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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命的最后幾年,作家阿摩司·奧茲定期與希拉·哈達交談,希拉·哈達是奧茲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小說《猶大》的編輯。這些坦誠、不羈的對話展示了奧茲鮮為人知的一面。用奧茲自己的話說,即成為了如今面世的書名《蘋果是怎樣長成的》。
對話中,奧茲回答了一個作家要面對的那些經典問題,例如是什么讓他有了創作一個新故事的渴望,人到中年還如何能去突破自我,此外,小到家庭關系和個人身份,大到尊重不同的文化,奧茲都進行了富有啟發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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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阿摩司·奧茲、[以]希拉·哈達/著
杜先菊/譯
99讀書人·人民文學出版社
作為一個作家,你寫作的動力是什么?
阿摩司·奧茲:在耶路撒冷里哈維亞中學的操場上,有一株桉樹,樹上有人刻上了一顆被愛情之箭射穿的心。在射穿的心上,在箭頭兩面,有兩個名字,加迪和露絲。我記得,即使是那時候,我大概只有十三歲,我就想過:刻這顆心的肯定是加迪,不是露絲。他為什么要刻下這顆心?難道他不知道他愛露絲嗎?難道露絲不知道他愛她嗎?即使那時候,我就自忖:或許,他已經有些知道這一切終將消逝,一切都將消逝,他的愛會有終結。他想留下一些東西。他想在愛情消逝的時候,留下一點關于這段愛情的痕跡。這和講故事、寫小說的沖動有很多相似之處:在時間和遺忘的魔爪下留存一點東西。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欲望,就是給某種不可能有第二次機會的東西,提供另一次機會。對,就是這個。我寫作的沖動,也來自一種愿望,就是不希望一切被抹掉,不想讓它好像壓根兒就不曾存在過一樣。不一定是在我本人身上發生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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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你寫作的動機這些年間發生了變化嗎?還是它們本質上依然是一樣的?
阿摩司·奧茲:我不清楚,希拉。我覺得我的動機還是一樣的,但我也不特別肯定。我不太問自己寫作的動機是什么。當我早上五點鐘坐在這里,在空曠的街道上散步之后,手里捧著第一杯咖啡,我從來不問我自己寫作的動機是什么。我只是寫作。
那你會問自己,這些故事是從哪兒來的嗎?
阿摩司·奧茲:會的,會的。有時候我會問自己,但我并不總是知道答案。我跟你說一點和你的問題有關的事情。我有一次翻譯了安娜·阿赫瑪托娃的一首俄文詩,但我是從斯蒂芬·伯格的英譯轉譯過來的,因為我不懂俄語。這首詩正好說到你問的問題。那時候還沒有電腦,我是在一臺打字機上把它打出來的。這首詩的結尾是這樣的:
有時候我坐在。這里。冰凍的海風
吹過我敞開的窗欞。我不站起,我不
關窗。我讓風吹拂過我。冰凍。
黃昏或凌晨,一樣蒸騰著的云霧。
一只鴿子輕啄麥粒,從我伸開的掌心
這片空間,沒有邊緣,我寫作的頁面的紙張的白色——
一種孤獨,模糊的沖動,擎起我的右手,引導著我,
比我更為老到,它翩翩而至,
像眼簾一樣碧藍,不畏神祇,于是,我開始寫作。
我不是翻譯家,但我想把它從英文翻譯過來。說不定這首詩在俄文里更美,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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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時常也詢問自己,這些故事是從哪兒來的,但我實際上并沒有答案。不過,一方面,我確實知道,因為我一直過著間諜的生活。《愛與黑暗的故事》里寫了。我傾聽別人的對話,我觀察陌生人,我在醫生的辦公室,或者火車站,或者機場排隊的時候——我從來不讀報紙。我不讀報紙,而是聽聽人們在說什么,我把談話的片段偷竊過來,然后自己把它們補充完整。或者我去觀察衣服,或者鞋子——鞋子總是告訴我很多東西。我觀察人。我傾聽。
你懂我的意思吧?這么說吧:我寫論文的時候,我寫,往往是因為我很憤怒。但我寫小說的時候,促使我寫作的一個原因是好奇心。無窮無限的好奇心。鉆進其他人的衣缽,這種想法令我著迷。我認為,好奇心不僅僅是任何智力作品的根本條件,它還是一種倫理美德。這可能也是文學的道德層面。
關于這個問題,我和亞伯拉罕·耶霍舒亞一直有爭議,他把道德問題放在文學創作的前沿:罪與罰。我認為有一種另一層意義上的道德:將你自己放在別人的身份或位置上放幾個小時。它有間接的道德份量,盡管這個份量不會很重,我們不要太夸張。但是,我真心認為,一個好奇的人,和一個沒有好奇心的人相比,是一個稍微好一些的伙伴,也是一個稍微好一些的人。不要笑,但我認為,一個好奇的人,甚至是一個比沒有好奇心的人更好的司機,因為他自己問自己——另外那條道上的家伙能突然干些什么勾當?我認為,一個好奇的人,也是一個比不好奇的人更好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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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好奇心是一種人性美德,可以說得通。但是,還有另外一種好奇心,一種幾乎與之矛盾的好奇心,這種好奇心促使一個孩子撕開一只小鳥,看看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在你看來,由好奇心寫出來、描繪人在其低點的文學,有時會涉及到虐待的,能不能成為偉大的文學?
阿摩司·奧茲:這是對的。我們千萬不要忘記,還有病態的好奇心。我們在孩子身上能夠看到,在成人身上能夠看到,在作家那里也能看到。那些將一個受傷的人團團圍住、觀看他受罪、從中得到樂趣的人的好奇心。作家醉心于甚至著迷于惡的作品,比如莎士比亞或塞利納的作品,也有一個道德層面。因為他們挑戰讀者,或者在讀者身上激發出道德上的抗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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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現在是大家都很熟悉的作家,人們認出你來。這種“接觸現實”的門道——隨著時間的推移,是不是更成問題了?
阿摩司·奧茲:不是。在我觀察人的地方,很少有人認出我來。我去餐館的時候,有時候有人認出我來。如果我在大學里,他們會認出我來。但在汽車店或者在醫生那里排隊的時候,差不多沒有人認出我來。偶爾有人會說,你不是電視上那個人嗎?你以前不是在國會里嗎?有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有時候出租車司機會認出我。但通常情況下,人們不認識我。在國外的時候,當然沒人知道我。近些年,我到一個外國城市的時候,我不再去博物館了,因為我膝蓋疼。我也不去看著名景點,因為我看得夠多的了。我坐在一家咖啡店的外面,如果天氣冷了,我坐在安了玻璃的咖啡店的庭院里。我可以獨自坐兩三個小時,觀察陌生人。還有什么事情比這個更有趣?
你從咖啡館里或者醫生診所回到你寫作的桌子跟前時,你有些習慣性的寫作儀式嗎?
阿摩司·奧茲:啊,我不會把什么都說出來讓你記錄下來。如果這兒沒有錄音機,我可能會多說一點。不是事無巨細。我主要的儀式是讓所有的東西各居其位。永遠是,讓所有的東西都各居其位。這個習慣把我們家人整慘了。有人起來給自己泡一杯咖啡——妮莉,我女兒,我兒子,我孫子外孫,甚至客人——他們離開了一會兒去接個電話,等他們回來的時候,他們的咖啡被倒進下水池,杯子洗干凈了,大頭朝下在碗架子里晾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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