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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偉章
羅偉章,著有小說《饑餓百年》《大河之舞》《太陽底下》《世事如常》《誰在敲門》《塵世三部曲》等,散文隨筆集《把時光揭開》《路邊書》,長篇非虛構《涼山敘事》《下莊村的道路》。作品多次進入全國小說排行榜,入選全球華語小說大系、《當代》長篇小說五佳、《長篇小說選刊》金榜領銜作品、亞洲好書榜、《亞洲周刊》全球十大華語好書等。
個人記憶與群體記憶
文/羅偉章
刊于《上海文化》2024年5月號
別人好奇的事情,我也好奇,比如,一個人是如何走上了這條路而不是那條路?我為什么熱愛了文學?每當談到這個話題,我就真正看見時間的河流了。孔子說了很多偉大的話,站在大河之畔為時間命名,是偉大中之偉大者。不去想這件事情,時間是散漫的,一生都隨風而逝,想它的時候,當它變成河流的時候,就是一個完整的生命體了,再卑微的人生,也有了來龍去脈和起承轉合。
前年春節,我回到故鄉,正月初一那天,和幾個親友去登萬古樓。萬古樓不是樓,是山,是矗立在老君山上的一座孤峰,形狀像樓。民諺說:“四川有個萬古樓,半截插進天里頭。”其實它算不上高,海拔二千余米,除去基座,作為“樓”的部分,僅幾百米。然而,峰頂古松翼然,巖鷹從枝頭起飛,愈飛愈高,高到成為黑點,并最終隱沒于云空,鷹的高度,同樣成為萬古樓的高度。在我很小的時候,萬古樓和萬古樓上的鷹,都在心里成為意象,這意象很模糊,模糊到至今也說不清它是否給予過我什么教養。我只是知道,那孤峰上有很大的風,即使盛夏,也清寒逼人,若是冰雪天氣,那里就再無人跡,只有鷹和它們的影子——在太陽之下,在雪塵之上。
我們家住在半山,比萬古樓低了近千米。古話說,山主貴,水主財,半山主人丁,我們那個村子不大,人卻很多,家家都有好幾口,甚至十余口。人多地少,土地貧瘠,加上又是大集體,挨餓差不多就成為必然。對我來說,餓,是很深刻的教育,它讓我明白人的基本尊嚴之所在,也讓我懂得“民生”這個詞的分量。我的長篇《饑餓百年》,中篇《我們的路》《大嫂謠》《故鄉在遠方》等等,與我小時候明白和懂得的事,有著血肉聯系。村子的主體部分,是三層院落,我的上述小說,包括《塵世三部曲》《誰在敲門》,寫作的時候,心里的地理設置,就是那三層院落。作家可以虛構很多東西,但最好有個閉眼可見的地理空間,它能幫助你建立起作品中自然而又自足的場域。
當我走出那個臥于半山的村子,就讀初中去了。我上初中的地方,叫羅家壩,我出生的地方叫羅家坡,都姓羅,是因為發源于同一先祖。
這人名叫羅思舉,曾做數省提督、太子少保(身后賜太子太保),其戎馬生涯,幾乎貫穿嘉慶和道光兩朝,《清史稿》稱他“梟杰”,說他“戰無不勝,攻無不取”。但羅思舉不是純然的武將,他寫過一本書,叫《羅思舉年譜》,并非簡單的年譜,而是波瀾壯闊、誠樸率真、文采斐然的自傳。
后人將他的這部書,稱《羅壯勇公年譜》,“壯勇”是其謚號。1953年1月,胡適在臺灣省立師范學院演講時說,他過去對中國的傳記文學很失望,偶然讀到羅思舉的《羅壯勇公年譜》和汪輝祖的《病榻夢痕錄》,才改變了看法。羅思舉出生在我家后面的山洞里,其貧苦可見,年少時又父母雙亡,生計無著,便習武打劫,后來才入軍界。史書載:“思舉既貴,嘗與人言少時事,不少諱。”因其“不諱”,所著自傳便生動地保存了那段歷史,也“保存”了他這個人。
當年,有三樣東西幫助我去想象另一個世界。一是對面的山,二是山下的河,三是有關羅思舉的傳說。山之外是否還是山,河是不是流到天邊外,既讓我迷惑,又引領我追問。至于羅思舉,雖去世多年,卻像從來就沒離開過,他逾屋如飛的武功、孤闖敵營的膽魄、神出鬼沒的智謀,始終令我神往。
羅思舉發跡之初,便領著部分家人,由“坡”而“壩”。羅家壩三面環水,是個半島。壩上幾層大院,石磉雕龍,木窗刻鳳,院外鳳尾森森,遠處田疇阡陌。冬季水田結冰,春暖時節,到處便聽見冰層融化的聲音,散發出土地蘇醒的氣息。日子一天天變長,青紗帳遮沒了人畜房舍,一風吹來,剛聞到玉米的嫩香,稻谷的醇香便又彌漫開。南、北、西三面,朝著任何一個方向走出去,都會遇到一條河,它們是中河、后河以及由這兩條河匯流而成的清溪河。
我讀書的學校,名宣漢縣普光中學,位于半島中心,從兩河交匯處坐渡船過去,就是我們普光鎮。羅家壩曾做縣衙,普光中學也是縣辦,因此上下游都有學生。凡羅家壩之外的學生,包括鎮上的,出門之前,父母必要千叮萬囑:自己小心些,碰到羅家壩人,自己走遠些,千萬別惹到他們。
羅家壩人尚武。他們幾乎不爭嘴吵架,有了矛盾,直接開打。用拳頭打不算,還用彎刀、斧頭、鐵耙。長久以來,大家都認為,這是因為羅思舉。
羅思舉一生都在平叛、在征服,殺伐之氣便成為基因,遺傳給了后代子孫。但問題在于,羅家坡人又不是那樣的。羅家坡及其周邊,文風很濃,在我出生之前,坡下二里許,就有人留學芝加哥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并在這兩所大學都拿了博士學位,稍遠,有人留學莫斯科大學。雖然羅家坡還沒出過那么耀眼的學人,但再窮的人家,也重視讀書,誰家孩子成績好,都被稱贊和羨慕。于是人們說,文武雙全的羅思舉,把文留在了山上,把武帶到了壩下。
直到一把青銅劍的出現。
那把劍疙疙瘩瘩,遍體綠銹,一場大水過后,現身在后河岸邊,被一小孩子撿到。那小孩正好碰見鎮中心校退休教師羅老師,羅老師一看,從書上和電視上見過的古文物浮到眼前,意外發現文物的故事也涌上心間,于是讓孩子給他,他當即坐船,行幾十里水路,到了縣城,交給文館所,文館所也感覺此物可能有著非凡身世,便送到省上。經省上考古專家鑒定,是將近四千年前的遺物。
“驚世駭俗”的羅家壩遺址,就這樣出土。
因是“文明起源時期的重大發現”,羅家壩成為中國巴文化地理保護第一標志,并列入國務院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巴人是神秘的,連他們的消失,也被史書描述為“神秘消失”。他們只以戰爭書寫自己的歷史,在中原大舞臺首次亮相,就讓其他部族訝然失色。那次武王伐紂,巴人被征召,并作為前鋒參戰。其戰陣亙古未有:兵士集體作歌,歌者繼之以舞者,歌聲和舞步,震蕩沙場。戰爭的結果,是武王大勝歸朝。巴人“歌舞以凌殷人”的動人故事,從此在民間傳頌。往后的歲月里,每到戰爭的緊要關頭,這支奇異之師便被各國君王征召入伍,拼殺疆場。“勇于戰”,成為巴人留給別國朝野的鮮明印象,也成為他們證明自己的自覺追求。
看來,羅家壩人好斗,很可能是因為他們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喝著這片土地的水,吃著這片土地的糧,就長出了這片土地的骨頭和性格。
地方歷史文化,成為我寫作的第二種資源。我的許多小說,都與此有關。并不一定直接描寫,但都試圖與久遠的歷史接通,包括《白島》《鏡城》《小鎮喧囂》《聲音史》《寂靜史》等等。正面書寫,是長篇小說《大河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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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之舞》 羅偉章 著
為什么想寫這個小說,現今已經模糊,只記得,2008年夏天,我回到老家,不是羅家坡那個老家,而是那條河。我的計劃是,先在清溪鎮住些日子,再到普光鎮住些日子,這兩個都是河畔小鎮。清溪鎮有我家親戚,我不想讓親戚知道,住在離他家較遠的一個私人旅館里,每天打早出門,傍晚才歸,整個白天,都坐在河邊,啥也不做,就看河水怎樣流,聽波浪怎樣響,還看風吹草長,云起云飛。累了,就躺下睡一覺,反正無人,碼頭也遠。三頓飯,是溜進隨便一家飲食店,胡亂解決。這樣住了十多天,還是被親戚發現了,如此,就沒法清靜地住下去了。
然后回到上游的普光鎮。普光鎮親戚更多,包括我姐,本也想悄悄住,但既然清溪鎮的親戚知道我回了,悄悄住根本不可能,便老老實實地,住到我姐家里,每天依舊打早出門,傍晚才歸。這次是到羅家壩,去遺址發掘地,還有后河邊。那時候,既無現在的羅家壩遺址博物館,發掘地也已回填,只見滿眼莊稼,唯一的標志,是菜地里立著一塊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石碑。后河邊上,洋槐成林,樹下野草深綠,除偶爾有一條蛇從草叢里咝咝游過,別的啥都看不見。但也是一坐一整天,中午那頓飯,是隨身帶的干糧。這一待,又是十多個日子。
后來,當我寫《大河之舞》,寫到河,那河就是我的了,它帶著自身的歷史,從我心里流過,于是它的歷史也成了我的歷史。
那條河得以命名的時候,世界還很寒冷,卻孕育出一支滾燙的族群:巴人。大山大水的生存環境,使巴人勇猛剽悍,又浪漫疏闊,兩者嫁接,便擁有了創造偉力,羅家壩的出土文物,青銅造型奇異詭譎,專家評語是“堪稱獨一無二的曠世神品”。巴人還在中國最先學會了制鹽。鹽被稱為天藏之物,有“得鹽者得天下”之說,可事實卻是,巴人“神秘消失”了。雖創造了輝煌文明,卻又像匆匆過客,致使浩瀚的《史記》,也只在《秦本紀》《楚世家》中順便提及。這是特別讓人不解的地方。
翻閱典籍發現,好戰和勇于戰的巴人,擴張之戰少之又少,多數時候,是以他國部隊的前驅出現,是雇傭軍。包括漢王伐楚,也曾招募巴人為雇傭軍。這就是說,用戰爭書寫歷史,不是巴人自己的想法,是別人的想法。為了“別人的想法”,巴國男人戰死,女人成為寡婦,并最終國破家亡。
這構成《大河之舞》的基本主題。
我大學讀的是師范院校,畢業后自然也教書。教了四年書,第一年教初一,后三年都教高三。我教書的時候,雖然還沒有真正實行教育產業化,但教育界的急功近利,已如刀尖。分數成了教師和學生的全部目的,校與校之間,搶名師,掠生源,抽底火,挖墻角,各類暗箱操作,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與此同時,社會金錢至上,老師們放眼望去,仿佛個個都發了財,就自己是個窮教書匠,于是普遍產生自卑心理,為腰包自卑,也為身份自卑,誰再說他們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就感覺受了羞辱。但既然是大活人,哪能坐以待斃,于是行動起來,紛紛把學生當成資源,開小賣鋪,開家庭食堂。我的有些同事,手上常年焦黑,是學生們吃飯買東西拿的錢,有很多半截子,他們要用膠水粘,每天要粘很多張,膠水一干,就是黑的了。
為此,我寫過一系列中篇小說。
首先是《奸細》,然后是《我們能夠拯救誰》《潛伏期》《考場》等等。《奸細》發表當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約我寫一個長篇,這便是《磨尖掐尖》。《磨尖掐尖》是從《奸細》發展來的,那部書我應該寫得更好才對。作品好不好,作者心里是有桿秤的,就像飯吃飽沒有,自己比誰都清楚。
當時《讀書》雜志發表評論,對《磨尖掐尖》倒是很贊賞,且稱我為“中國教育小說第一人”。評論寫得好,但話不能這樣說,前面有個李肇正,默默地關注教育多年,也寫了多年,只是沒我寫得尖銳罷了。可惜他早逝了。另一方面,每個作家都會充分挖掘自己熟悉的題材,但也就是題材而已,不能以題材論。小說的意義,是從別人的故事里看見人生,看見自己,題材只是材料。
材料當然也很重要。
首先,如果沒有材料,就應了那句俗語了;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只適用于生活中,在寫作上,如果一個作家無材料可用,這個作家就算不上“巧婦”了:這證明他的生活已經枯竭,許多時候又不是生活本身枯竭,而是對生活的好奇心枯竭,對生活的激情枯竭,對表達生活的愿望枯竭,作家至此,就喪失了少年氣,就辭退了作為作家最可寶貴的那部分生命。其次是材料的品質;對材料品質的判斷,是寫作能力的重要部分,但品質這個東西有很多面向,從A面看,它可能就是廢物,從B面看,或許就變成了黃金,因此作家更重要的能力,是在于觀察材料的視角和對材料的處理方法。再次,作家可以一生都處理自己熟悉的材料,但那也容易陷入舒適區,陷入習慣性寫作,挑戰性喪失之后,就與寫作的本質有了沖突,而且沒有了摸高的欲望——盡管摸到的不一定是高。
在我自己的寫作中,有兩部作品讓我感覺到非常難。一是長篇小說《太陽底下》,那是寫抗戰的,寫日軍對重慶的無差別轟炸,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在國破家亡的暗夜里,萬千學子如何保存讀書種子。為寫這部書,我去重慶采訪了很多人,在重慶的大街小巷走了很多路,在嘉陵江和長江邊聽了很多濤聲。二是長篇非虛構《涼山敘事》,比寫《太陽底下》更難,因為我面對的是徹底的陌生。
教了四年書,我調去一家報社,在報社干了七年,辭職到了成都。按當年時興的說法,辭職以后,我成了“蓉漂”。這說法有形象化的一面,比如在成都過了好幾年,我出門散步或辦事,踩在馬路上,走在街道上,覺得這馬路、這街道,都是別人的,它們的平穩和堅實,也是別人的,我的腳下是水,是波濤,隨時可能被一個浪頭打向別處。“別人”和“別處”,成為我心里蒼蒼茫茫又深具現實感的兩個詞。但只要我不出門,就完全沒有“漂”的感覺。我不是來漂的,是來寫作的。至于為什么要辭職寫作,又為什么要離開故地,我在以往的文章和訪談里說過了,多半還不只說過一次,這里就略去不談。既然是寫作,內在精神里必有一錠錨,無論身在何處,這錠錨都自成港灣,無所謂“漂”。
到成都過后,離故鄉遠了,正如攝像頭,遠些,具體物象不那么清晰,卻能看得更全面,看到物與物之間或隱或顯的關系。但其實,當看到了這些,一切都只會變得更加清晰,包括平時在意不過來的微小生命。因為你不僅意識到了故鄉之物彼此間的關系,還意識到了自己和故鄉的關系,并且越發知曉了故鄉對自己的哺育。說到這里,我心里是顫栗的,那樣一塊土地,養活了我們,也養活飛禽走獸,養活了滿山林木,因而非但不貧瘠,還富甲天下。是的,我們挨過餓,但那片土地已經付出了最大犧牲。到今天,某些個夜半或清晨,當我醒來,發現自己還活著,會深感驚訝。我居然依舊活著,這是多么了不起了的事件。而最先讓我活下來的,就是故鄉。
曾經有記者問我:當你遇到創作瓶頸,會怎么做?我的回答是:一,好好睡一覺;二,回趟老家。對我來說,睡一覺可以解決暫時性問題,回趟老家可以解決根本性問題。回老家絕不是去“采風”、去搜集素材,不是的,與這個毫無關系,正如我可以將近一個月坐在河邊啥也不做,三五幾天回到老家的村子,更是徹底不作為,就是去田埂上走走,去山林里轉轉。有年冬天,我回家的當夜,大雪如潑,次日一早,雪就找上門來,把門堵了,我穿著水靴,犁雪出門,去后山的林子里,躺在雪堆上,望著光禿禿的枝椏,望著枝椏之上蒼灰色的天宇,一些神秘的、不辨來路的聲音,若有若無地淌過來……那時候,我對故鄉深懷感激。生我者父母,養我者土地,我是被故鄉養大的,我的文學是從這里出發的。
然而,所謂村子,已經越來越不是村子的樣子了。
村子或村莊,基本釋義是農民聚居的地方,“晝出耘田夜織麻,村莊兒女各當家”,范成大的這兩句詩,寫出了聚居、田土、莊稼與生活,那是忙碌的,熱氣騰騰的。可到1990年代中期以后,這些要素被逐步瓦解。
因為我會時不時回到故鄉去,故鄉解體的歷程,我不僅是知道者,還幾乎可以算成親歷者。當然,我所經受的陣痛,畢竟不像我的那些父老鄉親,我還可以騰出精力,作一個觀察者和思考者。
這就是《塵世三部曲》——《聲音史》《寂靜史》《隱秘史》——的來歷。
我們失去的太多了,是否還保存著一些記憶,是否還能找到某種穩定的支撐,那種支撐是否真的穩定、真的有效……對相關問題的思考,便有了《誰在敲門》。
關于這部小說寫作的前前后后,我已講了很多的話,因此這里不再多說。
只說一點:敘述人稱。
兩個月前,有人轉給我一篇長達三萬字的評論,叫《一兼三人稱敘述體與當代中國鄉鎮社會心結書——長篇小說〈誰在敲門〉閱讀札記》,作者是北師大教授王一川老師,發在《文藝爭鳴》2023年第10期上。其中有這樣一段:
不過,這部小說的“心結”描寫的成功,關鍵在于實施了敘述方式的創新,即其所設置的第一人稱敘述人“我”,實際上同時兼有一般第一人稱敘述人“我”所沒有而又為第三人稱敘述人“他”才具備的全知全能特長……這種一兼三人稱敘述體表現為,敘述我見他如何固然重要,但敘述我想他心中在想什么更重要,也就是敘述我揣摩他那時想什么才重要。只有這樣,該小說一口氣講述百余位人物,重要的有數十位,才成為可能。
看到這里,我其實是很感慨的。
這件事,我已做了很多年,而且是有意識地去做。
我們念書的時候,書本和老師都會教我們,說第一人稱是限制性人稱,只能寫我見、我聞、我思、我想,總之,只要用了第一人稱敘述,你就戴上了鐐銬,不能亂說亂動,不能隨心所欲。既然如此,又何必有第一人稱敘述的存在?原來它具有非限制性人稱所沒有的好處,比如真實感、代入性。這是從讀者方面說,對寫作者而言,能在體察人物時,帶著更深層更豐沛的血氣。
第一人稱敘述有這么多好處,卻又受到那么多限制,是本該如此還是理論出了問題?
限制存在的意義,有兩個,一是用來遵循,二是用來突破。小說發展到今天,在遵循基本要義的同時,已經突破了諸多限制,單以中國小說論,由最初的“小道”“殘叢小語”到后來的“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再到梁啟超的“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并把“新小說”和“新民”聯系起來,這是對小說地位和功用認識的突破;形式上,從筆記體、志怪體、傳奇、話本到白話;取材上,從神仙鬼怪、才子佳人、公案舊史、帝王將相、綠林好漢、英雄豪杰到引車賣漿者流;流派和風格上,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現代主義,當西方小說介入,撕開的缺口就更多、更快。每一次突破,起初不適應、不歡迎,都是正常的,但最終都提升了小說的豐富性,促進了小說的解放和發展。
那么,敘述人稱為什么就不可以突破呢?
一旦突破,對小說是不是意味著又一次解放呢?
《我們的路》韓文版在《Asia》雜志發表沒多久,一位教授就把我的這部小說和韓國一個作家的小說作對比研究,贊揚的話就不重復了,只說指出的缺點,認為《我們的路》的重要缺點,是不遵循第一人稱的限制性視角。我心里想,其實我早就這樣了,寫《饑餓百年》就這樣了;《饑餓百年》那部書,2004年發表時,已寫好十余年。那之后,只要是采用第一人稱敘述,我依然故我。事實上,我的小說多數都用第一人稱敘述,但在我這里,那已經不是第一人稱,而是一個嶄新的人稱、多功能的人稱。這一路下來,雖然批評的聲音不常有,卻也無人肯定,王一川老師是第一個正面肯定的人,認為是“創新”,是“創造”。這證明,在重要學者眼里,這個東西其實是成立的。
在其他藝術門類當中,它早就是成立的。北宋山水畫名作《溪山行旅圖》,即有多個描述視角,并獲得英國藝術史家、漢學家蘇立文的理解和贊譽,他認為,如果我們已經有了描繪我們所知道的所有事物的方法,為什么還要拘泥于只描繪從一個視角見到的場景呢?西方的立體主義繪畫,就更是如此了。
但其實我并不喜歡談論寫法。我對作家們過多談論寫法持比較懷疑的態度。同時也覺得,作家在構思一件作品的時候,寫法是跟著視角走的,即是說,寫法并不單獨存在。我自己的小說,除了專事寫作的前幾年有著較為統一的筆調,后來的,彼此都很不同,包括語言的差異性也很明顯。
并非有意為之,而是每部作品的內在要求。
比如《饑餓百年》,時間跨度大,“情節”要素很突出,其中有很多社會性事件,人物被事件裹挾,而這也正是他們的人生處境。被評論界稱為《饑餓百年》姊妹篇的《誰在敲門》,篇幅比《饑餓百年》長了將近一倍,但主體部分的時間跨度,也就在一個月左右,這決定了它由致密的細節構成;當然時間跨度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在于,《誰在敲門》所要表達的,是生活與觀念如何悄然變遷,你幾乎沒感覺到,但一切都正在變化,而且已經變化,正因此,寫法上就不是那種大開大合,就看不出任何設計感,特別強調細水長流的寫實。順便一說的是,在所有寫法當中,細水長流的寫實是相當難的一種,首先是結構難,其次是它要求扎扎實實地寫日常,但這不夠,還要寫出日常里的滋味,這也不夠,還要寫出日常里的況味,所以極其考驗作家的語言能力、透視生活的能力和把握群體情緒的能力,欠缺了其中任何一種能力,作品都會暗淡。再比如《大河之舞》《聲音史》《寂靜史》,筆底下是時間,是天地萬物,那種靈性和神性,自然而然就會流露出來。到了《隱秘史》,因為是內心的戰爭,是自我救贖和救贖的無效,夢魘、囈語、獨白、心理揭示以及跨越生死兩界的寫法,都是作品本身需要的。
與不喜歡談論寫法相應,我也不喜歡談論主義。
我非常贊同一種觀點,小說沒什么主義,只有“好小說主義”。
其他文體也一樣。
因為沒有主義,也就沒有邊界。這當然不只是技法問題,還是如何認識世界的問題。如果一種視角以及由此引領出的寫法,讓我們領悟到事物之間不可估量的聯系,或者突破了我們認識的邊界,就是杰出的,就為文學乃至人類做出了貢獻。一個好作家會尊重自身的秉賦,這種秉賦來自于遺傳記憶和大腦記憶,遺傳記憶不說,大腦記憶(對自身生存環境和人生經歷的記憶)的個體性與豐富性,造就了文學的千姿百態。但一個好作家也絕不為自己設限,因為別人定義或自我定義為現實主義作家,一切不符合現實主義規范的筆法,我都不用,因為別人定義或自我定義為現代派作家,一切現實主義筆法我都鄙視,這不叫堅持,這叫畫地為牢。比如有作家認為,《吶喊》《彷徨》都不好,《故事新編》《朝花夕拾》才好,因為前者的現實主義,后者的象征主義,這就特別讓我不解。
事實上,無論多么“現實主義”,如果把握了群體情緒,有了巨大的概括力,都會成為象征,《阿Q正傳》是,連小小的一篇《孔乙己》,也是。而“象征主義”的歸宿,則是映照和開拓現實,比如《城堡》,還比如《奧德賽》:奧德修斯經不住誘惑,想聽海妖的歌聲,卻又充分知曉自身的弱點和欲望,不讓自己被弱點和欲望打敗,便預先設防,讓船員將自己捆綁在桅桿上。這讓我們深化了對“認識你自己”這句話的理解:認識自己的核心,是管住自己;而管住自己的前提,是認識自己。面對誘惑,我們沒有那么強大,因此才需要法制和民主。
因為有這些看法,我讀書沒什么偏好,好的,都讀。由于我2006年之前的一批作品,有評論家斷言:羅偉章定然熟讀路遙。其實我只讀過路遙的《人生》(好小說,至今看,依然是好小說)和《早晨從中午開始》,他享有盛譽的《平凡的世界》,我三次下決心讀,但讀得最久的一次,也只到中冊的三分之一處。而我熟讀過的作家——比如托爾斯泰,他的每部著作,尤其是幾大長篇,我都讀過不下五遍,但他沒教過我任何技法。是學不到。以往在訪談中我曾說過,托爾斯泰拋下一件事、一個人,幾十頁后再把那件事、那個人撿起來,閱讀感覺卻是那件事和那個人一直都在,半分鐘也沒有離開過,這非常神奇,但是學不到手。我從托爾斯泰那里唯一學到的是:文學絕不是文學的最高目的。
一個作家如果想不斷成長,不斷超越自我,就必須吸取各種營養,包括批評的營養。有時候我審視自己,覺得我愛聽表揚,但對批評——只要不是言不及義的批評,不是作品都沒讀或讀一兩個自然段就開始批評的批評,不是出于文學之外的考量故意打壓的批評,我也能聽;如果能批評得特別到位,能點中我的命脈并給予我啟發,我不僅能聽,聽了還要贊美,還要佩服。
我念高中時,有一門課學得極好,不是語文,是地理。地理不只是地之理,還有天之文。我一直對天文感興趣,這其實也是故鄉的教育,是小時候的教育。那個臥于半山的村子,春冬二季,風起時,如大軍過境,滿山傾覆,可到了夏天,就沒有風了,整個村子就變成蒸籠了。天黑下來后,家家都在院壩里橫著兩根大板凳,板凳上鋪一張竹棍編成的涼床,大人和孩子,都躺到上面去避暑。這一躺,就望到了天空。即使明月夜,也擋不住繁星。繁星不是“點點”,而是多得天空裝不下,感覺是一層一層堆積著,堆到九天之外。原以為它們就是螢火蟲大小,后來知道,隨便一顆,都數倍于地球;又知道,我們看見的星光,可能是數萬年前發出來的,因為太遠了。這讓我明白了人和自己在時空里的位置。
天文學的功能,一是認識宇宙,二是讓人謙遜。而謙遜不是姿態,是生命內部的容量。內部容量需要“涵養”。我十分認同瓦爾澤的話,他說,作家不僅要在低處,還要保持在低處。唯如此,才能感知,才有氣象,也才有再生能力。許多小說之所以無法建立起屬于自己的環環相扣的世界,就因為作者只看見天上的云,不知道云是水變的,更不知道水是如何變成了云。
其實,別說放眼天地間,與同行里的賢能者相比,我們也是那般渺小,賢能者以自己的慈悲和慧眼,識別群體記憶,以自己的心魄和文字,承載群體記憶,而我們都太聰明了,太懂事了,太風雅了,太會技術活了。我們太過于強調個人記憶,并以剝離群體記憶為榮,為藝術的旨歸;另一方面,我們又把個人立場和文學精神全部拋開,偽造群體記憶。文學因此越做越小。
有時候我讀古詩,翻一首很消極,再翻一首又很消極,大部分都很消極;有的詩歌分明很昂揚,卻也消極,其實是更消極。而讀《古詩十九首》、杜甫的“三吏”“三別”和《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包括白居易的《賣炭翁》《琵琶行》等等,沒有一件快樂事,甚至是苦難事,卻不消極,這是為什么?
大部分詩人都只有個人情緒。
而杜甫他們,將情緒升華為了情懷。
情懷,始終是文學的高嶺之花。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
本文選自:微信公眾號思南讀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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