種方法很值得學習。但初學的人要獲得這方面的系統知識，最好還是先讀志。新舊《唐書》有哪些志，每個志的內容是什么，前面都已分別介紹過了，讀者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來選讀。不過像天文志、歷志等實在太專門，必須具備有關的自然科學知識才能讀得懂，一般也可以先不讀或緩讀。

研究經濟和文化等方面的問題，還另外有一些書比新舊《唐書》的志講得更詳細，所以研究唐史除《舊唐書》和《新唐書》外另有一大批書可供參考，這將在下面一節給讀者介紹。

[摘自黃永年《唐太宗李世民（外三種）》（《黃永年文集》），中華書局2025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