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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場的中央空調停止運轉時,林姐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塊電子表,晚上九點整。她熟練地把導購服的拉鏈拉到領口,將疊得整整齊齊的工牌塞進抽屜最底層,又從儲物柜里拎出一個印著碎花的布袋子。
袋子里裝著一雙低跟皮鞋,還有一件黑色的針織開衫——這是她的“戰衣”,也是她從“林導購”切換到舞廳陪跳的過渡裝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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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鞋的時候,她的膝蓋輕輕晃了晃,白天站了八個小時,腿肚子早就酸脹得厲害。
商場里的音樂停了,保潔阿姨推著拖把從身邊經過,地面倒映著天花板上漸次熄滅的燈,冷白的光一點點隱沒在黑暗里。“小林,又去老地方啊?你先走,我一會兒也去。”保潔阿姨的小聲說。
林姐點點頭,扯出一個略顯疲憊的笑:“嗯,我先走。”
走出商場后門,晚風裹著街邊小吃攤的油煙味撲過來,她緊了緊針織開衫,快步拐進旁邊那條窄巷。
巷口的路燈壞了一盞,昏黃的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盡頭就是“舞廳”的霓虹燈牌,紅的綠的光,在夜色里晃得人眼睛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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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廳的門內是另一個世界——震耳欲聾的慢搖舞曲,混合著香水、汗味和廉價煙草的氣息,還有舞池里攢動的人影。
林姐熟門熟路地穿過舞池邊的卡座,跟吧臺后擦杯子的老王打了個招呼,然后找了個靠墻的角落坐下。
她從布袋子里掏出一個保溫杯,擰開蓋子喝了兩口溫水——這是她的習慣,提前十分鐘到場,喝杯溫水潤嗓子,也讓酸脹的腿歇一歇。
舞廳里的人都管她們這些陪跳的叫“白菜”,管來跳舞的男客叫“野豬”。
林姐今年四十七歲,在一眾年輕的白菜里不算惹眼,但勝在穩重,說話輕聲細語,跳舞時也懂得把握分寸。她的時薪一百塊,不算高,但貴在穩定——比起打零工一天一結、還得看雇主臉色,這里的錢掙得踏實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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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姐,今兒個來挺早啊。”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林姐抬頭,看見四爺叼著煙站在面前,四爺是舞廳的常客,五十多歲,話不多,不像別的野豬那樣毛手毛腳,也不會說些油膩的葷段子。
他算是林姐的熟客,每次來都會點她跳幾支舞,偶爾還會帶點吃的零食。
四爺找了個椅子坐在她旁邊,目光掃過舞池里扭動的人影,慢悠悠地說:“周末過來松快松快。你呢,今天生意怎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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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能怎么樣,”林姐苦笑一聲,她的聲音很輕,被舞曲的聲音蓋過,只有坐在旁邊的四爺能聽清。
四爺沒接話,只是遞給她一支煙。林姐擺擺手:“戒了,怕身上有味,兒子聞見不高興。”四爺哦了一聲,把煙塞回煙盒,“也是,小孩子家,對煙味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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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曲換了一首舒緩的慢四,舞池里的人影慢了下來,一對對男女貼得近了些。
四爺站起身,朝林姐伸出手:“走,跳一支?”林姐點點頭,扶著椅子站起來,腿肚子還是有點脹,走了兩步,才慢慢舒展開。
她跳舞有自己的規矩。手輕搭在四爺的肩膀上,指尖只是虛虛地碰著,不會像別的白菜那樣緊緊摟住男人的脖子;身體和四爺保持著一拳的距離,不會刻意貼上去;舞步也穩,跟著四爺的節奏,不搶拍,也不拖沓。
四爺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舞廳的燈光昏暗,看不清她的表情,“別的白菜,跳不了三支舞,就開始說家里困難,要你買水買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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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姐的腳步頓了頓,隨即又恢復了平穩。“都是掙錢,各有各的法子。”她淡淡地說,“我就想踏踏實實跳幾支舞,拿我該拿的錢。扯那些閑話,累得慌。”
她不是沒想過那些套路,剛來時,也有姐妹教她,怎么哭窮,怎么撒嬌,怎么讓野豬心甘情愿地多掏錢。可她試了一次,就再也做不來了——對著一個陌生男人擠出委屈的表情,說著言不由衷的話,比站八個小時柜臺還累。
熟客都愿意點她跳舞,一是她分寸感好,讓人舒服;二是她不糾纏,跳完舞結了賬,就安安靜靜地坐回角落,不會纏著你下次再來。
當然,也有年輕的野豬嫌她“放不開”,跳了一支就走了,去找那些更熱情的白菜。
林姐從不挽留,也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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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跳完,四爺把錢遞給她。林姐接過,塞進針織開衫的口袋里,疊得整整齊齊。“謝了,四爺。”
她回到角落,又喝了兩口溫水,看著舞池里的人影,腦子里卻在想白天的事。
商場經理上午開會,說下個月要縮減導購人數,優先留用年輕的、會直播帶貨的。她心里清楚,自己這個年紀,又不懂直播,大概率是要被裁掉的。以后就只能靠舞廳的時薪過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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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廳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年輕的野豬們摟著漂亮的白菜,在舞池里肆意扭動。林姐的熟客也來了幾個,都是跟四爺差不多的中年人,話不多,跳舞時規規矩矩。
她站起身,跟他們一一打招呼,然后走進舞池。一支舞接一支舞,腳步不停,膝蓋的酸脹感越來越明顯,腳底也開始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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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途休息的時候,她坐在角落里,掏出手機看了一眼。
兒子發來一條微信:“媽,我作業寫完了,你什么時候回來?”她回了句“快了,你早點睡”,然后把手機塞回口袋。
兒子今年上高二,正是叛逆期,前幾天還跟她吵了一架,說她“天天去那種亂七八糟的地方,丟死人了”。她當時沒吭聲,只是默默轉過身,把眼淚憋了回去。她沒法跟兒子解釋,那種“亂七八糟的地方”,能撐起他的補課費,能撐起這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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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在別人眼里,她們這些舞廳陪跳的,都是些“隨便”的女人。網上的評論她也看過,有人說她們“曖昧不清”,有人說她們“不務正業”,還有人說這是“擺爛的生計”。
可他們不知道,當商場的崗位一個個消失,當打零工的活越來越少,當家里的賬單一張張堆起來,這個看似曖昧的地方,成了她們這些中年女人的避風港。
林姐她懂現實——她身邊的姐妹,有做保潔的,有做鐘點工的,還有跟她一樣,白天在商場上班,晚上來舞廳跳舞的。
她們聚在一起,聊的是舞廳的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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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廳里的燈光依舊晃眼,舞曲依舊震耳。林姐又跳了幾支舞,腿脹得厲害,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她看了一眼表,已經十一點了。她把錢數了一遍,塞進布袋子里,然后跟四爺打了個招呼:“四爺,我先走了。”
她走出舞廳,晚風一吹,腿上的酸脹感更明顯了。她慢慢走在巷子里,布袋子里的錢沉甸甸的,那是踏實的重量。路過一個小吃攤,她買了一個肉夾饃——這是她今晚的晚飯。
可她也會擔心,等商場真的裁了她,舞廳的生意要是也不好做了呢?她聽說,最近查得嚴,有些小舞廳已經關門了。要是連這個避風港都沒了,她該去哪里?下一塊能兜住她們這些中年女人的“緩沖墊”,又會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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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家門口,她掏出鑰匙,輕輕打開門。客廳的燈還亮著,兒子睡著了。林姐放輕腳步,然后走進衛生間,用熱水泡了泡腳。溫熱的水漫過腳背,緩解了些許酸脹。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眼角的皺紋又深了些,頭發里也藏著幾根白發。
她掏出錢,數了又數,然后放進抽屜里,鎖好。抽屜里,放著兒子的成績單,放著家里的水電賬單,還有一張她偷偷藏起來的照片——那是兒子小時候,抱著她的脖子,笑得一臉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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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霓虹燈還在閃爍,舞廳的舞曲隱隱約約傳過來。林姐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她不知道明天會怎么樣,不知道商場會不會裁掉她,不知道舞廳的生意能做多久。她只知道,明天天亮了,她還要去商場上班,晚上還要來舞廳跳舞。
為了兒子,為了這個家,她得撐下去。
夜色漸深,城市的燈火漸漸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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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看似冰冷的城市里,在這個看似曖昧的舞廳里,原來還有這樣一點點的人情味,像冬日里的一杯溫水,暖著她們這些中年女人的心。
只是不知道,這樣的避風港,這樣的人情味,能撐多久。也不知道,當零售行業繼續收縮,當更多的中年女人失去崗位,這個城市,能不能給她們多一點緩沖的空間,多一點體面的選擇。
林姐關掉手機,躺到床上。腿還是脹得厲害,但她心里,卻有了一點點的底氣。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至少今晚,她掙到了錢,至少今晚,她還能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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