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償還的“孽債”，“刑警803”們親歷的1995年元旦賓館兇殺案

1995年1月1日6時左右，上海虹橋機場清潔工黃某在打掃國內候機樓10號邊門的垃圾箱時發現箱口處塞著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提袋，打開后看到里面裝著一團卷在一起、表面沾滿污漬的棉毛內衣，里面包裹著兩把沾滿血跡的匕首，黃某大驚失色之余立即向虹橋機場公安處刑偵隊報警——

90年代的虹橋機場航站樓

經虹橋機場公安處刑偵隊的清點，這件棉毛內衣里除了兩把匕首外，還有一副金絲邊的眼鏡、一塊染血的手帕、兩個鑰匙圈、一副黑色羊毛手套。而裝這些東西的那只塑料提袋上面印著上海老字號服裝店“鴻翔”的商標。

虹橋機場公安處刑偵隊初步判斷：這些是一起兇殺案的遺留物。

在辨認物證的時候，偵查員發現其中一個鑰匙圈上掛著一塊印著一個標志的牌子，經多方核實，證實屬于位于市中心的某家五星級涉外賓館，而另一個鑰匙圈屬于彩云賓館。

偵查員首先來到位于靜安區的某五星級涉外賓館，賓館保安部的值班副經理在查看了鑰匙圈后確定這是他們賓館的物品，并且進一步確定這是本賓館1706房間的鑰匙。用鑰匙圈上的鑰匙果然成功打開了1706房間的門，偵查員們進入室內就在開得足足的暖氣中有一股很濃的血腥味，原本應該在床上的席夢思床墊已經被掀起，一半拖到了地上，拖在地上的那半截席夢思床墊底下赫然伸出兩條光溜溜、白花花的人腿，掀開席夢思，赫然一具男尸呈現在眾人眼前——

出人命了！

上海市公安局刑偵總隊（刑警803）在接到賓館保安部的電話報警后，總隊長張聲華、副總隊長秦士沖立即帶著偵查、技術和法醫驅車趕赴現場。在出發前，張聲華特別指示：“今天是元旦，別驚動住店客人。統統換便衣，車子不要閃燈不要鳴笛。”

張聲華（穿警服者）

在快要到賓館的時候，張聲華又命令全部警車停在距離賓館最近的一條小弄堂里，全體警員下車步行前往賓館，從職工電梯直接到17樓的1706號房間——

負責尸檢的是803刑科所的法醫王德明和尤劍達，他們兩個是復旦大學人類學專業的同學，兩人和從第四軍醫大學畢業的閻建軍一起構成了803刑科所法醫室的“三劍客”。

死者是1706房間的房客，名叫劉民，時年31歲，上海本地人，持有赤道幾內亞的勞務護照，并有多次赴加拿大和澳大利亞的記錄，但大多時間都在國內做股票生意，他于1994年12月31日登記入住，預計離開時間是1995年1月2日12時之前。

劉民的尸體頭南腳北呈左側位躺在地上，頭部被羊毛衫蓋著，口中塞著一塊屬于賓館衛生間的白色毛巾，上身赤裸，僅披著一件白色毛巾浴衣，雙手被一根領帶綁在胸前。法醫在劉民的尸體的背部有三處深度刺破的銳器傷，胸部有八處深達心肺的銳器傷，左右心室均被刺穿，肝臟有貫通傷，左胸第三根肋骨骨折。另外劉民的前胸、腹部和后背還有十多處試探性的非致命性銳器劃傷和刺傷，頭部和頸部還有多處擦傷。

衛生間馬桶內還留著沒有沖去的糞便，地面和洗手臺面上有兩滴滴血，經化驗比對血型為O型，但被害人的血型是B型，換句話說這兩滴血并不是死者留下的，很可能是兇手留下的。

根據現場勘查，1706房間門鎖完好，沒有撬壓痕跡，南側靠墻那面控制柜上的電話聽筒線被利刃割斷，室內有靠東靠西兩張床，東床床墊床具完好，西床床靠背上有兩處明顯刀痕，席夢思床墊被掀起，一半掉在地上，一角沾有大量的血跡。房內遺留有死者的一條西褲、兩件襯衫，還有幾根紗手套的線頭。酒店前臺回憶：死者辦理入住的時候還穿著一件大衣，還拉著一只行李箱包，但現場室內沒有發現大衣和行李箱。

為了不影響酒店其他的住客，死者的尸體被一條床單包裹著裝上賓館服務員的工作推車，從內部工作人員電梯下樓，一輛勘察車車尾對著賓館的后門，迅速將尸體抬上車后火速駛往803刑科所進行進一步尸檢。

在尸檢報告中，王德明和尤劍達寫道：“被害人系生前被他人用領帶捆綁雙手，用毛巾堵塞口腔，并用單刃銳器戳刺胸、腹、背部等，傷及心、肺、肝，引起大出血致循環衰竭而死亡。被害人前胸后背都有不少淺表刺傷，分析是兩人作案，前后夾擊，有一個威逼被害人的過程，而這一過程在致死傷口之前。機場撿到的兩把匕首可以在被害人身上留下同類傷口，可以認定是殺害被害人的兇器，被害人遇害時間在1994年12月31日23時至1995年1月1日1時之間，其中一名兇手的血型為O型，左手受傷。”

王德明法醫

尤劍達法醫

此案因為發生在涉外賓館，又發生在元旦，所以引起了各方面的重視，上海市委市政府要求上海市公安局限期破案，因此上海市公安局局長朱達人點了張聲華的將，由張聲華從市局刑偵總隊和靜安分局刑偵支隊中抽調警力組成專案組偵辦此案。

一名服務員反映：案發當晚她在1708房打掃時在0點鐘聲敲過后不久就聽到隔壁1706房有呼救聲，她出于害怕，就躲在1708房沒有放聲，不久隔壁就沒動靜了。

賓館前臺服務員反映：1994年12月31日夜里至1995年1月1日凌晨接到過四個樓面五位房客的投訴說有公安人員查房，態度非常惡劣。

一份對住在18樓某房的臺灣客人董某的詢問筆錄是這樣敘述的：

“昨晚，也就是31日晚11點10分，兩個男青年敲門，問他們是什么人？做什么事情？其中一位比劃了一張上有‘公安局’字樣的證件。我開門讓他們進來，他們檢查了我的護照后問我房間里還有別人住么？我說還有我女朋友，在衛生間，他們看見房門口有一雙女式高跟鞋后沒說什么就出去了。”

“十五分鐘后那兩人又來敲門，這時我女朋友從衛生間出來，他們又查了她的證件，又追問我倆是什么關系，還說我倆年齡相差那么多關系一定不正常。我女朋友爭辯說她父母知道她和我在交往，并且讓其中一個男的打電話給她媽，結果他還真的打了，電話里女朋友的媽證實她知道我倆的關系。”

“這時，我女朋友發現另一個男的正拉開她的手袋拉鏈翻里面的東西，于是就大聲質問他‘警察也不能隨便翻人東西吧？’那男的堅稱是在‘執行公務’，他們爭吵了一陣后兩個男的走了。此后我女朋友沒心情在我這里待下去了，執意要走，我挽留不住，親自把她送下樓給她攔了一輛出租車，當時是夜里11點45分。”

“這兩個人都是24~25歲的年紀，一個身高1.68米左右，皮膚黑，胖，圓臉，穿一件布夾克衫。另一個1.70米左右，比前一個瘦、皮膚白，尖下巴，戴眼鏡、講普通話，穿白色風衣，風衣里邊是白色羊毛衫，手上拿一副深顏色手套。”

專案組第一時間判斷這兩個所謂的“警察”是如假包換的假警察，因為當時有權到賓館查房的部門只有兩個，其一是靜安分局治安科，另一個是賓館屬地的派出所，但是當天這兩個部門都沒有去賓館查過房。

作為涉外賓館，該五星級賓館安裝著當時在上海比較時髦的閉路電視監控系統（由錄像帶記錄），通過調看監控錄像，發現這兩個冒充警察的嫌疑對象在1994年12月31日23時進入賓館，其中一人手里提著一個旅行包。兩個人在1995年1月1日0點過后不久離開賓館，手中的旅行包不見了。在對賓館的搜查中，偵查員在位于18樓的消防通道發現了一只無主的旅行包。經董某辨認，認為監控里的兩個人就是來查房的兩個假警察。

根據董某等人的描述，張聲華請上海鐵路公安處的張欣繪制了兩名嫌疑人的模擬畫像，印成協查通報向全市有關部門分發，要求協查。

張欣

經調查，死者劉民的父母早年離異，劉民跟著父親生活，家中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劉民自打劉民辦了護照后就不怎么回家住了，和父母跟妹妹的來往并不密切，甚至過年都不曾團聚。在劉民炒股的朋友圈里倒是有幾十個熟人，但這些人跟劉民除了炒股方面的外生活中幾乎從不往來，所以社會關系方面的排查沒有獲得有價值的結果。

現場勘查時在現場衛生間洗手臺上發現一張紙條，上面寫有“2688899”、“4524”、“5538”、“CA1502”、“11:40”、“JAL792”的數字和“徐匯住宅辦、錢家塘”字樣。經核查“2688899”是虹橋機場問訊處電話總機，‘4524、5538”是分機號，“CA1502”是中國國際航空大阪飛上海虹橋的航班號，“11:40”是到達時間，“JAL792”是日本航空上海虹橋飛往東京的航班號，紙條上的內容顯然是為了接人兒查詢航班號。

此外賓館的電話記錄顯示劉民入住1706房后總共往外打了四個電話，都是打給一起做股票的股友，聯系了這幾個股友后其中一個反映了一條重要情況：劉民最近股票生意做得順手，發了不少財。而且劉民還有一只大哥大和一只BP機，BP機是劉民的，而大哥大是他借給劉民的。但是現場沒有發現任何錢財，也沒發現大哥大和BP機，因此此案性質被定性為劫財殺人。

老照片：一邊看著BP機上的來電準備用大哥大回撥的男子

該股友還透露：12月30日他還和劉民吃了一頓飯，飯桌上劉民告訴他：1月2日他要去虹橋機場接他的女友小麗，而且吹噓他的這個女友不得了，曾經是上海市公安局的警察，后來辭職去日本“扒分”，賺了不少錢。

1995年1月2日10時刑偵總隊三支隊支隊凌致福興沖沖地向張聲華報告：“張總！好消息，被害人的那部大哥大還在用！”

張聲華立即指示技術部門立即對這個大哥大的信號進行追蹤——

經調查，這部大哥大在1月1日13時53分和14時50分和楊浦某新村某戶人家通話兩次，偵查員循著座機號碼找到這戶人家（當時室內電話座機在上海也不是家家戶戶都有安裝的）。那家人集體懵圈，表示自己在那兩個時間點沒有接過電話呀，結果在偵查員的再三追問下，這家的戶主表示她還有個叫何云的外孫女，時年18歲，是回滬知青子女，在一家大商店眼鏡柜臺當營業員，戶口落在這里，家里就數她的電話最多，十個電話里頭有八個是找她的。

另一邊，死者劉民的女友——前警察小麗乘坐CA1502航班準點抵達虹橋機場后就被幾個偵查員直接從機場帶到了靜安分局，并由專人陪同去分局法醫室看了劉民的尸體，但是小麗表示自己剛從日本回來，什么情況都不了解。

90年代虹橋機場航站樓內部

她是從某分局內勤辭職后才認識劉民的，不久確立了男女朋友關系，然后她就去日本“扒分”了，這次回來是特意和劉民一起過年，并準備互見家長確定婚期的。在確定小麗無法提供更多線索時，專案組只能通知她的家人將她接走。

與此同時，另一隊偵查員前往某商店，請保衛科將何云“請”到靜安分局問話，何云說1月1日打電話給她的人叫毛丁，是她的初中同學，一直暗戀她，打電話給她是想請她吃飯，還吹噓自己有一部大哥大，還給她報了電話號碼。偵查員一聽這個號碼，正是劉民那部大哥大的號碼。

隨后偵查員請她看了張欣畫的兩張模擬畫像問她里面有沒有毛?。亢卧瓶戳藥妆楹蟊硎究隙]有；然后又請她看賓館監控錄像，結果何云卻一眼認出了錄像中兩名男子中的一個就是毛丁，雖然畫面很模糊，但是何云表示那副腔調那個穿著，絕對是毛丁不會有錯。因為毛丁走路有他獨有的姿勢——一只肩膀高，一只肩膀低，一般人不會這么走的。

此外，還查到這部大哥大還撥打過上海出租汽車公司預訂出租車的電話號碼，專案組于是聯系到了當時出車的出租車司機，他確定當時有兩個人乘坐他的出租車，除了毛丁外，另一個人就是張欣模擬畫像上的尖下巴戴眼鏡的男青年。

1月2日19時45分，專案組在何云的協助下將時年18歲的毛丁“騙”到了位于十六鋪客運站內的“鉆石樓”海鮮餐廳并一舉擒獲，和毛丁一起被擒的還有一個叫田升榮的19歲男青年，這人的臉和張欣繪制的模擬畫像中戴眼鏡、尖下巴的那位完全吻合。

90年代的上海港十六鋪客運碼頭

兩人立即被帶回靜安分局審訊，經過半個鐘頭的“大記憶恢復術”后，田升榮的心理防線首先崩潰，哆哆嗦嗦的表示自己啥都交代，只要別再打了——

另一間房間里頭，毛丁得知田升榮“頂不住”了后，在把何云家的女性親屬連同何云本人全都“親切問候”一遍后，也開始交代自己的罪行。

田升榮、毛丁的父母都是上海知青，父母都沒有回上海，而他們都是根據政策回上海跟著老人生活，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當時上海有一部收視率非常高的電視連續劇《孽債》，講的就是上海知青子女回上海后的生活）。

《孽債》

《孽債》劇照

由于寄人籬下、再加上缺少父母的管教，所以他們接觸到他們聞所未聞的五花八門的消費方式時根本難以招架，當他們的實際經濟情況無法滿足自己的高消費需求時，就想到了鋌而走險，選中的就是那些進出五星級涉外賓館的“有錢人”。

1994年12月31日中午，毛丁和田升榮在“張小泉刀剪店”買了兩把木把單刃刀具，又到另一家百貨店買了一根領帶、一只旅行袋。

張小泉刀剪店

太陽落山后，兩人開始隨機尋覓作案目標——

他們先挑中一位打扮得珠光寶氣的日本老太太，但當他們跟蹤著老太太來到彩云賓館大堂，結果發現有四五個日本人和老太太匯合，眼看對方人多勢眾，兩人只好放棄這頭“肥羊”。

然后他們又選中了兩個“目標”，但結果都因為各種原因沒有“得手”，只好放棄在彩云賓館作案的企圖（只偷到一個鑰匙圈）。

22時45分，兩人來到劉民入住的賓館，其實他們當時并沒有挑中劉民，而是挑中了一個金發碧眼的老外，偷看到他的房鑰匙是15樓后兩人先乘坐電梯到18樓，準備從18層消防樓梯走下15層作案。沒想到15樓的消防門是鎖著的，兩人無奈之下只好又回到18樓，把旅行包扔在18層消防門處，然后田升榮拿著自己當鐵路警察的父親的工作證（田升榮的父親是哈爾濱鐵路局公安處的技術干部，是他父親某次回上海探親時從田升榮偷的）冒充警察先后敲開了四間客房的房門（包括臺灣客人董某），不是客房內人多，就是客人警惕性很高，所以都沒能得手。

90年代的民警工作證

接二連三的失敗讓毛丁和田升榮破防了，于是他們就隨機又選了1706房，就是劉民所在的房間。敲開房門后，兩人看到一張床上放著一部大哥大和一部BP機，好巧不巧的是劉民大大咧咧地把現金堂而皇之地放在床頭柜上被他們看到，就這樣，劉民陰差陽錯的成了毛丁和田升榮的目標。

兩人就以警察查訪為名要求驗看劉民的護照，趁著劉民回身找護照的檔口，田升榮沖到劉民面前用刀威逼他交出錢財，毛丁在劉民身后持刀點劃劉民的后背。劉民奮起反抗，奪過田升榮的刀和他搏斗，并劃傷了田升榮的左手，而田升榮的血型就是B型，這就是為何現場會檢出不同于死者血型的B型血的原因。

而毛丁見狀在背后猛刺劉民兩刀，中刀后的劉民摔在床上，隨后兩人用領帶捆住劉民雙手，用毛巾塞住他的嘴巴，眼看劉民依然在掙扎，因為左手受傷而氣急敗壞的田升榮又持刀對著劉民的前胸一頓猛捅猛扎，導致劉民死亡。

劉民死亡后，兩人搶得現金人民幣和美元、首飾、大哥大、BP機和大衣總價值五萬余元后逃離現場，攔了一輛出租車來到虹橋機場，將作案工具丟棄在一個垃圾桶后又打車去了外灘，將血衣丟棄在某花園，將劉民的身份證和護照丟進黃浦江。

90年代的外灘

天亮后，兩人大肆揮霍贓款，先后購置了高檔皮夾克、襯衣和皮鞋等高檔衣物，總共花掉人民幣8000元和美元1300元。此外，兩人還交代：要不是被抓，他們還打算在1月3日準備再干一票后就逃離上海“避風頭”。

認罪后，田升榮表示作案后自己在一個算命攤子算命，算命的說他活不過20歲，看樣子真要被他說中了。

最終，田升榮和毛丁被判處死刑并槍決，“1.1專案組”被記集體三等功，每個專案組成員獲獎金100元，眼看獎勵過于寒酸，靜安區區政府看不下去了，又特批了2萬元的獎金，這才皆大歡喜。

該案被列為上海市公安局1995年十大精品案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