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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至2024年,依蔓始終在出發(fā),前往中俄邊境的恩和草原、倫敦的埃平森林、西班牙的村莊、蒙古的荒原……完成一場關(guān)于“生命之中的確鑿之物是什么”的追問。那不是對遠方充滿美好想象的旅程,而是切實的在地化的與“荒野”相處。
把時間線拉到從恩和回到上海的那段時間,她起初還是有點迷茫的,未來也不明朗,但她有那么多極為珍貴的素材,還有那么多想要表達的情感。于是她邊旅行,邊整理、重寫書稿,最終完成《荒野尋馬》,一本不在預(yù)想中的書。“它完美地表現(xiàn)了當(dāng)時的我的所有感受。”她說。
接受采訪時,她剛從北極回來不久,“我想寫一些跟海洋有關(guān)的文字,不過還沒想好怎么寫,所以就想多走走。在北極,每天走五公里,一點都不覺得累,是全身心地享受自然。”目前她回到了南寧老家,外婆的家,一個教會她“愛”的地方。三十多歲時重新回到這里,她發(fā)現(xiàn)有些童年創(chuàng)傷依然存在,“原來小時候的我經(jīng)歷的這件事,一直沒有被好好看到。”但她珍惜著當(dāng)下一次次的出發(fā)、在路上的狀態(tài),享受著,感受著,書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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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現(xiàn)在來回想一下,為什么是“尋馬”而不是尋其他的?
依蔓:其實比“馬”出現(xiàn)更早一點的動物是“馴鹿”。2020年,我突然對馴鹿產(chǎn)生興趣,很想去采訪在森林和馴鹿一起生活的鄂溫克族人,但當(dāng)時沒有真的出發(fā),我也不是很清楚自己為什么會對這樣的生存狀態(tài)感興趣,當(dāng)時我甚至還沒有看過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其實對于當(dāng)時的我來說,是一種完全說不清楚為什么的直覺,我自己也很難論證它的合理性、必要性。直覺的選擇很多時候是反理性的,但也許是最反映潛意識最深處的聲音的。
所以,為什么是“馬”,其實是旅行結(jié)束,真正在書寫的過程中才更清晰的。“馬”一方面所指代的是真正的馬本身,它們是和牧民作為伙伴一起在荒野中生存的動物,代表著人類在荒野中最初建立起來的與萬物緊密關(guān)聯(lián)的生命系統(tǒng)。人在這樣的環(huán)境與關(guān)系網(wǎng)中,不是唯一的、具有絕對控制權(quán)的主宰。這確實是我所期待看見的、在現(xiàn)代都市文明編織的關(guān)系網(wǎng)中幾乎不可見的一種生命狀態(tài)。一定有一些重要的東西仍然在他們的生活之中被保留,也許是我的祖先所熟悉的,但早已被我忘記或者我從不知道的重要的東西。這是我尋找的東西之一。
另一方面,“馬”也指代我一直在追問的“確定性”,似乎也指向“我”。我在荒野之中尋找自己的位置,自己的聲音,在讓我的身體和荒野碰撞的過程中,確認我的形狀,我的邊界,我的力量。
記者:開啟去恩和的旅程前,是否想象過去那里生活的情形,實際抵達后,有什么不一樣嗎?
依蔓:最開始去恩和之前,幾乎沒有想象,也幾乎沒有提前查信息。關(guān)于呼倫貝爾的歷史是在到了海拉爾之后,找書店現(xiàn)看的,恩和的歷史則是去的路上司機給我介紹的。我無意識地讓自己以一種近乎“空”的方式進入新的地方。關(guān)于游牧文化、游牧民族的歷史、人類學(xué)的書,都是到了恩和之后才開始搜集閱讀的,這些工作都是抵達了之后,有了具體的疑問和好奇,才去做的。
我記得剛到恩和是九月初,暑假的旺季結(jié)束,村里空蕩蕩的,一點沒有旅游熱門目的地的樣子,很多店都關(guān)著門。我似乎也沒有遇到很沖擊,和想象不一樣的事情,大部分事情都是新鮮地接受,“噢,是這樣啊”——九月恩和的晚上已經(jīng)這么冷,吃飯的時候會討論今天吃的哪頭牛,騎在馬上是這么讓人緊張的事情……我?guī)缀鯖]有什么抗拒地在接收新的信息,敞開感官去感受,對一切都很好奇,都想去嘗試,都想了解更多,對牧民有問不完的問題,聽到他們做什么都想跟著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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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蔓/攝
記者:你在恩和的作息是怎樣的?我看書里寫都是早上六點就起床了。在城市的時候,又是怎樣的生活呢?
依蔓:基本上六七點就會起來,洗漱,然后去馬場,或者去牧民家里吃早餐,就跟著他們開啟新的一天,直到晚上忙完,吃完晚餐,再自己回民宿或者房間休息。有時候沒什么事,我就會自己整理筆記。
之前在上海是正常工作,所以會相對規(guī)律,我也很知道怎么高效運轉(zhuǎn)。現(xiàn)在已經(jīng)基本上沒有這種嚴(yán)絲合縫地高效運轉(zhuǎn)的時候了,有時候會懷念這樣執(zhí)行力很強的自己,這樣運轉(zhuǎn)的時候好像才是在“做事”。
記者:不管是在恩和還是西班牙,因為去的地方都比較偏遠,但凡出行,坐車或騎馬常常都是好幾個小時。在那樣廣闊的自然里,這一段段車程或騎馬時間里,你會想什么?
依蔓:如果是和司機或者向?qū)б黄穑话阄視奶旌吞釂枺飞掀鋵嵤呛芎玫牧奶斓臅r間,比較自然地能獲得我好奇的問題的答案,司機、向?qū)б捕紩容^樂于分享。
如果是自己的話,比如在馬上,大部分時間只能專注在當(dāng)下,觀察和應(yīng)對路面和馬的情況,隨時調(diào)整,雖然不是高度緊張,但也是要比較專注,比如如果你不留神,就會被前面的樹枝刮到,有時候還是會比較危險的。不在趕路的時候,才能有比較“空”的時候,這種時候精神也會放空,是我比較喜歡的狀態(tài),可以更安靜地感知周圍的環(huán)境和身體的感覺。
記者:就像你的開始動力一樣,是為了尋找確鑿之物。在不確定的時候,我們相信遠方的力量,遠方似乎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去處。
依蔓:我其實從來沒有預(yù)設(shè)過遠方“美好”哎,我似乎也沒有想象過哪里更“美好”。我一直是一個比較宅的人,會把自己的家稱作“巢穴”,是一個很喜歡在自己布置得很舒服的“巢穴”里待著的人。在一個地方生活,也總會有一些除了家之外的“巢穴”,去那些地方往往也坐相對固定的地方,點相對固定的東西。我的旅行大部分都是有目的的旅行,以前是出差更多,寫《荒野尋馬》是和追問有關(guān)的旅行,單純?yōu)榱松⑿囊ツ睦镒咦咄嫱妫瑢ξ襾碚f發(fā)生得不多。
記者:實際上,你所說的這些“有目的的旅游”會讓局限在方寸間的我無比向往,但我知道我肯定做不到,因為這是一件需要勇氣的事情。不過我覺得可以讀到別人的生活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每個人有不同形態(tài)的生活才能彼此互望。
依蔓:其實我會想,如果給“勇氣”下一個定義,是什么?我猜可能是,別人做出了自己暫時做不到的事情、自己做到了以前做不到或以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出于這個叫“勇氣”的東西。但對我來說,我只是實在太想做這件事了,渴望強烈到不得不做。抉擇和行動的過程,我似乎沒有主動添加這個叫“勇氣”的東西,而且我還常常自責(zé)不夠勇敢,因為我還是會有很多的害怕、恐懼、迷茫和不確定。我只是在這些之中,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很想去做這件事,仍然選擇了行動而已。
記者:一個35歲單身的女性進行長達兩年的長途旅行,抱歉,請允許我加這些修飾語。在外人眼里,她可能沒有那么強的能力,他們會驚訝,會疑惑,甚至不屑,這一點在你的書寫中其實也有印證。你從小就是一個行動力很強的人嗎?
依蔓:在恩和的時候,我遇到過來自他人的不解,甚至攻擊,認為我太“小情小調(diào)”,不好好去工作,凈想一些有的沒的。不需要其他人質(zhì)疑,我也常常質(zhì)疑自己。比如我今年才看了麥克法倫的《深時之旅》,看完之后我很惶恐,覺得我怎么敢說自己去的是荒野,《深時之旅》寫到的那些探險才是真正的無人之境。但對我來說,在《荒野尋馬》里去到的地方就已經(jīng)是荒野了。麥克法倫也不是為了要證明什么而去那些地方,他也是帶著他的追問在行走,我相信也是問題把他帶去了那些遠境,而不是為去而去。
我沒有覺得自己是一個行動力很強的人,想到一件事情就去做,一邊做一邊調(diào)整,好像就是一直以來我的行事習(xí)慣。我周圍也有比我風(fēng)風(fēng)火火得多、執(zhí)行力更強的朋友,甚至和他們比起來我都是慢的。但我覺得這也是每個人做事的風(fēng)格不一樣,快也不一定比慢好,做事太快也容易急躁,沒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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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蔓/攝
記者:那向外求和向內(nèi)看,你覺得哪個對你影響更大?
依蔓:“向內(nèi)看”我覺得也是一個需要訓(xùn)練的過程。我從2014年開始做心理咨詢,一起工作最長時間的咨詢師,我們的咨詢關(guān)系持續(xù)了六七年,最開始幾年每周都會咨詢,甚至一周兩次。心理咨詢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好的了解自己的練習(xí),有一個安全的場域讓我可以回顧、討論自己的感受,去更接近自己、了解自己。最近幾年也會用冥想、自由舞動、練習(xí)樂器的方式來和自己相處。和自己待在一起的時候是很自在,很有滿足感的。
對了,《荒野尋馬》的開頭就是在冥想中想出來的。
記者:我想直接向你表達對《秀英廚房》的喜愛。外婆在你的筆下是一個特別有魅力的人,外婆外公家是你對“家”最早的感受,長大后,焦慮癥發(fā)作,你也會回家。想問看看外婆在你生命中是怎樣一種角色?
依蔓:謝謝你對秀英廚房的喜歡!外婆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家人,這是毋庸置疑的。她是最早把“愛”這件事用自己的生命活出來,讓我知道“愛”是什么的人。每個人生命里應(yīng)該都會至少有這樣一個本身的存在就是“愛”的證明的人吧。她去世之后的一兩年我還會經(jīng)常哭。我記得她剛?cè)ナ赖臅r候,我和我的咨詢師聊到這件事,他說你會慢慢忘記她的,我特別憤怒,覺得你怎么能說這種話,我怎么可能會忘記她。咨詢師說她會以其他形式留在你的生命里,當(dāng)時我不知道怎么理解這句話,不過后來看,確實是的,我在廚房里一次次和她重逢。
記者:你在書中講到的親身經(jīng)歷,雖然占全書篇幅不大,但足以讓人印象深刻。我期待在未來的某一天,它可以生長出更多的枝葉,也許是一篇小說,也許是另一本非虛構(gòu)。在你的一篇自述里,你說:“我會覺得,表達憤怒、不喜歡甚至拒絕的時候,有沒有可能自己就不被喜歡了?那么,事事都說好,那一定是安全的。”這讓我想到了討好型人格。如果現(xiàn)在讓你跟小時候那個總是回應(yīng)著“期待”長大的孩子說句話,你會說什么?
依蔓:最近正好接了一個工作的項目需要在南寧。這一個多月,我住在我長大的房子里,房子很老了,有差不多40年的樓齡,沒有燃氣,管道也很老舊,一直傳聞要被拆掉重蓋,但也一直沒有。
這個房子是外公外婆的家,我在這個家里住到18歲。前幾年因為老人身體行動不便,家人搬出去到有電梯的新小區(qū)去住,這個房子就一直保留著以前的樣子,墻上有我和表妹們在這里長大留下的所有痕跡,家具都已經(jīng)很有年頭。這一個月我做的事情,就是在保留這個家原本的樣貌的前提下,把它布置得更符合我的需求,讓我住得更舒服。換了窗簾,加了地毯,添置了一些用電的廚具。
其實在家里的情緒起伏非常大,因為這個空間里實在有太多太多的記憶了,18歲以前的我?guī)缀跛械挠洃浂荚谶@里,它就是我成長的花盆。很難想象,我在三十多歲重新一個人回到自己的花盆生活。也會有很多時候,會突然因為一些事情,激起小時候的一些創(chuàng)傷,會發(fā)現(xiàn),噢,原來這個創(chuàng)傷還在啊,原來小時候的我經(jīng)歷的這件事,一直沒有被好好看到。那個場景下、那個時候的我真是辛苦了,會很恍惚,小時候的我,和長大之后的我,在同一個空間里重疊了。但也許是宇宙的安排吧,讓現(xiàn)在這個更有力量的自己,可以去抱一抱小時候一些時候的自己,和她說,真是辛苦你啦,承擔(dān)了太多本來不該你承擔(dān)的東西,長大真是很不容易呢,你已經(jīng)做得很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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