構建統一AI監督平臺核驗公文內容 造假行為可因涉嫌詐騙被追究刑責

制圖:史明磊(豆包AI生成)

謝女士是湖北襄陽一家書法培訓機構的負責人。不久前，她在網上曬出學生在“2025墨舞龍都·全國規范漢字書寫大賽”中的獎狀，并稱是“孩子們對自我的一次超越”。令她始料未及的是，一同獲獎的部分“選手”名單竟然來自百度文庫《10000中國普通人名大全》。

近期，此類現象被批量曝光，南都持續挖掘發現，這些“選手”還活躍于各類活動中，一會兒是采購項目的評審組成員，一會兒是高校的受資助對象……人名大全靠前的五人——“張吉惟、林國瑞、林玟書、林雅南、江奕云”，因頻繁“露面”，被戲稱為“最忙五人組”。

部分事宜還涉及項目經費、賽事報名費等，例如，湖北一地的采購項目，中標金額高達3188萬元。12月8日，涉事單位告訴南都記者，已成立多部門聯合調查組，“我們也在反思工作中的問題”。同日，多地陸續通報核查情況，其中，安徽省六安市裕安區確認當地鄉鎮一政務清單存在照搬人名庫情況，并表示將依紀依規依法嚴肅處理。

“最忙五人組”為何產生?看似低級的錯誤接連發生，背后除了“懶政”，還藏著地方政府、賽事組織方、相關機構的哪些問題?南都記者對此展開調查。

頻頻出現

　　一會兒是項目評審組成員 一會兒充當罰款對象

今年10月，來自湖北襄陽的書法培訓機構負責人謝女士，在機構公眾號上曬出了七位學生在“2025墨舞龍都·全國規范漢字書寫大賽”中獲得的獎狀與獎牌，并寫道，“每一張證書背后，都是孩子對自我的一次超越”。

每張獎狀下方都蓋有河南省濮陽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以下簡稱“濮陽市文聯”)、河南濮陽市硬筆書法家協會等6家單位的紅章。

謝女士告訴南都記者，孩子的作品打磨好了，她再寄給賽事主辦方。這類書法比賽的參賽門檻不高，上述賽事是免費的，有些則需30-40元的參賽費，“一般我是選擇口碑好的全國商業賽帶孩子們練手”。

讓她沒有想到的是，這份承載著孩子們“自我超越”榮譽的獲獎名單中，部分“選手”的名字，如“楊怡伶、林亞蓉、李家偉、陳皓茜、楊郁婷”等，竟與百度文庫《10000中國普通人名大全》中的姓名完全重合，排列順序也基本一致。

12月8日，濮陽市文聯工作人員就此事回應南都記者稱，目前正在調查中，“已經把他們協會的負責人都叫過來了，我們將會同相關部門把事實原委核實清楚，再對外公布”。

其強調，承辦此次比賽的濮陽市硬筆書法家協會是掛靠在文聯名下的社會組織，“濮陽市文聯沒有為比賽出資，他們要舉辦這個活動，正常情況下就是自己舉辦、市場化運作的，文聯對其有監管責任”。

這份人名大全中的前五個名字——“張吉惟、林國瑞、林玟書、林雅南、江奕云”，更是因頻頻“露面”，一會兒是項目評審組成員，一會兒充當罰款對象，一會兒包攬書法大賽特等獎，一會兒組隊打球，被網友戲稱為“最忙五人組”。

例如，在湖北十堰《竹溪縣住房和城鄉建設局本級機械設備租賃采購中標(成交)結果公告》中，評審名字正是上述五人，引發造假質疑。

這一項目中標金額高達3188萬元，采購人為竹溪縣住建局。12月4日，竹溪縣住建局通報稱，現已終止該項目招投標程序，并會同相關部門開展調查，將根據調查情況，依法依規處理。

12月5日，竹溪縣人民政府工作人員告訴南都記者，已成立聯合調查組。

　　多重動機

　　漏洞百出的名單被曝光后，涉事單位給出不同解釋

百度文庫《10000中國普通人名大全》來自哪里?為何會如此巧合?

業內人士向南都記者解釋，這份文檔由網友自行創建后上傳共享，早年，AI還未像今天這般大規模應用時，就已經有“人名生成器”等軟件，因此批量生成人名并不復雜。人名大全文檔搜索簡易，也造成了頻繁“撞車”的場面，尤其是靠前的名字，因無需付費即可查看，導致重合度更高。

當漏洞百出的名單被相繼曝光后，涉事單位給出的不同解釋，揭示了亂象滋生的多重動機。

12月6日，杭州師范大學就“公益項目受助名單照搬數十個百度人名”致歉，并稱系“工作人員在項目驗收時弄虛作假”。

這份福彩公益金項目受助對象公示名單，由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于2022年公布，其中多人與百度文庫《10000中國普通人名大全》中的姓名及排序重合，涉及金額達45萬元。

杭州師范大學調查后通報，在項目具體實施中，工作人員未認真執行工作規范，在項目驗收時，根據項目申報時的受益人數要求，工作人員弄虛作假，簡單采用網絡名單，分7次進行了公示，導致名單不實，引發網上質疑。校方強調，“項目經費沒有直接發放現金情況。”

除了公益項目外，書法比賽更是多次被點名，甚至被質疑以造假方式“騙取”報名費。

“首屆‘華夏杯’全國書法大賽”的獲獎名單同樣被投訴與人名大全高度重合，且賽事還向參賽者收取費用。

征稿啟事顯示，該比賽主辦單位為華夏大書法文化藝術研究院，承辦單位包括開封八古書畫院有限公司等，收稿地址為河南省開封市順河回族區華夏大書法文化藝術研究院，收件人為袁某某。每件投稿作品收取費用30元。

事情被曝光后，一名博主告訴南都記者，在籌建書法協會時，袁某某曾主動添加其微信，自我介紹是“大書法文化藝術研究院主席”，對方還多次在微信朋友圈自稱是“大文豪袁枚世孫”。“名單事件發酵前兩個月左右，他改了頭像，換了昵稱，朋友圈也設置為三天可見。”

12月5日，南都記者致電開封市順河回族區市場監督管理局，工作人員表示，已關注到相關情況，正在核查開封八古書畫院有限公司的營業執照。

在另一場書法比賽——“墨韻丹青頌中華”第十一屆全國青少年書法美術大賽中，獲獎名單中的大量名字，也被質疑復制百度文庫人名大全。

涉事單位廣東省青少年美育教育研究院，回應系“工作的疏忽”。其表示，“因為這個活動在年底前要完成，工作人員著急把名單上傳，可能就在網上復制了一些。這個事情已經嚴肅處理，網上的名單都刪除了。”

對于研究院是否有仔細審核上傳名單，工作人員稱，“是我們工作的疏忽”，并強調，“這個賽事本身是沒有收費的，免費提供電子版證書”　。

另外，還有機構將復制名單歸咎于擴大活動影響的意圖。12月8日，安徽銅陵市廣播電視臺在通報中解釋，其2023年小主持人大賽名單中出現網絡文檔人名，是承辦方為擴大活動影響，擅自從網絡中搜索和復制部分人名，增加至報名和獲獎名單中所致。

有內部人士告訴南都記者，一些運營小型應用的公司也會編造被處罰用戶的名單，“實際處罰的人沒那么多，湊數用的”。

　　背后“貓膩”

　　不排除牟取私利，暴露部分基層工作人員懶政、失責

“但凡涉及公告造假，大多數情況下背后都有‘貓膩’。”國家行政學院教授竹立家直言。

看似低級的錯誤接連發生，引發公眾對背后系統性問題的嚴肅審視。竹立家向南都記者表示，以湖北省十堰市竹溪縣住建局機械設備租賃采購中標(成交)結果公告為例，通常而言，與政府采購相關的公告，都需要公開透明地進行公示。而在采購過程中涉及評審人造假，便說明其并未通過評審，“背后大概率涉及腐敗”。

竹立家分析，隨著技術的發展，“最忙五人組”出現在各類名單中的情況愈演愈烈。從行政角度看，這暴露了部分基層工作人員存在懶政、失責的問題。“各級政府均設有監督部門，為何如此明顯的錯誤未能被發現?如果監管能切實發揮作用，此類事件的發生概率將大幅降低。”

“一些文件和報告，被直接交由AI生成，導致‘張吉惟’等虛構人名反復出現在各地公示中。”他表示，這類行為嚴重損害相關部門的公信力，侵蝕了公眾信任。“涉及公共機構的公款支出，都有一套完整的流程，這類人名造假事件實則就是不按流程辦事，通過相關項目牟取私利。”

談及解決方案，竹立家提出，可構建統一的AI監督平臺，通過技術手段實現對公文內容的自動核驗。此外，應加強政府工作的透明度，不僅要結果透明，更要過程透明，方便群眾監督。

此類事件是否涉及法律責任?陜西恒達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知名公益律師趙良善從不同領域進行了具體分析。

他告訴南都記者，以竹溪縣評審名單被質疑造假為例，若經調查確認，針對采購代理公司，其編造評審名單違反政府采購法，可能被處采購金額千分之五以上千分之十以下罰款，列入不良行為記錄名單，一至三年內禁止參與政府采購活動；若查明存在串通投標等情形，情節嚴重的還可能觸犯刑法，面臨刑事責任。同時，若該行為造成投標方經濟損失，還需承擔民事賠償責任。

趙良善認為，竹溪縣住建局作為采購方，若存在監管把關不力的問題，相關責任人員則需承擔行政責任，可能被依法給予警告、記過等行政處分；若調查中發現有工作人員存在受賄、濫用職權等行為，構成犯罪的，需依法追究刑事責任。

他進一步介紹，在商業賽事領域，如“華夏杯”書法大賽，主辦方若存在造假行為，輕則需承擔退費、賠償等民事責任，重則可能因涉嫌詐騙被追究刑事責任。協助造假的合作方需承擔連帶民事賠償責任，若參與詐騙則同樣需承擔刑責。

此外，負有監管職責的主管部門若失職，相關人員將面臨行政處分，情節嚴重的可能涉嫌瀆職犯罪；而為造假活動提供虛假證明等協助的關聯機構，則會受到通報批評、取消資質乃至罰款等行政處罰。

　　多地通報

　　相繼啟動調查與整改

　　被視為重建行業信任的必要開端

輿論的持續關注，正推動各地展開調查與整改。南都記者注意到，多地已發布通報稱將調查、整改此類“最忙五人組”事件。

12月8日，針對“采購項目名單照搬人名大全”一事，竹溪縣住建局工作人員告訴南都記者，已成立多部門聯合調查組，包含了財政局、采購辦、紀律檢查委員會等多個部門，“竹溪縣高度重視這個事情，正在整體調查，也在反思我們工作中的問題。”

該項目的采購代理機構湖北潤土招投標代理有限公司則表示，與該項目相關的人員正在配合調查，具體情況需等待進一步通報。另外，十堰市財政局采購辦工作人員回應南都記者稱，針對此事，已擴大范圍在全市進行核查，“這幾天都在加班核查，具體情況不便透露”。

同日，安徽省六安市裕安區聯合調查組通報，關于媒體反映的“我區西河口鄉一政務清單照搬人名庫”相關問題，經初步核查，情況基本屬實。目前區相關部門已介入調查，將根據調查情況，嚴格依紀依規依法嚴肅處理。

此前，裕安區人民政府官網政務公開欄目公布的2021年1月西河口鄉權力運行結果中的《2021年01月為民服務辦理事項清冊》，其中超過20個申請人姓名，與百度文庫人名大全中的部分姓名和順序一模一樣。

安徽銅陵市廣播電視臺“小主持人大賽多名獲獎選手名字與人名大全重合”一事持續發酵。銅陵市廣播電視臺12月8日發布情況通報，稱已終止與銅陵辰星藝術培訓有限公司的合作，并將根據核查情況，對相關部門及人員作出嚴肅處理，依法依規追究合作方責任。

杭州師范大學回應“福彩公益金受助名單復制網絡文庫”時，公布了項目資金使用情況。

經核查，該項目實際支出450000元，資金使用情況具體如下:投入150000元用于淳安縣山區小學圖書館購置書架；投入93399元用于線上線下課程設計及教材選編等教學資源開發；投入100536元用于購置學習用品資助農村留守兒童；投入55440元用于購買圖書資料；投入45000元用于支教人員的差旅費；相關稅費5625元。以上費用均由校友會列支。

實際發放學習用品、圖書等實物資助及線上線下授課的受益對象為淳安縣兩所山區小學學生。“下一步，學校將根據核查情況，依規依紀對相關人員作出嚴肅處理，同時深刻反思、舉一反三，全面排查整改，堅決杜絕此類問題再次發生。”

相繼啟動的調查與整改，被視為重建行業信任與規范的必要開端。

書法培訓機構負責人謝女士仍在等待一份更加透明的獲獎名單，“作為參賽者，我們并不了解內情，也在關注后續發展。”

統籌:向雪妮 韋娟明

主筆:南都記者 林詩妍

采寫:見習記者 付冰潔 李思涵 南都記者 林詩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