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難得君
昨天聊了《芳華》,有些話沒說完。今天想再補一點,關于電影里那種扎人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很多人,特別是看了網上一些解說之后,覺得《芳華》講的是“階級”壓迫,是窮苦人和既得利益者的對立。
但我覺得,這么看,可能把事情看淺了,也看錯了。電影里那些讓人心里發堵、發冷的分野,根子不在“階級”,而在另一種更隱晦、也更堅硬的東西——犬力。
我們先得掰扯清楚,啥是階級。按我們熟悉的那套理論,階級的劃分,核心是看生產資料歸誰,是經濟地位上的差別。是地主和佃農,是老板和工人,誰占有土地、工廠,誰只能出賣力氣。這是根子上的一種劃分。
但《芳華》文工團那個小世界里,刺痛我們的,不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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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小萍,那個受盡白眼的姑娘,她的苦,不是因為她家是貧農。劉峰家是木匠,而郝淑雯、林丁丁們家是干部或軍官。
何小萍的“原罪”,是她父親是個被打入另冊的“某某分子”。她生來就是“狗崽子”,是那個特殊年代里,某種意義上的“賤民”。
她的被排斥、被欺侮,比如偷軍裝照相被發現后遭遇的集體羞辱,比如始終被嫌棄“身上有味兒”,根源在于她家庭在政治權勢譜系上的徹底失勢,是一種被政治身份標記的、系統性的低人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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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按照現在網上某些流行的可怕邏輯,“罪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如果那些歧視她的人知道她的真實出身,他們可能更會覺得欺負她是天經地義,是“劃清界限”。
電影里那些女兵對她的孤立和嘲弄,那種心安理得,就源于這種扭曲的“正義觀”。
再看劉峰。劉峰才是那個時代標準意義上的“平民”好子弟,根正苗紅。他是木匠的孩子,在那個成分決定論的時代,他的出身自帶光環。他也完美地扮演了時代賦予這個光環的角色:活雷鋒,默默奉獻,毫無私心,全是善良。
他幾乎成了那套敘事里那個階級的“圣人”化身。因此,在文工團里,他獲得了表面的、極高的尊重。大家需要他,稱贊他,離不開他修修補補的手和任勞任怨的脊梁。他仿佛活得不錯,被需要,被敬佩。
可是,這尊重是有前提的,是脆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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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提就是他必須安于那個“圣人”的殼子,不能有“人”的欲望。一旦他流露了普通男人的愛欲,對林丁丁表達了真實的、帶有身體沖動的愛慕,并試圖擁抱她時,那套看似溫情的系統瞬間變臉。
他從“活雷鋒”跌成“流氓”,所有的奉獻化為烏有,成為證明他“思想骯臟”、“早有預謀”的反面證據。
對他的懲罰如此嚴厲而迅速,因為他的“越界”挑戰了那套權勢秩序的潛規則:你(劉峰們)可以被尊崇,但必須是在我們(郝淑雯們)設定的框架內;你的價值在于為我們負重前行,而不是與我們平起平坐,更不是想分享我們的“戰利品”(如林丁丁代表的某種審美和占有對象)。
劉峰的悲劇就在于,他真誠地信仰了那套賦予他表面尊嚴的敘事,卻因一絲人性的真實流露,而被那套敘事反噬、碾碎。
那么,郝淑雯們呢?陳燦呢?林丁丁某種程度上也算。他們屬于那個體系的“自己人”。
父輩的權勢或多或少地蔭庇著他們。文工團于他們,是青春綻放的舞臺,是“陽光燦爛的日子”。
他們可以任性,可以爭奪首席,可以談論時髦的“沙發”,可以理所當然地享受劉峰們的服務,也可以在不觸及根本利益時,表現出一定的慷慨或情誼(比如郝淑雯最后對何小萍說的“抱抱她”)。
這個世界的規則,歸根結底是圍繞著維護他們這樣的位置而運轉的。他們未必是個個都大奸大惡,但他們是那套權勢結構默認的受益者和真正的接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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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我看來,《芳華》這幅畫卷,無意中清晰地勾勒了三種人的命運褶皺:
何小萍們,是系統明確要排斥和踩在腳下的“賤民”。他們的苦難是顯性的,冰冷的,無從逃避的。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用來警示和劃分界限的。
劉鋒們,是系統需要并大力表彰的“榜樣”與“基石”。他們被捧上神壇,享受虛名,但代價是徹底閹割自我的真實欲望,成為無私奉獻的符號。他們是那時代最光鮮的“代價”,一旦流露真我,神壇立刻變祭壇。
郝淑雯們,是系統天然的服務對象與核心。世界圍繞他們的舒適與榮耀運轉,他們生活在陽光下,他們的青春被鍍上金色,他們的過失容易得到原諒,他們的未來早有安排。
這不是簡單的貧富階級對抗。這是一種基于政治身份、家庭背景和系統性權勢分配的、更為精細也更為殘酷的“分野”。
它能讓“好人”劉峰跌落,能讓“弱者”何小萍永無翻身之日(直到她精神崩潰),也能讓“強者”郝淑雯們,在多年后,依然可以帶著復雜的情緒,追憶那屬于自己的“芳華”。
這種分野,比階級更微妙,也更無處不在。它不一定總表現為兇神惡煞,可能就藏在一次舉手投票的冷漠里,藏在一句“我們不要跟她”的輕飄飄話語里,藏在對“越界者”迅疾而一致的唾棄里。
它制造的不只是經濟上的不平等,更是人格上的貴賤與尊嚴上的天塹。
馮小剛哪敢做如此深的揭露,但他作為一個經歷者,用鏡頭誠實記錄下了這種氣息。這氣息,穿越歲月,依然能讓今天的我們感到寒意。因為,徹底依附于某套敘事而獲得的“尊重”,從來不是真正的尊重;而基于出身與權勢的排斥,在任何時代,都可能改頭換面,借尸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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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最后,劉峰和何小萍,兩個被那燦爛芳華拋棄的人,在邊境小城相濡以沫,得到了些許平靜。這平靜,是褪盡鉛華后的苦澀溫情,是對那場宏大敘事無聲的、微不足道的背離。他們再也不會,也不能,回到那個文工團的“陽光”下了。
他們的芳華,早已葬送在由無數個郝淑雯、林丁丁、甚至也包括那個曾經虔誠的劉峰自己所共同維護的、精致的權勢結構與冷酷的潛規則之中。
而我們今天再看,心頭一顫,或許是因為,那面鏡子,照見的不僅僅是過去。
文章寫到這兒,心里挺沉的。敲下這些字,不是為了挑動什么,只是覺得,有些東西,看清楚總比糊里糊涂好。
我們普通人這一生,誰都可能在某些時刻,感受到那種無形的“分野”,可能是家庭,可能是職場,可能是某種看不見的圈子。誰都可能做過劉峰,試圖用盡力氣去符合一套標準。
記錄、思考、言說,哪怕聲音微弱,也是抵抗遺忘與麻木的一種方式。寫作的人,攤開這些不忍直視的褶皺,心里也并不好受。如果這些粗淺的文字,也能讓你停下幾秒,想一想自己身邊的“芳華”,想一想那些陽光下的影子,那它們就有了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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