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年的春天,龍輦碾過官道的塵土,向著鳳陽緩緩而行。
朱元璋閉目靠在軟墊上,五十年的光陰在皺紋里流淌。
鳳陽——這個地名像根刺,扎在他心底最柔軟的舊傷上。
他記得十七歲那年的風,裹著沙土和絕望的味道,刮過赤地千里的故鄉。
餓殍遍野的荒野里,半塊粗糲的麥餅曾決定過一個少年的生死。
如今他是天下的主人,卻始終逃不開那個關于饑餓的夢。
行宮三十里外,老農馬萬財正對著枯井發抖,孫女慧敏看見祖父眼里的死灰。
"皇上要回來了..."老人喃喃自語,指甲掐進皸裂的掌紋,"那半塊餅...五十年的債..."
慧敏不懂祖父的恐懼,只見他連夜磨了最好的新麥,烙出金黃的餅。
這餅將要獻予天子,像場孤注一擲的賭博,賭皇帝是否記得鳳陽泥土的味道。
而朱元璋在顛簸的龍輦上忽然睜眼,仿佛聞到記憶深處麥糠的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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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龍輦的錦簾垂著,隔絕了窗外綿延的春色。
朱元璋卻覺得有風從簾隙鉆進來,帶著洪武元年以前的味道。
那時鳳陽的土是苦的,嚼在嘴里像啃樹皮。
他忽然對隨侍的馮有才說:"你聞見麥子燒焦的氣味沒有?"
老太監慌忙跪直:"陛下,官道兩旁都是新栽的柳樹。"
皇帝不再說話,指節叩著紫檀扶手,一聲聲悶響。
馮有才悄悄抬眼,看見陛下盯著自己粗大的骨節出神。
那雙手曾經攥過放牛繩,握過化緣缽,如今握著九州的疆域。
儀仗轉過山坳,一片焦土意外撞進眼簾——是去年雷火留下的荒坡。
朱元璋喉嚨動了動:"看,和至正四年的時候一個樣。"
馮有才突然明白皇帝在說什么了,冷汗浸濕了貼身的絹衣。
他記得皇帝醉后說過,蝗蟲過境時,連墳頭的草根都被掘干凈。
龍輦經過三個餓斃的流民,侍衛早就像掃塵土般將人拖到路溝里。
但皇帝看見了,目光追著那具輕飄飄的尸首,直到拐過彎道。
"鳳陽還有吃觀音土的人嗎?"皇帝問得像自言自語。
馮有才答得謹慎:"托陛下的福,老家如今是中都了。"
朱元璋笑了笑,笑意沒抵達眼底:"中都的麥餅,不知可還是硬得硌牙?"
三十里外的馬家坳,馬萬財正把新麥倒進石磨。
磨盤吱呀呀地轉,像在碾碎五十年的光陰。
孫女慧敏蹲在旁邊篩麩皮,麥粉撲上她鮮嫩的腮。
"爺爺,皇上真吃過咱家的餅?"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
老人手一抖,麥粒撒在磨道上,驚起幾只偷食的雀。
那哪是吃,是搶——這話在他腸子里打了半輩子結。
灶房梁上懸著最后半截臘肉,他取下來時手在顫。
慧敏娘蘇秀芹在門外剁豬草,刀聲又急又重。
這媳婦過門十八年,始終覺得公公藏著見不得人的事。
比如他總在清明多燒一沓紙錢,比如聽見鑼聲就臉色發白。
現在她明白了,那樁事竟牽扯著九重天上的真龍天子。
"娘,皇上長什么樣?"慧敏蹦跳著問。
蘇秀芹一刀砍進木砧:"吃人的模樣。"
馬萬財的磨桿脫了手,砸在腳背上,竟不覺得疼。
02
馬家祖墳的柏樹梢上,月牙彎得像割麥的鐮刀。
馬萬財跪在父母墳前,紙錢灰被夜風卷著打旋。
"爹,娘,"他額頭抵著冰涼的墓碑,"兒子怕是躲不過了。"
碑文漫漶處藏著個秘密:至正四年葬妹馬丫頭,享年九歲。
那丫頭是吃觀音土脹死的,臨死前攥著半塊沒咽下的餅。
而奪餅的人正是他——十七歲的馬萬財,餓綠了眼的哥哥。
同樣的饑荒里,還有個少年和尚曾叩過他家的木門。
慧敏提著燈籠找來時,看見祖父在啃墳頭的草根。
"爺爺!"少女嚇得去拽他衣袖,"咱家糧缸滿著呢!"
老人吐出草渣,混著血絲:"你姑奶奶就是吃這個走的。"
他忽然抓住孫女的手:"明日皇上進城,你替爺爺獻餅去。"
燈籠滾在地上,燒穿了罩紗,火苗舔著枯草。
慧敏在明明滅滅的光里看見祖父眼中的瘋狂。
"記住,"老人指甲掐進她肉里,"要說這是報恩的餅。"
巡更的梆子聲自遠而近,蘇秀芹舉著火把追到墳地。
火光躍動的剎那,馬萬財變回那個佝僂的莊稼漢。
只有慧敏掌心的月牙痕,證明剛才不是噩夢。
同一片月光下,鳳陽行宮的琉璃瓦泛著青霜。
朱元璋屏退眾人,獨站在重修的父母墳前。
新碑高大威嚴,卻刻不盡至正四年的凄惶。
那時他趴在娘親逐漸冰冷的身體上,哭不出眼淚。
餓到極處的人,連悲傷都是奢侈的。
是三哥用草席裹了娘親,埋在鄰居施舍的薄棺里。
后來三哥也餓死了,死前把最后一把炒豆塞進他懷里。
"重八,"三哥的眼睛像干涸的井,"活下去。"
他活下來了,像野草般從裂縫里鉆出,長成參天大樹。
可現在他站在權力的頂峰,卻突然想嘗嘗炒豆的滋味。
馮有才遠遠守著,看見皇帝彎腰抓起一把墳土。
那土在指間捻了又捻,最終裝進貼身的香囊。
更鼓敲三響時,皇帝忽然問:"當年搶我餅的人,該殺否?"
老太監伏地戰栗:"陛下念舊,是百姓之福。"
朱元璋大笑,驚起寒鴉:"朕若說感謝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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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晨霧還沒散盡,馬慧敏已蒸好第十籠麥餅。
她挑出最圓潤的一張,用茜草汁點上朱砂印。
蘇秀芹奪過餅扔進筐:"皇帝什么山珍海味沒吃過?"
婦人把女兒鎖進柴房,轉頭看見公公在磨刀。
磨刀石嘶嘶作響,像毒蛇吐信。
"爹!"她沖過去搶鐮刀,"您這是要弒君還是自盡?"
馬萬財渾濁的眼睛望著京城方向:"給皇上割麥子去。"
他背上籮筐走出院門,脊梁挺得筆直。
仿佛不是去送死,而是赴一場等待半世紀的約會。
慧敏從窗口看見祖父消失在霧里,急得去搖門板。
舊鎖哐當落地——是娘親偷偷塞進來的鑰匙。
少女揣起那塊朱砂餅,赤腳抄近路奔往官道。
霧濃得化不開,她撞進一隊黑衣騎士的包圍圈。
為首的男人勒住馬,繡春刀已出鞘三寸:"細作?"
慧敏舉起麥餅,熱氣呵濕了額發:"民女...獻貢。"
錦衣衛指揮使肖忠用刀尖挑開包餅的布。
麥香混著茜草味彌散開時,他看見少女瞳孔里的火。
官道旁的迎駕臺畔,朱元璋正接過鄉老獻上的新麥穗。
金穗用紅綢扎著,倒像是戲臺上的道具。
他拈起一粒麥仁嚼了嚼,眉頭微蹙:"甜了。"
馮有才忙解釋:"這是江南新引的品種......"
皇帝吐出麥渣:"朕記得以前的麥子,是苦的。"
話未說完,忽見錦衣衛押來個披頭散發的少女。
肖忠跪奏:"此女擅闖禁道,自稱獻餅。"
那餅滾落在地,沾了塵土,仍冒著微弱的熱氣。
朱元璋彎腰拾起,動作慢得像拾起一片魂魄。
餅身粗糲,帶著麩皮,正中朱砂印如血滴。
他指尖撫過餅緣的掐痕——五十年前也有這樣的指甲印。
那時搶餅的少年惡狠狠掰走半塊,將剩下的塞還他。
"吃慢點,"那人聲音嘶啞,"能多活半天。"
皇帝忽然攥緊麥餅,碎屑從指縫簌簌落下。
"帶過來。"他聲音啞得嚇人,"朕要問話。"
04
馬慧敏被按跪在御駕前,視線里只有明黃的靴尖。
她聽見頭頂傳來聲音,像磨盤碾過砂石:"這餅誰教的?"
"祖傳的手藝,"少女額頭抵著地面,"我爺爺說...陛下認得。"
錦衣衛的刀鞘壓上她后頸,卻被皇帝抬手制止。
朱元璋掰下餅角放進嘴里,咀嚼得很慢。
有多少年沒嘗過這樣的滋味了?登基后御廚總把餅做得太精細。
他忽然想起當游僧時,有戶人家施過同樣味道的餅。
那家有個兇悍的少年,總用身子擋住餓瘋的流民。
"你爺爺叫什么?"皇帝問得隨意,喉結卻滾了滾。
"馬萬財,"慧敏突然抬頭,"他說欠陛下半塊餅的債。"
馮有才倒吸冷氣,肖忠的刀已全然出鞘。
卻見皇帝怔怔望著餅上的牙印——是他剛才咬的。
至正四年那個雪夜,他也在餅上留下過同樣的齒痕。
不同的是,當時有雙生凍瘡的手搶走了剩余的部分。
"備馬。"朱元璋起身時晃了晃,"去馬家坳。"
儀仗隊亂作一團,誰也沒見過皇帝這般失態。
只有馮有才瞥見陛下袖口沾著的餅屑,像陳年的雪。
馬萬財此時正跪在自家麥田里,割倒一片青苗。
鐮刀劃過麥稈的聲音,像極了骨骼斷裂。
他聽見馬蹄聲如雷逼近,反而挺直了腰板。
御前侍衛圍住田埂時,老人仍在專注地割麥。
直到明黃衣擺映入眼簾,他才緩緩叩首:"草民有罪。"
朱元璋俯視著花白的頭頂:"罪在何處?"
"至正四年冬,草民搶過陛下半塊救命的餅。"
麥田里靜得只剩風聲,肖忠的刀鋒已轉向老人后心。
皇帝卻蹲下身,抓起把帶泥的麥穗:"今年收成如何?"
馬萬財愣住,答非所問:"那餅...本是留給舍妹的。"
"你妹妹呢?"朱元璋問得輕描淡寫。
"餓死了,"老人喉頭哽咽,"吃觀音土走的。"
皇帝突然用方言罵了句粗話,驚飛了田埂的麻雀。
那是鳳陽乞丐間最惡毒的詛咒,關于饑餓與背叛。
侍衛們面面相覷,只見天子眼眶赤紅如涂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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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馬家院墻外圍滿禁軍,蘇秀芹癱在灶臺邊發抖。
她看見皇帝邁進門坎,靴底沾著院里的雞糞。
朱元璋卻渾不在意,目光掃過水缸旁的磨盤。
"就是這具磨?"他撫著石磨的裂痕,"當年可沒這般光滑。"
馬萬財伏地不敢抬頭:"是...陛下當年叩門時,草民正在磨麥。"
皇帝忽然走向灶臺,揭開水缸舀了瓢生水。
馮有才驚呼"陛下不可",卻見他已仰頭痛飲。
水珠順著花白胡須滴落,砸在舊磚上。
"甜,"朱元璋咂咂嘴,"比朕宮里的雪水甜。"
他突然踢翻墻角麻袋,金黃的麥粒瀉了一地。
蘇秀芹尖叫著去捧麥子,被侍衛架住胳膊。
"馬萬財,"皇帝聲音陡沉,"你可知欺君何罪?"
老人渾身劇顫:"草民句句屬實......"
"那為何不說——"朱元璋踩住流淌的麥粒,"你搶餅前,剛埋了親妹妹?"
天井里死寂,慧敏看見祖父的脊梁徹底塌下去。
原來皇帝什么都知道,像看著螻蟻在掌心掙扎。
暮色透過窗欞,切割著皇帝陰沉的臉。
馬萬財被按跪在堂屋中央,供桌上擺著那塊貢餅。
朱元璋摩挲著太師椅的裂痕:"這椅子倒結實。"
"是草民用祖墳的柏木打的..."老人答得恍惚。
"至正四年,朕也打過一副棺材。"皇帝指尖敲著扶手,"用我娘陪嫁的衣柜。"
燭火噼啪爆響,馮有才悄聲提醒:"陛下,該回鑾了。"
朱元璋卻起身走向供桌,掰開餅分作兩半。
一半丟給馬萬財:"吃。"
老人機械地咀嚼,麩皮粘在花白胡須上。
皇帝將自己那半塊碾成碎末,揚手撒進香爐。
青煙騰起時,他忽然問:"為何只搶半塊?"
馬萬財噎住了,咳嗽得撕心裂肺。
慧敏突然掙脫侍衛:"因為爺爺要留半塊給姑奶奶!"
香爐轟然傾倒,煙灰迷了所有人的眼。
06
夜風卷著煙灰在堂屋旋轉,像無數灰白的魂魄。
朱元璋在煙霧里看見十七歲的自己踉蹌倒地。
雪沫混著血水嗆進喉嚨,他幾乎咬碎那塊救命的餅。
然后有雙手搶走食物,又掰回半塊塞進他衣襟。
"小和尚,"搶餅的少年啞聲說,"我妹也餓著。"
此刻馬萬財的咳嗽聲,與記憶里的嗓音重疊。
皇帝突然踹翻香爐:"都滾出去!"
侍衛退散后,堂屋只剩他們隔煙對望。
朱元璋抓起供桌上的陶碗——碗底還有霉斑。
"這碗,"他冷笑,"朕討水時你用它舀過涮鍋水。"
馬萬財終于抬頭:"那是...那是家里最后的鹽。"
至正四年的冬天,鹽比命金貴。
涮鍋水咸澀的味道,曾讓朱元璋跪在雪地里干嘔。
現在他盯著碗底的霉斑,突然大笑出聲。
笑聲震得梁土簌落,驚醒了籠里的雞鴨。
"好個馬萬財,"皇帝拭去笑出的淚,"連施舍都像搶劫。"
慧敏扒著門縫,看見祖父第一次挺直腰桿。
"陛下,"老人眼睛亮得駭人,"草民當時...也想活。"
更鼓聲穿過夜霧,馮有才捧著藥碗候在門外。
皇帝有胃氣痛的舊疾,總在情緒激動時發作。
卻聽屋里傳來杯盞碰撞聲,竟是主仆在對飲。
那酒是馬家自釀的柿子酒,酸澀得割喉嚨。
朱元璋飲盡一碗:"知道朕為何恨你?"
馬萬財酒盞微顫:"草民奪過陛下......"
"不,"皇帝截斷話頭,"因你見過朕最不堪的模樣。"
權力巔峰的帝王,始終甩不脫乞丐的陰影。
而眼前這人,記得他蜷縮在雪地里的狼狽。
院外突然響起肖忠的呵斥,是蘇秀芹撞翻了燈柱。
這婦人竟捧著族譜沖進來:"陛下明鑒!我公公曾救過皇覺寺僧眾!"
族譜翻至泛黃的一頁,記載著至正四年施粥三日。
朱元璋指腹撫過墨跡,觸到一粒干涸的粥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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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晨光刺破窗紙時,柿子酒已見了底。
朱元璋靠著供桌打盹,夢里還是饑荒年的風雪。
馬萬財伏在條凳上鼾聲如雷,懷里揣著空碗。
肖忠推門見狀大驚,卻見皇帝擺擺手:"備轎。"
御駕臨行前,朱元璋從腰間解下塊蟠龍玉佩。
"賞你了,"他隨手拋給馬萬財,"換些好酒。"
玉佩落進粥碗的脆響,驚醒了懵懂的眾人。
馬家跪送圣駕時,晨霧尚未散盡。
慧敏忽然追出院子:"陛下!我爺爺的罪......"
皇帝在轎簾后沉默良久,忽道:"告訴他,那半塊餅很頂餓。"
儀仗遠去后,蘇秀芹顫抖著捧起玉佩:"這是...赦免了?"
馬萬財卻盯著碗中玉佩,像盯著燙手的火炭。
他想起皇帝臨行前的耳語:"朕留著你這項上人頭。"
不是恩赦,是債未清。
正如五十年前雪地里,少年搶走半塊餅卻留他活路。
如今皇帝留他性命,是要他日夜咀嚼這份恐懼。
鄰人圍攏來道喜時,老人突然砸了那碗玉佩。
碎玉迸濺處,他看見妹妹枯瘦的笑臉。
回鑾隊伍行至郊外,朱元璋忽命停轎。
他獨自走向荒坡,那里有新壘的土墳——是昨日餓斃的流民。
馮有才捧來金絲楠木棺,卻被皇帝揮手斥退。
"挖坑,"朱元璋搶過鐵鍬,"朕親自葬他。"
泥土混著草根飛揚,天子袞服沾滿泥漿。
肖忠欲勸諫,見皇帝眼中血絲縱橫,駭得噤聲。
棺木入土時,朱元璋突然問:"可知朕為何厚待馬家?"
馮有才跪答:"陛下仁德,念舊......"
"屁!"皇帝一鍬土砸在棺蓋上,"因他讓朕記著——"
風雨聲吞沒后半句,但老太監看清了口型。
"朕也是人。"
三個字重逾千斤,砸得群山寂寂。
待新墳壘成,朱元璋割下一綹龍袍埋進墳頭。
像某種秘而不宣的祭奠,祭奠所有死于饑餓的亡魂。
08
圣駕返京三月后,鳳陽知府突然登門馬家。
不是問罪,是頒賞——賜良田百畝,蠲免十年賦稅。
馬萬財接旨時渾身發抖,竟將圣旨跌落香爐。
燒焦的綾錦里,露出御筆親批:"餅恩已償。"
當夜老人發起高燒,囈語里都是至正四年的事。
慧敏守夜時聽見他哭喊:"丫頭,哥給你帶餅回來了......"
天亮時馬萬財醒了,摸出枕下藏著的半塊干餅。
餅已霉變生蟲,他卻啃得津津有味。
蘇秀芹請來道士驅邪,法事做到一半,京城來了欽差。
這次是馮有才親至,帶來筐御麥種的賞賜。
老太監拉著馬萬財的手:"陛下說,讓姑娘嘗嘗新麥。"
"姑娘"指的是墳塋里的馬丫頭,皇帝竟記得。
馬萬財怔怔撫過麥種,突然老淚縱橫。
他種了一輩子地,第一次觸摸不帶血淚的糧食。
秋收時馬家麥田燦若金海,朱元璋的胃疾卻重了。
御醫開的藥方里,總有一味炒焦的麥芽。
有時皇帝會對著藥渣出神,問些莫名其妙的話。
"馮伴伴,你說餓死的人,投胎后可愛吃餅?"
老太監答得謹慎:"陛下仁政,天下早無饑饉。"
朱元璋便冷笑:"朕昨日還夢見吃觀音土的人。"
某夜雷雨交加,皇帝急召肖忠密談半宿。
翌日錦衣衛快馬出京,目的地竟是馬家坳。
馬萬財見到使者時,正在給妹妹墳頭撒新麥。
使者遞上密匣,內置金刀一柄,砒霜一瓶。
附箋八字:"卿自擇之,莫辱朕念。"
老人撫刀大笑,驚飛了墳頭的烏鴉。
他選了金刀——不是自盡,是刻碑。
碑文簡單:"馬氏萬財,曾與龍分餅。"
09(高潮)
洪武十一年的冬至,朱元璋第五次南巡鳳陽。
這次他徑直去了馬家,像尋常走親的故人。
馬萬財正在院里打糕,糯米香飄過矮墻。
皇帝自己搬凳坐下:"給朕嘗塊。"
老人遞糕的手穩當,竟忘了用銀筷試毒。
朱元璋嚼著糕忽道:"你知道馮有才勸過朕殺你。"
木槌砸進石臼,糯米漿濺上帝王袍袖。
"肖忠查過,"皇帝擦著袖口,"你妹的墳是衣冠冢。"
馬萬財僵立如石像,聽見自己骨骼的哀鳴。
真相裹在五十年的風雪里:他搶餅時妹妹已斷氣。
那半塊餅終究救了小和尚,沒救回親妹妹。
"為何不說?"朱元璋抬眼,"朕念你護妹之心......"
"陛下!"老人突然跪倒,"草民當時...想用餅換棺材。"
至正四年,半塊餅能換半副薄棺安葬妹妹。
可他見到雪地里瀕死的小和尚,手自己動了。
搶餅的手,分餅的手,原是一雙。
朱元璋良久無言,直到糕涼透才開口:"你若給整塊,朕早餓死在鳳陽了。"
寒風卷著雪沫穿過庭院,吹熄了爐火。
馬萬財的哭聲像受傷的狼,撕開五十年的偽裝。
消息傳回京城時,馮有才正在烘暖閣打盹。
他夢見至正四年的皇覺寺,小和尚重八在啃樹皮。
忽有少年翻墻拋來半塊餅,腕骨瘦得像柴枝。
醒來見皇帝立在窗前,掌心托著塊霉變的餅。
"朕剛悟了,"朱元璋聲音平靜,"他搶餅是為救朕。"
饑餓到極致的人,若得整塊餅必會囫圇吞下。
咽著噎死,是流民常見的死法。
唯有被奪走半塊,才會珍惜地小口咀嚼。
半塊餅撐三天,剛好熬到皇覺寺施粥。
老太監冷汗涔涔:"可馬萬財畢竟......"
"畢竟什么?"皇帝輕笑,"畢竟讓朕活著恨他?"
暮色浸透窗紙時,餅屑從指縫漏下。
像場遲來五十年的雪,掩埋了所有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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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馬萬財活到八十高齡,墳前碑文成了鳳陽奇景。
過往旅人總愛揣摩"與龍分餅"的典故。
慧敏嫁了佃戶的兒子,生子那年收到御賜長命鎖。
鎖芯刻著麥穗圖案,像某種隱秘的契約。
朱元璋晚年頻誅功臣,卻再未踏足鳳陽。
只在臨終前夜,他突然要吃一塊帶麩皮的麥餅。
餅呈上來時,皇帝已咽了氣,手指仍朝著南方。
馮有才遵密旨,將半塊餅隨葬入陵。
另半塊快馬送抵馬家,那時馬萬財已臥床彌留。
老人就著孫女的手啃完餅,喃喃道:"丫頭,哥還清了......"
兩處墳墓隔著千里,碑文卻像對話。
鳳陽的那塊刻著:"與龍分餅"。
孝陵的無字碑下,埋著半塊永不腐爛的餅。
多年后鳳陽知府重修縣志,欲刪去馬家舊事。
夜夢朱元璋揮劍斥責:"朕豈是忘餅之君?"
醒來見案頭縣志自行翻頁,墨跡新似初淌。
"洪武十年帝巡鳳陽,念一餅之恩,赦萬民之賦。"
窗外麥浪滾滾,仿佛有雙無形的手在撫過。
就像至正四年的雪夜里,曾有兩雙手掰開過。
半塊餅的因果,竟養活了整座城的春秋。
這年冬天來得特別早,剛過霜降就落了雪。
馬萬財靠在炕頭數窗欞上的冰花,手指已枯得像麥秸。
慧敏端著藥碗進來時,看見祖父正對著虛空比劃。
老人用氣聲念叨:"八十...八十一..."
"爺爺數什么呢?"慧敏吹涼湯藥。
"麥穗。"馬萬財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那年陛下站在這兒,袖口沾著咱家的麥芒。"
他忽然抓住孫女的手:"慧敏啊,你說陛下還記不記得麥芒扎手的滋味?"
藥汁潑在棉被上,洇出深褐的痕。
慧敏別過臉去抹眼睛,卻見窗外有人影晃動。
竟是馮有才頂著風雪立在院中,懷里緊抱著個黃綾包袱。
老太監眉毛結滿霜花,像尊雪塑的神像。
"馬老哥,"他嗓子啞得厲害,"陛下...陛下昨夜卯時走的。"
炕桌轟然倒塌,藥碗碎成瓷片。
馬萬財卻笑了:"好時辰...卯時磨麥,辰時蒸餅..."
馮有才展開黃綾,露出半塊風干的麥餅。
餅身嵌著清晰的牙印,如五十年前雪地上的痕跡。
"陛下遺旨,"老太監哽咽,"這半塊餅,要給您陪葬。"
馬萬財接過餅貼在胸口,哼起荒腔走板的鳳陽花鼓。
調子是至正四年討飯時常唱的,詞卻新編了:"朱皇帝喲麥餅換金鑾,馬老漢喲黃泉送干糧..."
歌聲戛然而止時,窗外麥垛轟然塌落。
驚起覓食的麻雀,撲棱棱飛向白茫茫的田野。
慧敏后來總記得那個雪天。
馮有才跪在祖父靈前燒紙錢,火苗舔著遺像上老人的笑臉。
灰蝴蝶紛飛中,老太監喃喃自語:"陛下原說,要親眼來看你種的新麥..."
她忽然明白,皇帝終其一生沒再踏足鳳陽。
不是忘卻,是不敢。
就像不敢觸碰結痂的傷口,怕涌出新鮮的血。
送葬的隊伍經過皇覺寺舊址時,慧敏撒了把麥粒。
積雪下,有嫩綠的芽尖正破土而出。
那是御賜麥種落生的第四代,穗頭沉甸甸垂向大地。
仿佛在完成某種古老的儀式——
用一茬茬的金黃,覆蓋記憶里的荒年。
洪武三十二年,新帝下詔遷都北平。
鳳陽百姓跪送龍輦那日,慧敏抱著三歲的兒子站在人群中。
孩童突然指著官道喊:"餅!好大的餅!"
眾人望去,只見夕陽映著遷徙的儀仗。
金瓜鉞斧連成片,確像張烙煳的巨餅碾過山河。
有老儒生搖頭晃腦:"當年馬萬財與龍分餅,如今是天下的餅要分嘍..."
話音未落被差役喝止,人群慌忙垂下頭去。
只有慧敏仰著臉,任風把麥殼吹進眼睛。
她想起祖父臨終前的話:"告訴娃們,餓怕了的人才懂..."
后半句被咳嗽吞沒,如今她終于參透——
餓怕了的人,才懂留半塊餅給明天的太陽。
遷都后第三年,馮有才的干兒子送來只鎏金匣。
說是老太監病逝前,囑托務必交到馬家人手中。
匣中無珍寶,只有縷花白頭發纏著根麥秸。
麥秸上刻著蠅頭小字:"分餅人俱往矣,留此證山河。"
慧敏把頭發埋進祖父墳塋,麥秸插在自家田頭。
來年驚蟄,麥秸周圍冒出格外茂盛的青苗。
收割時穗頭低垂如叩首,磨出的面粉雪白。
她烙了餅供在案頭,燭光里竟映出兩個疊影。
像是五十年前那兩個少年,隔著一塊餅對視。
一個眼神兇悍如狼,一個目光渙散似鬼。
卻在這氤氳的餅香里,達成永恒的和解。
永樂十年,鳳陽大旱。
已當祖母的慧敏帶著孫輩挖井,鋤頭碰著硬物。
竟是半塊陶碗,碗底刻著"至正四年馬氏萬財"。
有見識的老者驚呼:"這是洪武爺用過的討飯碗!"
知府聞訊趕來,將陶碗供進新修的皇覺寺。
香火鼎盛時,慧敏卻夢見祖父在砸碗。
老人氣得跺腳:"那是陛下喝涮鍋水的碗,供什么供!"
她醒來失笑,連夜找知府討回陶碗。
深埋進麥田那夜,旱了三月的老天忽然落雨。
雨打麥苗聲里,她聽見很多人在笑。
有少女清脆的,有少年沙啞的,還有皇帝沉厚的。
至正四年的風雪,洪武十年的柿酒。
都泡在這場雨里,釀成肥土的養料。
后來有個游方書生路過馬家坳。
在茶館聽說"與龍分餅"的故事,拍案叫絕。
連夜寫成戲本子,演到"朱元璋感恩賜玉佩"那折。
總有個戴斗笠的老漢在臺下啐唾沫:"胡扯!陛下明明踹翻了香爐!"
班主追出去理論,卻見老漢消失在麥浪里。
腳步過處,麥穗齊刷刷彎腰。
像在給某個看不見的人讓路。
歲月如磨盤,碾碎一茬茬的悲歡。
只有土地記得,某個雪夜里半塊餅的溫度。
如今馬家祖墳的柏樹已合抱。
清明時總有陌生人來燒紙,說是祖上受過餅恩。
慧敏的玄孫在墳前立了新碑,刻著御賜麥種的圖譜。
風吹麥浪時,滿世界都是沙沙的響動。
像無數雙手在傳一塊看不見的餅。
從至正四年,傳到永永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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