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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原名李堯棠,1904年11月25日-2005年10月17日),四川成都人,祖籍浙江嘉興,中國香港中文大學榮譽文學博士,中國作家、社會活動家、無黨派愛國民主人士,被譽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良心”。
我的《隨想》并不“高明”,而且絕非傳世之作。
不過我自己很喜歡它們,因為我說了真話,我怎么想,就怎么寫出來,說錯了,也不賴賬。
有人告訴我,在某雜志上我的《隨想錄》(第一集)受到了“圍攻”。我愿意聽不同的意見,就讓人們點起火來燒毀我的《隨想》吧!但真話卻是燒不掉的。
01
當然,是不是真話,不能由我一個人說了算,它至少總得經受時間的考驗。
三十年來我寫了不少的廢品,譬如上次提到的那篇散文,當時的勞動模范忽然當上了大官,很快就走向他的反面;既不“勞動”,又不做“模范”;說假話、搞特權、干壞事倒成了家常便飯。
過去我寫過多少豪言壯語,我當時是那樣歡欣鼓舞,現在才知道我受了騙,把謊言當做了真話。無情的時間對盜名欺世的假話是不會寬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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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隨想錄》封面
奇怪的是今天還有人要求作家歌頌并不存在的“功”、“德”。
我見過一些永遠正確的人,過去到處都有。他們時而指東,時而指西,讓別人不斷犯錯誤,他們自己永遠當裁判官。他們今天夸這個人是“大好人”,明天又罵他是“壞分子”。過去辱罵他是“叛徒”,現在又尊敬他為烈士。本人說話從來不算數,別人講了一句半句就全記在賬上,到時候整個沒完沒了,自己一點也不臉紅。
他們把自己當做機器,你裝上什么唱片,他們唱什么調子;你放上什么錄音磁帶,他們哼什么歌曲。他們的嘴好像過去外國人屋頂上的信風雞,風吹向哪里,他們的嘴就朝著哪里。
外國朋友向我發過牢騷:他們對中國友好,到中國訪問,要求我們介紹真實的情況,他們回去就照我們所說向他們的人民宣傳。
他們勇敢地站出來做我們的代言人,以為自己講的全是真話。可是不要多長的時間就發現自己處在尷尬的境地:前后矛盾、不能自圓其說,變來變去,甚至打自己的耳光。
外國人重視信用,不會在思想上跳來跳去、一下子轉大彎。你講了假話就得負責,賴也賴不掉。有些外國朋友就因為販賣假話失掉信用,至今還被人抓住不肯放。他們吃虧就在于太老實,想不到我們這里有人靠說謊度日。
當“四人幫”圍攻安東尼奧尼的時候,我在一份意大利“左派”刊物上讀到批判安東尼奧尼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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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曾在70年代訪問中國
當時我還在半靠邊,但是可以到郵局報刊門市部選購外文“左派”刊物。我早已不相信“四人幫”那一套鬼話,我看見中國人民越來越窮,而“四人幫”一伙卻大吹“向著共產主義邁進”。報紙上的宣傳和我在生活中的見聞全然不同,“四人幫”說的和他們做的完全兩樣。
我一天聽不到一句真話,偶爾有人來找我談思想,我也不敢吐露真心。我憐憫那位意大利“左派”的天真,他那么容易受騙。
事情過了好幾年,我不知道他今天是左還是右,也可能還有人揪住他不放松。這就是不肯獨立思考而受到的懲罰吧。
02
其實我自己也有更加慘痛的教訓。
一九五八年大刮浮夸風的時候我不但相信各種“豪言壯語”,而且我也跟著別人說謊吹牛。
我在一九五六年也曾發表雜文,鼓勵人“獨立思考”,可是第二年運動一來,幾個熟人摔倒在地上,我也棄甲丟盔自己繳了械,一直把那些雜感作為不可赦的罪行;從此就不以說假話為可恥了。
當然,這中間也有過反復的時候,我有腦子,我就會思索,有時我也忍不住吐露自己的想法。一九六二年我在上海文藝界的一次會上發表了一篇講話:《作家的勇氣和責任心》。就只有那么一點點“勇氣和責任心”!就只有三幾十句真話!它們卻成了我精神上一個包袱,好些人拿了棍子等著我,姚文元便是其中之一。
果然,“文化大革命”開始,我還在北京出席亞非作家緊急會議,上海作家協會的大廳里就貼出了“興無滅資”的大字報,揭露我那篇“反黨”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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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代的作家巴金
我回到上海便誠惶誠恐地到作家協會學習。大字報一張接著一張,“勒令”我這樣,“勒令”我那樣,貼不到十張,我的公民權利就給剝奪干凈了。那是一九六六年八九月發生的事。
我當時的心境非常奇怪,我后來說,我仿佛受了催眠術,也不一定很恰當。我腦子里好像只有一堆亂麻,我已無法獨立思考,我只是感覺到自己背著一個沉重的“罪”的包袱掉在水里。
我想救自己,可是越陷越深。腦子里沒有是非、真假的觀念,只知道自己有罪,而且罪名越來越大。最后認為自己是不可救藥的了,應當忍受種種災難、苦刑,只是為了開脫、挽救我的妻子、兒女。
造反派在批斗會上揭發、編造我的罪行,無限上綱。我害怕極了。我起初還分辯幾句,后來一律默認。
那時我信神拜神,也迷信各種符咒。造反派批斗我的時候經常罵一句:“休想撈稻草!”我抓住的惟一的“稻草”就是“改造”。我不僅把這個符咒掛在門上,還貼在我的心上。我決心認真地改造自己。
03
我還記得在我小的時候每逢家中有人死亡,為了“超度亡靈”,請了和尚來誦經,在大廳上或者別的地方就掛出了十殿閻羅的圖像。在像上有罪的亡魂通過十個殿,受盡了種種酷刑,最后轉世為人。
這是我兒童時代受到的教育,幾十年后它在我身上又起了作用。
一九六六年下半年以后的三年中間,我就是這樣地理解“改造”的,我準備給“剖腹挖心”,“上刀山、下油鍋”,受盡懲罰,最后喝“迷魂湯”、到陽世重新做人。因此我下定決心咬緊牙關堅持到底。
雖然中間有過很短時期我曾想到自殺,以為眼睛一閉就毫無知覺,進入安靜的永眠的境界,人世的毀譽無損于我。但是想到今后家里人的遭遇,我又不能無動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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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巴金先生
想了幾次我終于認識到自殺是膽小的行為,自己忍受不了就讓給親人忍受,自己種的苦果卻叫妻兒吃下,未免太不公道。而且當時有一句流行的話:“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站起來。”我還癡心妄想在“四人幫”統治下面忍受一切痛苦在摔倒的地方爬起來。
那些時候,那些年我就是在謊言中過日子,聽假話,說假話,起初把假話當做真理,后來逐漸認出了虛假;起初為了“改造”自己,后來為了保全自己;起初假話當真話說,后來假話當假話說。
十年中間我逐漸看清楚十座閻王殿的圖像,一切都是虛假!“迷魂湯”也失掉了效用,我的腦子清醒,我回頭看背后的路,還能夠分辨這些年我是怎樣走過來的。
我踏在腳下的是那么多的謊言,用鮮花裝飾的謊言!哪怕是給鋪上千萬朵鮮花,謊言也不會變成真理。這樣一個淺顯的道理,我為它卻花費了很長的時間,付出了很高的代價。人只有講真話,才能夠認真地活下去。
本文選自《隨想錄》( 巴金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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