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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會兒差了60塊沒能娶到她,如今我是廠長,她在我廠里打飯手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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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大的工廠食堂,喧囂得像一鍋滾開的粥。

      人聲、餐盤碰撞聲、桌椅挪動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嘈雜的聲浪。

      彭宣朗站在二樓的走廊上,習慣性地俯瞰著這片屬于他的“王國”。

      目光隨意地掃過攢動的人頭,像掃描儀一樣掠過一張張疲憊或滿足的臉。

      忽然,他的視線在靠近角落的潲水桶邊定格。

      一個穿著陳舊藍色工裝、身形消瘦的女工,正背對著他,費力地清理著滿溢的桶。

      動作遲緩,帶著一種被生活重壓后的僵硬。

      女工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額角的汗,緩緩轉過身來。

      側臉輪廓在昏暗的光線下有些模糊,卻莫名扯動了彭宣朗記憶深處的一根弦。

      很細微的顫動,帶著陳年的銹跡和灰塵。

      他皺了皺眉,下意識地想看得更清楚些。

      女工端起旁邊放著清潔工具的破舊餐盤,準備離開。

      就在她轉身的剎那,那張飽經風霜、刻滿疲憊的臉,完整地映入了彭宣朗的眼簾。

      時間,在那一刻仿佛驟然凝固。

      周圍所有的聲音都潮水般退去。

      世界只剩下那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

      是許欣悅。

      那個在他心底埋藏了二十年,想起時依舊會泛起尖銳疼痛的名字。

      那個他以為早已在生活的洪流中湮沒無蹤的人。

      怎么會在這里?

      在他的工廠?他的食堂?

      端著餐盤的那雙手,粗糙,指節粗大,布滿了細密的裂口和老繭。

      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

      是因為勞累?還是因為……別的什么?

      那雙曾經白皙柔軟,被他小心翼翼握在手心的手,如今竟變成了這般模樣。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沖上了彭宣朗的鼻腔。



      01

      彭宣朗站在原地,腳底像生了根。

      目光穿透二十年的時光迷霧,死死鎖在那個身影上。

      許欣悅似乎并未察覺到二樓投來的注視。

      她低著頭,專注地看著手里的餐盤,步子邁得很小,很慢。

      每一步都透著沉重的乏力感。

      她走到清洗區,把餐盤里的抹布、刷子一樣樣拿出來,放在水龍頭下沖洗。

      水流嘩嘩,濺起細小的水花。

      她洗得很仔細,反復搓揉著那些骯臟的工具。

      仿佛那是世間最重要的工作。

      然后,她把洗凈的工具重新放回那個邊緣磕碰得凹凸不平的鋁制餐盤里。

      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又端起了餐盤。

      轉身,朝著員工通道的方向走去。

      自始至終,她沒有抬頭朝二樓看過一眼。

      她的側影單薄得像一張紙,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

      藍色的工裝洗得發白,松松垮垮地掛在她身上。

      勾勒不出半分女性應有的曲線。

      只有那份刻入骨髓的疲憊,清晰可見。

      彭宣朗的喉嚨有些發干。

      他想喊出那個在唇齒間徘徊了二十年的名字。

      聲音卻卡在喉嚨里,發不出半點聲響。

      他看著她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通道的陰影里。

      心頭涌起一股巨大的荒謬感。

      二十年了。

      他拼了命地往前跑,從一個身無分文的窮小子,跑到今天擁有這座規模不小的工廠。

      他以為早已把過去遠遠地甩在了身后。

      甩在了那個貧窮閉塞的小山村。

      甩在了那個因為六十塊錢彩禮而痛失所愛的午后。

      可現在,過去就以一種他最意想不到的方式,突兀地闖回了他的眼前。

      而且,是以如此狼狽、如此卑微的姿態。

      許欣悅。

      他記憶里的許欣悅,不是這樣的。

      那時的她,臉龐是飽滿的蘋果紅,眼睛亮得像山澗的泉水。

      笑起來,嘴角有兩個淺淺的梨渦。

      她的手是柔軟的,溫暖的,帶著少女特有的細膩。

      他會偷偷地牽她的手,在村后的麥秸垛后面。

      她會害羞地低頭,臉頰飛起紅霞,比天邊的晚霞還要好看。

      而剛才那個端著餐盤、雙手顫抖、眼神麻木的中年女工……

      彭宣朗用力閉了閉眼,試圖驅散腦海中這殘酷的對比。

      是不是認錯人了?

      只是長得相似而已?

      歲月這把殺豬刀,再厲害,也不至于將一個人改變得如此面目全非吧?

      他需要確認。

      必須確認。

      彭宣朗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轉身,邁著有些僵硬的步子,朝樓下走去。

      食堂里用餐的高峰期已過,人稀疏了不少。

      空氣中彌漫著油煙和飯菜混合的氣味。

      他走到剛才許欣悅停留過的潲水桶附近。

      地面上還有未干的水漬。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廉價的皂角氣味。

      很淡,卻刺激著他的神經。

      他環顧四周,幾個還在慢吞吞吃飯的工人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頭。

      沒有人注意到剛才那個清潔女工的來去。

      仿佛她只是這龐大工廠里一個無聲的影子。

      彭宣朗踱步到清洗區。

      水龍頭還在滴著水。

      他伸出手,關緊了閥門。

      水滴聲戛然而止。

      周圍陷入一種異樣的安靜。

      他忽然想起,剛才許欣悅端著的那個餐盤,邊緣有幾個明顯的凹痕。

      很像當年村里辦紅白喜事時用的那種公用的鋁盤子。

      用久了,難免磕磕碰碰。

      難道……

      一個更荒誕的念頭冒了出來。

      他甩了甩頭,試圖理清紛亂的思緒。

      當務之急,是弄清楚那個女工到底是不是許欣悅。

      如果是,她又為什么會在這里?

      這二十年,她經歷了什么?

      那個當年能拿出五百塊“天價”彩禮娶她的胡峻豪呢?

      無數個問題像潮水般涌來,幾乎要將彭宣朗淹沒。

      他定了定神,朝著辦公樓走去。

      步子越走越快,越走越急。

      仿佛身后有什么東西在追趕著他。

      02

      回到寬敞卻冰冷的辦公室,彭宣朗陷進寬大的皮質座椅里。

      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紅木桌面。

      發出沉悶的“篤篤”聲。

      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窗外,是他一手建立起來的廠區,整齊的廠房,忙碌的工人。

      這一切,曾經是他奮斗的動力,是向過去、向所有人證明自己的勛章。

      可此刻,卻顯得如此虛幻。

      那個在食堂角落里佝僂著的身影,那個顫抖的餐盤,那雙粗糙的手……

      不斷在他眼前晃動。

      比任何財務報表、生產數據都更清晰地占據了他的腦海。

      他按下內部通話鍵。

      “沈主管,麻煩你來我辦公室一趟。”

      沈淑芬是他的遠房表姨,也是工廠的人事主管。

      一個精明能干、同時也頗懂得察言觀色的中年女人。

      沒多久,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

      “進來。”

      沈淑芬推門而入,臉上帶著職業化的微笑。

      “彭總,您找我?”

      彭宣朗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尋常,像隨口一問。

      “淑芬姨,食堂那邊,是不是新招了清潔工?”

      沈淑芬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老板會關心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

      她迅速在腦子里過了一遍最近的人事變動。

      “食堂?清潔工……哦,您是說那個臨時工許大姐?”

      “許大姐?”彭宣朗的心跳漏了一拍。

      “對,叫許欣悅。上個月才來的,頂替原來請產假的那個。”

      沈淑芬語速很快,帶著匯報工作的流暢。

      “是李經理那邊報過來的,說急著用人,我看她手續齊全,人也看著老實肯干,就批了臨時崗位。”

      “許……欣悅……”彭宣朗低聲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

      每一個音節,都像小錘子敲在他的心上。

      真的是她。

      不是錯覺。

      “怎么了,彭總?是這個人有什么問題嗎?”沈淑芬敏銳地察覺到了老板情緒的細微變化,小心地問道。

      彭宣朗回過神來,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已經微涼的茶。

      借以掩飾內心的波瀾。

      “沒什么,剛才下去轉了一圈,好像看到個生面孔,隨便問問。”

      他放下茶杯,手指在杯壁上摩挲著。

      “她……工作怎么樣?”

      “聽說還行吧,話不多,就是干活。臨時工嘛,要求也不能太高。”

      沈淑芬斟酌著用詞。

      “不過……好像家里挺困難的,聽說丈夫長期生病,挺不容易的。”

      丈夫生病?

      彭宣朗的指尖微微一頓。

      是那個胡峻豪嗎?

      當年意氣風發,能拿出五百塊彩禮的胡峻豪,如今也倒下了?

      “嗯,知道了。”

      彭宣朗點了點頭,示意這個話題可以結束了。

      “你去忙吧。”

      沈淑芬狐疑地看了看彭宣朗,但也沒再多問,應了一聲,輕輕帶上門離開了。

      辦公室里重新恢復了安靜。

      彭宣朗站起身,走到窗前。

      樓下,工人們正三三兩兩地從食堂走出來,走向各自的車間。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著,希望能再次捕捉到那個藍色的身影。

      卻沒有。

      許欣悅就像一滴水,融入了這片藍色工裝的海洋,消失不見了。

      只剩下沈淑芬剛才的話,在耳邊回蕩。

      “臨時工許大姐……”

      “丈夫長期生病……”

      “挺不容易的……”

      每一個字,都像一根細針,扎在他的心上。

      并不很痛,卻綿密地、持續地散發著酸脹感。

      二十年前的畫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

      那個夏日的午后,知了在樹上聲嘶力竭地叫著。

      許欣悅穿著那件碎花小褂,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她被他緊緊拉著手,躲在村后那棵老槐樹的陰影里。

      “宣朗哥,俺娘說了,沒有五百塊彩禮,死活不讓俺跟你。”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肩膀一抽一抽的。

      “五百塊……俺爹娘要留著給俺弟娶媳婦用……”

      彭宣朗當時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

      五百塊!

      對于那時他家徒四壁的情況來說,無異于天文數字。

      他爹早逝,娘身體不好,下面還有兩個年幼的妹妹。

      全家就指望著那幾畝薄田和他偶爾出去打點零工。

      別說五百塊,就是五十塊,拿出來都費勁。

      但他還是咬著牙,緊緊握住許欣悅的手。

      “欣悅,你信我!我去掙!我一定把彩禮錢掙出來!”

      少年的誓言,在悶熱的午后,顯得那么堅定,又那么蒼白無力。

      許欣悅抬起淚眼婆娑的臉,望著他。

      眼神里有信任,有依賴,還有深深的絕望。

      “宣朗哥,俺等你……你可一定要快點……”

      那時,他們都以為,只要努力,就能沖破一切的阻礙。

      卻不知道,命運早已標好了價碼。

      而他們,連討價還價的資格都沒有。

      彭宣朗猛地從回憶中驚醒,胸口一陣發悶。

      他解開襯衫最上面的扣子,深深吸了口氣。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二十年前那個午后的燥熱和絕望。

      他看著窗外屬于自己的“王國”,第一次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空洞。

      如果……

      如果當年,他能湊齊那該死的六十塊錢……

      現在的一切,會不會完全不同?

      許欣悅那雙顫抖的手,又浮現在眼前。

      這一次,格外清晰。



      03

      接下來的幾天,彭宣朗有些心神不寧。

      處理文件時會走神,開會時聽著下屬的匯報,思緒卻飄到了別處。

      那個藍色的、佝僂的身影,和記憶里鮮活的少女形象,不斷交織、重疊。

      形成一種詭異而又令人心碎的對比。

      他忍不住又會去食堂。

      有時是飯點,混在擁擠的工人中,遠遠地看著。

      許欣悅總是很忙碌,低著頭,默默地收拾著餐桌,清理著地面。

      動作機械而重復,帶著一種認命般的麻木。

      她很少與人交流,偶爾有工人跟她打招呼,她也只是點點頭,并不搭話。

      那張曾經明媚的臉,如今像是蒙上了一層灰塵,看不出任何表情。

      只有眼角眉梢鐫刻的細密皺紋,昭示著歲月流逝的痕跡。

      有時,彭宣朗會刻意從她身邊走過。

      近到能聞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著汗水和清潔劑的氣味。

      近到能看清她鬢角幾縷過早斑白的發絲。

      有一次,他甚至不小心撞掉了她剛收攏的垃圾簸箕。

      雜物散落一地。

      “對不起。”

      他趕忙道歉,蹲下身想去幫忙收拾。

      許欣悅卻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后退了一步,連連擺手。

      “沒事沒事,老板,俺自己來,自己來……”

      她的聲音低啞,帶著濃重的鄉音,透著一股惶恐和卑微。

      自始至終,她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獸。

      彭宣朗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他看著許欣悅迅速而慌亂地重新收拾好一切,然后端著簸箕,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

      那一刻,彭宣朗清楚地意識到,她認出他了。

      或許第一天,他站在二樓走廊上時,她就已經認出了他。

      只是,她選擇了回避。

      像一只受傷的蝸牛,把自己緊緊縮回殼里。

      這種認知,讓彭宣朗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種混合著懊惱、心疼、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怒的情緒,在他胸腔里翻涌。

      他憤怒什么?

      憤怒她的卑微?憤怒她的逃避?還是憤怒命運如此捉弄人?

      他說不清楚。

      周五下午,彭宣朗習慣性地會在廠區里巡視一圈。

      經過包裝車間時,他看到車間經理宋玉璧正在門口和幾個工人說著什么。

      宋玉璧也是從老家那邊過來的,算是知根知底的老人了。

      比彭宣朗大幾歲,當年村里的事,他多少知道一些。

      彭宣朗腳步頓了一下。

      宋玉璧看到他,連忙打發走工人,笑著迎了上來。

      “彭總,巡查呢?”

      “嗯,隨便看看。”

      彭宣朗點點頭,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車間。

      “最近生產還順利吧?”

      “順利,順利,訂單都按時完成。”

      宋玉璧陪著笑,遞過來一根煙。

      彭宣朗擺了擺手,他沒心思抽煙。

      兩人閑聊了幾句廠里的事。

      彭宣朗話鋒一轉,像是隨口提起。

      “老宋,食堂那邊,好像有個新來的臨時工,也是咱們老鄉?”

      宋玉璧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

      他顯然知道彭宣朗指的是誰。

      “哦……您是說……許欣悅?”

      他壓低了聲音,帶著幾分試探。

      彭宣朗不置可否,只是看著宋玉璧。

      宋玉璧搓了搓手,顯得有些為難,但還是開了口。

      “是她……唉,說起來,也是造化弄人。”

      他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她家那個胡峻豪,前幾年在礦上干活出了事,砸傷了腰,癱在床上了。”

      “礦上賠的那點錢,早幾年就花光了。家里還有個半大的小子要上學,沒辦法,她只能出來找活干。”

      “咱們廠里招臨時工,她就來了……我也沒想到,會這么巧……”

      宋玉璧偷偷觀察著彭宣朗的臉色,語氣帶著幾分唏噓。

      “當年在村里,胡家也算是殷實人家,誰能想到……唉,這人的命啊……”

      彭宣朗靜靜地聽著,臉上沒什么表情,心里卻已是波濤洶涌。

      胡峻豪癱了?

      那個當年用五百塊彩禮,硬生生從他手里奪走許欣悅的胡峻豪,如今癱在了床上?

      這聽起來像是一個遲來的、拙劣的報應。

      可彭宣朗卻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快意。

      反而,有一種更深的悲涼,從心底升起。

      為了許欣悅。

      為了這被命運反復磋磨的二十年。

      “她……在這干得習慣嗎?”彭宣朗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干澀。

      “還行吧,就是挺累的。食堂的活,您也知道,臟、雜。她話少,也不抱怨,讓干啥就干啥。”

      宋玉璧頓了頓,補充道。

      “就是……看著挺苦的。比實際年齡老相多了。”

      彭宣朗沉默了片刻。

      “老宋,這事……你知道就好。”

      “明白,明白,彭總您放心。”宋玉璧連連點頭。

      彭宣朗沒再說什么,拍了拍宋玉璧的肩膀,轉身離開了。

      腳步比來時沉重了許多。

      胡峻豪癱了。

      許欣悅為了生計,不得不到他廠里來做最臟最累的臨時工。

      這一個個信息,像一塊塊沉重的石頭,壓在他的心上。

      他原本以為,當年那五百塊彩禮,至少能保證許欣悅過上安穩富足的生活。

      卻沒想到,等待她的,是更加深重的磨難。

      那五百塊,像是一個惡毒的詛咒。

      困住了許欣悅,也困住了他。

      讓他這二十年的努力和成功,都顯得像一個巨大的笑話。

      他走到辦公樓下的花壇邊,點燃了一支煙。

      煙霧繚繞中,他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年前,許欣悅被花轎抬走的那天。

      她穿著紅嫁衣,蓋著紅蓋頭。

      他躲在人群后面,眼睜睜地看著花轎抬起,吹吹打打地朝著胡家的方向而去。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的整個世界都塌了。

      而現在,世界的廢墟,以一種更加殘酷的方式,呈現在了他的面前。

      04

      那個周末,彭宣朗驅車回了趟老家。

      村子變化很大,修了水泥路,蓋起了不少新樓房。

      但整體的格局還在,那些熟悉的角落,輕易就能勾起深埋的記憶。

      他沒有驚動太多人,直接把車開到了村西頭。

      一棟顯得有些破敗的老房子前。

      這是許欣悅娘家的老宅。

      比起周圍的新房,這棟房子顯得格外扎眼,墻皮剝落,木門緊閉,透著一股蕭索。

      彭宣朗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抬手敲了敲門。

      等了很久,里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

      一張布滿皺紋、警惕的臉探了出來。

      是許欣悅的母親,黃春花。

      二十年不見,她老得幾乎讓彭宣朗認不出來了。

      頭發全白了,腰也佝僂了,只有那雙眼睛,還殘留著幾分當年的精明和厲害。

      “誰啊?”黃春花瞇著眼,打量著門外這個穿著體面、氣度不凡的中年男人。

      “嬸子,是我,彭宣朗。”彭宣朗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和一些。

      黃春花愣了一下,臉上閃過驚訝、慌亂,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

      她遲疑著,最終還是把門拉開了些。

      “是……是宣朗啊……你咋回來了?快,快進來坐……”

      屋子里的光線很暗,陳設簡陋,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老人特有的氣味。

      黃春花手忙腳亂地擦了擦凳子,讓彭宣朗坐。

      “嬸子,你別忙了,我就過來看看。”彭宣朗坐下,環顧著四周。

      “唉,家里亂,讓你見笑了。”黃春花搓著手,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就你一個人在家?欣悅她弟呢?”

      “他啊,早幾年就去城里打工了,娶了媳婦,在城里安了家,一年也回不來兩趟。”

      黃春花的語氣里帶著埋怨和落寞。

      兩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氣氛有些尷尬。

      “宣朗啊,聽說你現在……發達了?當大老板了?”黃春花試探著問,眼神復雜。

      “談不上發達,就是做點小生意。”彭宣朗淡淡地說。

      “哦……那也好,那也好……比在村里強……”黃春花喃喃道。

      又是一陣沉默。

      彭宣朗知道,他必須切入正題了。

      他今天來,不是為了敘舊,也不是為了炫耀。

      他是想尋找一個答案。

      一個困擾了他二十年的答案。

      “嬸子,”彭宣朗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直視著黃春花。

      “我今天來,是想問問當年的事。”

      黃春花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眼神開始躲閃。

      “當年……當年還有啥好問的……都過去那么久了……”

      “對我來說,沒過不去。”

      彭宣朗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當年,我東拼西湊,湊了四百四十塊。只差六十塊。”

      “我跪下來求您,寬限幾天,我一定能把六十塊湊齊。”

      “您當時是怎么說的?您說,少一分都不行,胡家那邊五百塊現錢已經擺桌上了。”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

      帶著二十年前那個傍晚的冰冷和絕望。

      黃春花的臉色變得煞白,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我就想知道,為什么?為什么連幾天都不能等?”

      彭宣朗的聲音微微有些發顫。

      “就差六十塊!六十塊啊!”

      黃春花低下頭,雙手緊緊攥著衣角,渾濁的老眼里涌上了淚水。

      “宣朗……俺……俺對不住你……”

      她哽咽著。

      “那時候……俺也是沒辦法啊……”

      “欣悅她爹……在礦上欠了賭債……人家追到家里來,說不還錢就要卸他一條腿……”

      “胡家那五百塊……是救命錢啊……”

      彭宣朗如遭雷擊,猛地站了起來。

      “賭債?!”

      他一直以為,黃春花是嫌棄他家窮,是看中了胡家更厚的家底。

      卻從來沒想過,背后還有這樣的隱情。

      “是啊……俺不敢聲張……怕丟人……也怕欣悅她爹真出事……”

      黃春花抹著眼淚,泣不成聲。

      “胡家那邊……催得緊……說要是不同意,錢就借給別人了……”

      “俺……俺只能狠心……委屈了欣悅……也對不住你啊,宣朗……”

      彭宣朗呆呆地站著,渾身的力氣像是被抽空了。

      原來,那五百塊彩禮,背后是這樣一個不堪的真相。

      是為了給許欣悅的父親填賭債的窟窿!

      而許欣悅……

      她當時知道嗎?

      如果她知道,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嫁給了胡峻豪?

      是為了救她的父親?

      一種尖銳的疼痛,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彭宣朗的心臟。

      比當年失去她時,更加痛徹心扉。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唯一的受害者。

      卻不知道,許欣悅可能承受著比他更深的痛苦和無奈。

      “欣悅……她知道嗎?”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黃春花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哭得更厲害了。

      “俺……俺沒敢跟她說實話……只說是為了她弟……俺怕她恨她爹……”

      “那孩子……命苦啊……”

      “嫁過去沒幾年,胡家就敗了……胡峻豪又出了事……這些年,她一個人撐著……”

      彭宣朗再也聽不下去了。

      他轉身,踉踉蹌蹌地沖出了這間令人窒息的屋子。

      陽光刺眼,他卻感覺渾身冰冷。

      二十年的謎底,以這樣一種殘酷的方式揭開了。

      卻帶來了更多、更沉重的疑問和心痛。



      05

      回城的路上,彭宣朗把車開得飛快。

      窗外的景物飛速倒退,如同那些紛亂閃回的往事。

      黃春花的哭聲,那句“對不住你”,還有關于賭債的真相,不斷在他腦海里盤旋。

      所以,許欣悅的犧牲,并不僅僅是為了那個不成器的弟弟。

      更是為了填她父親那個無底洞般的賭債。

      而她,甚至可能一直被蒙在鼓里,以為只是敗給了貧窮和母親的勢利。

      這太殘忍了。

      對許欣悅殘忍,對他,同樣殘忍。

      如果當年他知道真相,他會怎么做?

      他能湊到更多的錢嗎?

      他能阻止這一切嗎?

      這些問題,已經沒有意義了。

      時光無法倒流,發生的也無法改變。

      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面對現實。

      面對那個就在他工廠里,被生活壓彎了腰的許欣悅。

      周一早上,彭宣朗直接去了食堂后面的工作區。

      他知道這個時間點,許欣悅應該在準備早餐后的清掃工作。

      狹小的工具間里,許欣悅正背對著門口,費力地從大袋子里往外倒洗衣粉。

      用來清洗那些油膩的抹布和拖把。

      她的動作很慢,每一下都顯得很吃力。

      彭宣朗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她的背影。

      這一次,他沒有猶豫。

      “欣悅。”

      他叫出了那個名字。

      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工具間里,顯得格外清晰。

      許欣悅的背影猛地一僵。

      手里的洗衣粉袋子差點掉在地上。

      她緩緩地轉過身來,臉上血色盡失,眼神里充滿了驚慌和不知所措。

      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我都知道了。”彭宣朗往前走了一步,聲音低沉。

      “知道你爹的賭債,知道那五百塊是救命錢。”

      許欣悅的瞳孔驟然收縮,身體肉眼可見地顫抖起來。

      她低下頭,雙手緊緊攥著工裝的衣角,指節泛白。

      像是在極力克制著什么。

      工具間里彌漫著濃烈的洗衣粉和消毒水的氣味。

      空氣仿佛凝固了。

      過了許久,許欣悅才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都……過去了……”

      “過不去!”

      彭宣朗的情緒有些激動。

      “為什么?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一個人扛著?”

      許欣悅抬起頭,眼里已經蓄滿了淚水,但她強忍著不讓它們掉下來。

      “告訴你……有啥用……”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努力保持著平靜。

      “那時候……告訴你……你能有啥辦法……”

      “除了讓你更難受……還能咋樣……”

      “俺娘……俺娘也是沒辦法……”

      淚水最終還是順著她粗糙的臉頰滑落下來,留下兩道清晰的淚痕。

      “宣朗哥……這事……不怪俺娘……要怪……就怪命……”

      這一聲久違的“宣朗哥”,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彭宣朗記憶的閘門。

      所有堅固的心理防線,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他看著眼前這個淚流滿面、被生活折磨得憔悴不堪的女人。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你……你這二十年……是怎么過的?”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許欣悅用手背胡亂地擦著眼淚,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咋過?湊合過唄……”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胡峻豪人……不算壞,就是……命不好……”

      “俺認命……”

      “認命?”彭宣朗重復著這兩個字,只覺得無比諷刺。

      “如果這就是命,那我偏不認!”

      他看著她,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欣悅,我現在有能力了,我可以幫你……”

      “不!”

      許欣悅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后退一步,連連搖頭。

      眼神里充滿了驚恐和拒絕。

      “宣朗哥,俺不需要你幫!”

      “俺現在挺好……有活干,有飯吃……能養活俺男人和娃……”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俺求你……別再提了……”

      她說著,端起旁邊裝滿臟抹布的水盆,幾乎是逃也似的從彭宣朗身邊擠了過去。

      踉踉蹌蹌地跑向了清洗區。

      留下彭宣朗一個人,呆立在充滿刺鼻氣味的工具間里。

      耳邊回蕩著她那句近乎哀求的“俺求你……別再提了……”

      她寧愿守著那個癱瘓在床的丈夫,守著這份辛苦卑微的工作,也不愿意接受他的幫助。

      是因為愧疚?還是因為……別的什么?

      彭宣朗忽然覺得,他好像從來都沒有真正了解過許欣悅。

      不了解二十年前她沉默背后的犧牲。

      也不了解二十年后她拒絕背后的堅持。

      他以為的補償和救贖,或許對她來說,只是一種新的負擔和驚擾。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席卷了他。

      06

      從那天以后,彭宣朗有好幾天沒再去食堂。

      他刻意回避著,怕自己的出現,會給許欣悅帶來更大的壓力和困擾。

      但他讓沈淑芬去了解了一下許欣悅家的具體情況。

      反饋回來的信息,比他從宋玉璧那里聽到的更加詳細,也更加沉重。

      胡峻豪癱瘓在床已經五年多了,不僅需要人長期照料,每月還需要不少錢買藥維持。

      他們的兒子在讀高中,成績不錯,但開銷也大。

      許欣悅在廠里做臨時工,工資微薄,勉強糊口。

      家里主要靠胡峻豪那點微薄的傷殘補助,以及許欣悅偶爾接點零活補貼家用。

      生活十分拮據。

      沈淑芬匯報的時候,語氣里也帶著幾分同情。

      “彭總,許大姐家確實挺難的。要不……廠里看看能不能給她換個輕松點的崗位?或者……適當補助一點?”

      彭宣朗沉默著,沒有立刻回答。

      他知道,直接的經濟幫助或者崗位調動,以許欣悅剛才的態度,是絕不會接受的。

      甚至會把她推得更遠。

      他必須想一個更妥善、更不露痕跡的辦法。

      幾天后,彭宣朗召集管理層開了一個會。

      會上,他提出了一項新的員工關懷計劃。

      重點針對家庭有特殊困難的員工,由廠里提供額外的、匿名的生活補貼和子女教育資助。

      名義上,是為了增強員工歸屬感,促進企業和諧。

      方案討論得很順利,很快就定了下來。

      沈淑芬負責具體落實。

      彭宣朗特別叮囑了一句。

      “首批名單,一定要篩選最困難、最需要的員工,確保幫扶到位。”

      沈淑芬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

      “彭總您放心,我會處理好的。”

      這件事安排下去后,彭宣朗心里稍微踏實了一點。

      但這并不能完全化解他內心的波瀾。

      他依然會想起許欣悅,想起她那雙手,想起她流淚的樣子。

      一種想要更靠近她、了解她這二十年生活的欲望,越來越強烈。

      他知道這很冒險,甚至可能有些荒唐。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

      一天下午,他讓司機把車開到離廠區不遠的一個老舊居民區附近。

      根據沈淑芬提供的地址,許欣悅家就租住在這里。

      他沒有下車,只是讓司機把車停在路邊一個不顯眼的位置。

      隔著車窗,他觀察著那片擁擠、嘈雜的筒子樓。

      墻壁上爬滿了雜亂的電線,樓道里堆放著雜物。

      空氣中彌漫著油煙和潮濕的氣味。

      這就是許欣悅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

      和他想象的,或者說,和他曾經希望她能過上的生活,相去甚遠。

      等了大概一個多小時,他看到許欣悅從巷子口走了過來。

      手里拎著一個布袋子,看樣子是剛買完菜回來。

      她走得很慢,低著頭,肩膀垮著,每一步都顯得很沉重。

      走到一棟樓前,她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氣,才抬腳邁上樓梯。

      那個小小的動作,像是要積蓄足夠的勇氣,才能去面對家里的現實。

      彭宣朗坐在車里,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幾乎可以想象樓上的情景。

      一個癱瘓在床、可能脾氣還不好的丈夫。

      一個需要操心學業的兒子。

      還有永無止境的家務、藥費、生活的瑣碎……

      所有這些,都壓在她那單薄的肩膀上。

      而她,才剛剛四十出頭。

      本該是一個女人最有風韻、最從容的年紀。

      可她的人生,卻仿佛已經提前進入了暮年。

      彭宣朗在車里坐了很久,直到天色漸漸暗下來。

      居民樓里亮起了零星昏暗的燈光。

      他不知道許欣悅家是哪一盞燈。

      或許,那盞燈格外昏暗,也格外沉重。

      司機小心地問了一句。

      “彭總,咱們回去嗎?”

      彭宣朗回過神來,疲憊地靠在座椅上,閉上了眼睛。

      “回去吧。”

      車子緩緩啟動,駛離了這片充滿煙火氣卻也充滿艱辛的街區。

      彭宣朗心里清楚,僅僅靠那點匿名的員工補助,是遠遠不夠的。

      那更像是一種自我安慰。

      他需要做的,或許更多。

      但他又能做什么呢?

      直接給她一大筆錢?那只會侮辱她,嚇跑她。

      介入她的生活,幫她解決所有困難?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場?

      二十年前的戀人?如今的工廠老板?

      無論哪個身份,都顯得那么尷尬和不合時宜。

      而且,許欣悅那份固執的拒絕和“認命”,像一堵無形的墻,橫亙在他們之間。

      他第一次感到,金錢和地位,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一種深深的挫敗感,籠罩了他。



      07

      日子一天天過去,工廠的運轉一切如常。

      員工關懷計劃悄無聲息地開展著,許欣悅的名字赫然在首批受助名單上。

      據說,當沈淑芬代表廠里把補助金和給孩子的教育資助款交到她手上時,她愣住了,然后不停地鞠躬道謝,眼圈紅紅的。

      彭宣朗從沈淑芬的匯報中聽到這些時,心里稍稍有了一絲慰藉。

      但這點慰藉,很快就被新的焦慮取代。

      他發現,許欣悅在食堂的工作,似乎更加賣力了,但也更加沉默。

      她像是在用拼命干活,來回報這份“意外”的恩惠。

      這讓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寧愿她輕松一點,哪怕偷點懶也好。

      初冬的一個下午,天氣陰沉,刮著冷風。

      彭宣朗因為一個應酬,喝了些酒,讓司機送他回廠里休息一下。

      車子開到廠門口,他遠遠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推著一輛破舊的三輪車,吃力地往廠外走。

      三輪車上堆滿了空泔水桶,散發出難聞的氣味。

      她今天應該是負責處理這些廚余垃圾。

      風吹亂了她的頭發,單薄的工裝被風灌得鼓起來,更顯得她身形瘦削。

      她埋著頭,用力推著車,車輪在不平整的路面上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就在這時,一輛送貨的卡車快速從旁邊駛過,帶起一陣強風。

      許欣悅被風刮得一個趔趄,車輪一歪,撞到了路邊的馬路牙子上。

      最上面的幾個泔水桶晃了晃,眼看就要掉下來。

      彭宣朗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推開車門,沖了過去。

      就在泔水桶傾斜墜落的瞬間,他伸手扶住了車子,同時也穩住了那些搖搖欲墜的桶。

      一股濃烈刺鼻的餿臭味撲面而來。

      許欣悅驚魂未定,抬起頭,看到是彭宣朗,臉上瞬間寫滿了驚恐和窘迫。

      她慌忙松開手,后退兩步,手足無措地看著他,嘴唇哆嗦著。

      “老……老板……對不起……俺……俺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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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宣朗看著她嚇得煞白的臉,心里一陣刺痛。

      他松開扶著車的手,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

      “路滑,車重,小心點。”

      許欣悅低著頭,不敢看他,聲音細若蚊蠅。

      “俺知道了……謝謝老板……”

      她重新扶住車把,想要繼續推車離開。

      動作慌亂而笨拙。

      彭宣朗站在原地看著她。

      看著她艱難地調整著方向,看著她瘦弱的背影在寒風中顯得那么無助。

      剛才那一瞬間,他沖過去扶住車,完全是本能反應。

      他甚至沒來得及在意那難聞的氣味。

      此刻,冷靜下來,他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舉動可能有些唐突。

      但也讓他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了許欣悅日常工作的艱辛。

      這根本不是一個女人應該干的活。

      “以后這種重活,讓男工來干。”

      他忍不住說道,語氣里帶著一絲不容置疑。

      許欣悅推車的動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只是低聲應了一句。

      “嗯……”

      然后,更加用力地推著車,快步離開了。

      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會讓她無地自容。

      彭宣朗站在原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拐角。

      寒風吹在他臉上,帶著酒后的燥熱和此刻的冰涼。

      司機走過來,小聲問。

      “彭總,您沒事吧?”

      彭宣朗搖了搖頭,轉身回到車上。

      車廂里還殘留著溫暖的空氣,和他身上沾染的淡淡泔水味。

      形成一種強烈的反差。

      他靠在座椅上,閉上眼睛。

      眼前卻不斷浮現出許欣悅那雙驚慌失措的眼睛,和那雙在寒風中推著重車、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他們之間,隔著的不只是二十年錯過的時光。

      還有一道巨大的、由現實處境和內心壁壘構筑的鴻溝。

      他站在鴻溝的彼岸,看著她在對岸的泥濘中掙扎。

      想要伸手拉她一把,卻發現,她可能根本就不愿意把手伸過來。

      這種認知,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和無力。

      酒意上涌,他覺得腦袋有些昏沉。

      但思緒,卻異常清晰,也異常沉重。

      08

      那次泔水車事件之后,彭宣朗有意識地克制了自己去關注許欣悅的沖動。

      他怕自己的關心,會變成一種變相的施壓,讓她更加不安。

      他把更多精力投入到工作中,試圖用忙碌來麻痹自己。

      然而,有些念頭一旦生根,就會頑強地生長。

      年底越來越近,廠里的事務越發繁忙。

      各種總結、計劃、應酬接踵而至。

      彭宣朗像個陀螺一樣連軸轉,身體和精神都達到了一個疲勞的臨界點。

      一天晚上,他宴請幾個重要的客戶,喝了不少酒。

      送走客戶后,他沒有立刻回家,而是讓司機把他送回了廠里。

      他想在辦公室的休息間湊合一夜,第二天直接工作。

      深夜的廠區,一片寂靜,只有路燈散發著昏黃的光暈。

      辦公樓里空無一人,他的腳步聲在走廊里回蕩,顯得格外清晰。

      走到辦公室門口,他下意識地朝走廊盡頭的窗戶望了一眼。

      窗外,正對著食堂的后院。

      然后,他看到了一個身影。

      一個瘦小的身影,正蹲在后院的水龍頭旁邊,借著院子里微弱的光亮,費力地搓洗著一大盆衣物。

      看那身形和動作,是許欣悅。

      這么晚了,她怎么還在廠里?洗的是什么?

      彭宣朗的心猛地一沉。

      他沒有開燈,悄悄走到走廊盡頭的窗戶邊,向下望去。

      看得更清楚了一些。

      許欣悅面前放著兩個大塑料盆,一個盆里泡著的是食堂用的白色罩衣、圍裙之類的布草。

      另一個盆里,似乎是些普通的衣物,顏色深暗,看樣子像是男人的衣褲。

      她挽著袖子,手臂在冰冷的水里反復揉搓,時不時直起腰,捶打一下后背。

      寒冷的冬夜,呵出的氣息都成了白霧。

      水龍頭流出的水,該有多刺骨?

      彭宣朗看著這一幕,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

      他立刻轉身,大步朝樓下走去。

      甚至顧不上拿外套。

      寒冷的夜風撲面而來,讓他打了個激靈,酒也醒了大半。

      但他腳步未停,徑直朝著后院走去。

      許欣悅背對著他,并沒有察覺到有人靠近。

      她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搓衣板上那些難以清洗的油漬上。

      直到彭宣朗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夜里響起,她才受驚般猛地回過頭。

      臉上再次露出了那種熟悉的驚慌和恐懼。

      手里還攥著一件正在搓洗的工裝,水滴答滴答地落回盆里。

      “老……老板?您……您怎么還沒休息?”她的聲音因為寒冷和驚嚇而顫抖。

      彭宣朗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的目光落在那一大盆泡沫和水里浸泡的布草上。

      又看了看旁邊那盆顯然是私人的、厚重的衣物(那很可能是她癱瘓丈夫的衣褲)。

      怒火,夾雜著難以言喻的心疼,瞬間淹沒了他。

      “這是食堂的布草?清洗這不是有專門的保潔公司負責嗎?”他的聲音因為壓抑著情緒而顯得有些生硬。

      許欣悅慌亂地站起身,雙手在圍裙上擦著,凍得通紅的臉上寫滿了窘迫。

      “是……是李經理說……保潔公司漲價了……臨時讓俺們先洗著……”

      “給……給算加班費的……”

      她的解釋蒼白無力。

      彭宣朗當然知道,這根本不是什么加班費的問題。

      這是底層員工被隨意攤派額外工作的常態。

      而許欣悅,作為一個臨時工,更是沒有拒絕的底氣。

      更何況,她還利用這點時間,清洗自家的衣物……

      為了省下一點水費?或者是為了節省在家操勞的時間?

      無論哪種原因,都讓彭宣朗感到心酸。

      “這么冷的天,用冷水洗?”彭宣朗的聲音緩和了一些,但眉頭依然緊鎖。

      “燒熱水……費電……”許欣悅低下頭,聲音越來越小。

      彭宣朗沉默了。

      他看著許欣悅凍得紅腫的雙手,看著她在寒風中微微發抖的身體。

      看著她眼角眉梢被生活刻下的深深印記。

      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責備?他有什么資格責備?

      同情?那或許是更大的傷害。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刺骨的寒意直通肺腑。

      “以后食堂的布草,還是交給保潔公司。我會和李經理說。”

      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像是正常的工作安排。

      “這么晚了,趕緊回去吧。家里……不是還有人需要照顧嗎?”

      最后那句話,他說得有些艱難。

      許欣悅愣了一下,抬起頭,飛快地看了彭宣朗一眼。

      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有感激,有羞愧,還有一絲難以解讀的悲傷。

      “俺……俺這就洗完了……馬上就回去……”

      她說著,又蹲下身,想要加快速度。

      “別洗了!”

      彭宣朗終于忍不住,提高了聲音。

      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許欣悅的動作僵住了,蹲在那里,一動不動。

      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彭宣朗走過去,彎下腰,伸手想要把她拉起來。

      指尖在觸碰到她冰涼的手臂時,兩人都像是被電流擊中般,猛地顫了一下。

      許欣悅觸電般地縮回手,站了起來,連連后退。

      “老板……俺……俺自己來……”

      彭宣朗的手僵在半空,指尖還殘留著她手臂冰涼的觸感。

      以及,那無法忽視的、粗糙的質感。

      夜風吹過,卷起地上的幾片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后院的氣氛,尷尬而凝固。

      彭宣朗最終只是疲憊地揮了揮手,轉過身,不再看她。

      他聽到身后傳來許欣悅匆忙收拾東西的聲音,還有她帶著哽咽的一句。

      “謝謝……老板……”

      然后,是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彭宣朗站在原地,沒有回頭。

      直到腳步聲徹底消失,他才緩緩轉過身。

      院子里空空蕩蕩,只剩下兩個盛著污水的大盆,和那個兀自滴著水的水龍頭。

      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洗衣粉和許欣悅身上那股淡淡的、廉價的皂角氣味。

      他抬頭望了望漆黑的、沒有一顆星星的夜空。

      只覺得心里,也和這夜空一樣,空落落的,看不到一絲光亮。

      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攫住了他。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么做,才能靠近她,才能……彌補那缺失了二十年的時光。

      或者說,那缺失的六十塊錢,真的還能補上嗎?



      09

      那次深夜后院相遇之后,彭宣朗明顯感覺到,許欣悅在刻意躲避他。

      即使在食堂遠遠看到,她也會立刻低下頭,或者轉身走向別處。

      仿佛他是瘟疫。

      這種回避,讓彭宣朗感到煩躁,同時也讓他更加確定,許欣悅心里藏著事。

      不僅僅是關于過去,可能還有關于現在。

      他需要找一個更了解內情的人,徹底問清楚。

      他想到了宋玉璧。

      宋玉璧和胡家算是遠親,對許欣悅嫁過去后的情況,應該知道得更多一些。

      一天下班后,彭宣朗把宋玉璧叫到了辦公室。

      他沒有繞圈子,直接開門見山。

      “老宋,這里沒別人。你跟我實話實說,許欣悅嫁到胡家之后,到底發生了什么?”

      “胡家當初不是挺殷實嗎?怎么幾年就敗了?胡峻豪又是怎么出的礦難?”

      宋玉璧看著彭宣朗嚴肅的臉色,知道瞞不住了。

      他嘆了口氣,掏出煙,遞給彭宣朗一根,自己也點上。

      煙霧繚繞中,他緩緩開了口。

      “彭總,這事……說起來,話就長了。”

      “胡家當初是有點底子,但也沒傳說中那么厚。那五百塊彩禮,估計也掏空了大半。”

      “胡峻豪那人……怎么說呢,心氣高,總想掙大錢,但運氣背了點。”

      “先是跟人合伙跑運輸,賠了。后來又折騰著養豬,遇上瘟病,又賠了。”

      “家里底子差不多掏空了,還欠了債。沒辦法,他才去的私人小煤礦下井,那活危險,但來錢快。”

      “結果……下去不到半年,就遇到了塌方……”

      宋玉璧重重吸了口煙,搖了搖頭。

      “人算是撿回條命,但腰以下沒知覺了,癱了。礦主賠了幾萬塊,當時看著不少,可哪經得起坐吃山空?還得看病吃藥……”

      “欣悅那孩子,也是苦命。嫁過去沒過幾天好日子,就跟著擔驚受怕,后來更是……唉……”

      彭宣朗沉默地聽著,指尖的煙灰積了長長一截。

      這些情況,他大致聽說過,但此刻聽宋玉璧詳細講來,更加具體,也更加殘酷。

      “那……胡峻豪對她怎么樣?”彭宣朗問出了關鍵的問題。

      宋玉璧猶豫了一下,看了看彭宣朗的臉色,才壓低聲音說。

      “聽說……剛結婚頭兩年還行。后來胡家敗了,胡峻豪脾氣就變壞了,動不動就發火……”

      “癱了以后,脾氣就更……唉,長年躺在床上,心里憋屈,拿身邊人撒氣也是常有的事……”

      “欣悅那性子,您也知道,逆來順受,啥苦都往肚子里咽……”

      彭宣朗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所以,許欣悅這二十年,不僅背負著生活的重擔,還可能承受著丈夫的怨氣和無端的指責。

      而這一切的起點,或許都可以追溯到那五百塊彩禮,追溯到那個因為賭債而倉促決定的婚姻。

      “老宋,”彭宣朗掐滅了煙頭,目光銳利地看著宋玉璧。

      “還有一件事。當年那五百塊,胡家是怎么那么痛快就拿出來的?你就一點沒聽說點別的?”

      宋玉璧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似乎有些掙扎。

      他猛吸了幾口煙,才像是下定了決心。

      “彭總……這事……本來我不該多嘴……”

      “但既然您問到了……我也是后來才隱約聽人提起……”

      “說胡家那五百塊……好像……也不全是自家的錢……”

      “有一部分……是……是借的……”

      “借的?”彭宣朗猛地坐直了身體,“跟誰借的?”

      宋玉璧搖了搖頭。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都是些風言風語……做不得準……”

      “好像說……是……是女方家那邊……有人幫著撮合……具體真不清楚了……”

      女方家那邊?

      有人幫著撮合?

      彭宣朗的腦子里像是有一道閃電劃過!

      黃春花!

      一定是她!

      為了盡快拿到錢填她男人的賭債窟窿,她不僅逼著女兒嫁人,甚至可能還暗中參與了“籌資”?

      這個猜測,讓彭宣朗感到一陣惡寒。

      如果真是這樣,那許欣悅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交易。

      一場由她母親主導的、用她來換取救命錢的交易!

      而許欣悅本人,很可能一直被蒙在鼓里,或者,知道了也無法反抗。

      這太可怕了。

      彭宣朗感到一陣眩暈,他需要證實這個猜測。

      他立刻拿起手機,撥通了黃春花的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黃春花的聲音帶著睡意和疑惑。

      “喂?誰啊?”

      “嬸子,是我,彭宣朗。”彭宣朗的聲音冷得像冰。

      “我還有件事問你。當年胡家那五百塊彩禮,是不是有一部分是借的?跟你有沒有關系?”

      電話那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只能聽到黃春花逐漸變得粗重的呼吸聲。

      過了足足有一分鐘,黃春花帶著哭腔的聲音才傳過來,充滿了絕望和悔恨。

      “宣朗……你別問了……都是俺造的孽啊……”

      “是……是俺去找的胡家……說愿意把欣悅嫁過去……但彩禮不能少……”

      “胡家一時拿不出那么多……是俺……俺幫著找人借了點……說好等欣悅過去后,再從彩禮里扣出來還……”

      “俺不是人……俺對不起欣悅……俺把她往火坑里推啊……”

      黃春花在電話里嚎啕大哭起來。

      彭宣朗默默地聽著,手指緊緊攥著手機,指節泛白。

      真相,以一種比他想象中更加丑陋的方式,完全呈現在了他面前。

      原來,那場改變三個人命運的婚姻背后,竟然是如此不堪的算計和欺騙。

      而許欣悅,就是這場算計中,最大的犧牲品。

      她用自己的青春和幸福,填了父親的賭債,圓了母親的算計,也……間接成就了他彭宣朗離家闖蕩的決心。

      這一刻,彭宣朗對黃春花的那點怨恨,似乎淡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悲涼。

      為許欣悅。

      也為這被命運和人性共同玩弄的二十年。

      他掛斷了電話,無力地靠在椅子上。

      辦公室里的燈光白得刺眼。

      宋玉璧早已悄悄離開。

      只剩下他一個人,面對著這殘忍的、遲來了二十年的真相。

      下一步,他該怎么辦?

      直接告訴許欣悅這一切嗎?

      那無異于在她早已傷痕累累的心上,再插上一刀。

      還是……繼續保持沉默?

      可知道了真相的他,又如何能再心安理得地旁觀下去?

      彭宣朗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矛盾和掙扎之中。

      10

      接下來的幾天,彭宣朗經歷了激烈的思想斗爭。

      最終,他做出了決定。

      他不能告訴許欣悅全部真相,尤其是她母親在其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

      那太殘忍了。

      但他必須為她做點什么。

      不僅僅是匿名的補助,而是更實際、更能從根本上改善她處境的事情。

      他想到了胡峻豪的傷病。

      如果能有更好的醫療條件,或許還有恢復一些功能的希望?

      至少,可以減輕他的痛苦,也減輕許欣悅的護理負擔。

      他通過關系,聯系了省城最好的骨科和康復科專家。

      以廠里關懷困難員工的名義,提出想請專家過來會診,或者送病人過去治療。

      所有的費用,自然由他承擔。

      專家在查看了胡峻豪的病歷資料后,表示雖然完全康復的可能性不大,但通過系統的手術和康復治療,有望改善部分功能,提高生活質量。

      這已經是最好的消息了。

      彭宣朗立刻讓沈淑芬去安排,以廠里工會的名義,正式向許欣悅提出這個援助計劃。

      他特意叮囑,要強調這是針對所有符合條件困難員工的統一政策,避免讓她感到特殊化。

      許欣悅起初是猶豫的,甚至想要拒絕。

      但在沈淑芬和隨后得知消息、特意趕來的宋玉璧的反復勸說下,特別是提到這對她丈夫病情可能帶來的好處后,她最終還是含淚答應了。

      只是不停地念叨。

      “廠里對俺太好了……俺……俺都不知道該咋報答……”

      安排胡峻豪去省城治療的事情,緊鑼密鼓地進行著。

      轉院前的一天下午,彭宣朗獨自一人,去了許欣悅家租住的那個筒子樓。

      他沒有上樓,只是在樓下徘徊。

      冬日的陽光,有氣無力地照著這片灰敗的建筑。

      他知道,明天許欣悅就要陪著胡峻豪去省城了。

      這一去,可能要幾個月。

      他有些話,想在她離開前,對她說。

      不是以工廠老板的身份,而是以二十年前那個彭宣朗的身份。

      等了很久,他看到許欣悅從樓道里走出來,手里拎著一個暖水瓶,似乎是去打熱水。

      她看到站在樓下的彭宣朗,明顯愣住了,停下了腳步。

      臉上再次浮現出那種復雜的、混合著驚訝、惶恐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的表情。

      彭宣朗朝她走了過去。

      這一次,他的腳步很穩,眼神也很平靜。

      “明天就要去省城了,東西都準備好了嗎?”他盡量讓語氣顯得平常。

      許欣悅點了點頭,低下頭。

      “嗯……都……都準備好了……謝謝廠里……謝謝老板……”

      “到了那邊,安心照顧病人,廠里這邊,給你算帶薪假。”彭宣朗繼續說道。

      “這……這咋好意思……”許欣悅的聲音更低了。

      兩人之間,陷入了一陣短暫的沉默。

      只有寒風刮過樓縫的呼嘯聲。

      彭宣朗看著許欣悅低垂的頭,看著她微微顫抖的肩膀。

      他知道,時機到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用不大,但足以讓她聽清楚的聲音,緩緩說道。

      許欣悅的肩膀猛地一顫,但沒有抬頭。

      “那六十塊錢……”

      彭宣朗停頓了一下,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著。

      “我補上了。”

      這四個字,他說得很慢,很重。

      像是一塊沉重的石頭,投入了沉寂二十年的心湖。

      許欣悅猛地抬起頭!

      臉上血色褪盡,眼睛瞪得大大的,難以置信地看著彭宣朗。

      淚水,瞬間決堤,洶涌而出。

      順著她蒼老憔悴的臉頰,肆無忌憚地流淌下來。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只有壓抑已久的、破碎的嗚咽聲,從喉嚨里逸出。

      那雙一直微微顫抖的手,此刻顫抖得更加厲害。

      暖水瓶差點脫手掉落。

      彭宣朗沒有再說別的。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的眼淚,看著她壓抑了二十年的委屈和痛苦,在這一刻終于崩潰決堤。

      他知道,她聽懂了他的意思。

      他補上的,不僅僅是那象征性的六十塊錢。

      更是二十年前那份無力兌現的承諾。

      是這二十年間,他心底從未愈合的傷口和遺憾。

      也是此刻,他想要為她撐起的一片天空。

      盡管,這片天空來得太晚,也太沉重。

      許欣悅哭了很久,像是要把這半生的苦楚都哭出來。

      彭宣朗就站在那里,默默地陪著她。

      沒有安慰,也沒有勸阻。

      他知道,這些眼淚,她憋了太久了。

      終于,許欣悅的哭聲漸漸平息,變成了低聲的抽泣。

      她用袖子胡亂地擦著臉上的淚水和鼻涕,樣子狼狽,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釋然。

      她抬起頭,紅腫的眼睛看著彭宣朗,嘴唇翕動了好久,才終于用沙啞的聲音,說出了一句話。

      “宣朗哥……都……都過去了……”

      這一次,她說“過去了”的時候,語氣里不再僅僅是認命和麻木。

      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是釋懷?是感慨?還是別的什么?

      彭宣朗分辨不清。

      但他看到,許欣悅那雙一直低垂、躲閃的眼睛,此刻終于敢直視他了。

      雖然依舊含著淚水,卻似乎有了一點微弱的光。

      “嗯,過去了。”

      彭宣朗點了點頭,重復了一遍她的話。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去拉她,而是輕輕接過了她手里那個沉甸甸的暖水瓶。

      “外面冷,快回去吧。”

      許欣悅愣了一下,看著彭宣朗接過暖水瓶的手,那雙手如今有力而穩定。

      然后,她深深地看了彭宣朗一眼,那眼神仿佛穿越了二十年的時光。

      有痛,有怨,有憾,或許,也有一絲極淡極淡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暖意。

      她沒有再說謝謝,只是輕輕點了點頭,轉身,一步一步地走上了樓梯。

      背影依舊單薄,卻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樣佝僂得厲害。

      彭宣朗站在原地,手里提著那個溫暖的舊暖水瓶,一直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樓梯拐角。

      他知道,有些傷口,即使補上了,疤痕也永遠都在。

      有些時光,錯過了,就再也無法重來。

      他們的人生,早已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軌道。

      未來會怎樣?他不知道。

      或許,就這樣,隔著適當的距離,默默地關注著,在她需要的時候,伸出援手。

      這已經是命運在捉弄之后,所能給予的、最好的安排了。

      夕陽的余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他提著暖水瓶,轉身,慢慢地朝著來路走去。

      腳步沉穩,背影堅定。

      這一次,他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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