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蒙古
林月在電話那頭宣布要帶上豆豆的時候，我正敷著一張冰涼的面膜，腦子里全是廈門的海風、沙茶面和鼓浪嶼上慵懶的貓。
我的手頓在半空，面膜的精華液順著指縫滑下來，有點黏。
“你說什么？”
“我說，我得帶著豆豆。”林月的聲音帶著一絲理所當然的疲憊，背景音里是豆豆尖銳的、中氣十足的哭聲。
“我們不是說好了嗎？就我們倆，過幾天二人世界，重溫一下大學時光。”我的聲音有點干。
“沒辦法啊，我媽臨時有事，婆婆又高血壓犯了，老公要出差。總不能把一歲的孩子自己扔家里吧？”
她的話像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連面膜都感覺不那么冰了。
我說：“那……那這次就算了？等你方便我們再去？”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是林月帶著哭腔的聲音：“蘇晴，你是不是嫌棄豆豆？你是不是覺得我當了媽就變了，不配跟你玩了？”
這一頂帽子扣下來，我瞬間啞火。
我能說什么？
我能說，是，我就是嫌棄。我嫌棄他會哭，會鬧，會把我們精心策劃的文藝之旅變成一場屎尿屁的行軍。
我能說，是，你就是變了。你以前是我們宿舍最瀟灑的那個，說走就走，現在你張口閉口都是你兒子。
但我不能。
她是林月，我們從穿開襠褲就在一個大院里長大，一起逃過課，一起失過戀，一起喝到吐，發誓要當一輩子好姐妹的林月。
我嘆了口氣，把那點不情愿咽下去，擠出一個笑：“怎么會呢，我這不是怕你累著嗎？行，帶就帶吧，我還能當個干媽，幫你搭把手。”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林月立刻雨過天晴。
掛了電話，我揭下面膜，看著鏡子里自己那張強顏歡笑的臉，心里有個聲音在說：蘇晴，你完蛋了。
出發那天，我在高鐵站看到林月的時候，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你看，我說什么來著。
她一個人，推著一個巨大的行李箱，背上一個塞得滿滿當當的雙肩包，胸前用背帶掛著正在啃自己手指的豆豆，旁邊還倒著一輛折疊的嬰兒車。
那架勢，不像去度假，像春運期間拖家帶口的遷徙。
我趕緊跑過去，幫她扶起嬰兒車。
“我的天，你這是把家都搬來了？”
“沒辦法啊。”她抹了把汗，開始如數家珍，“這里面是豆豆的尿不濕、奶粉、換洗衣服、玩具、藥箱、輔食機……一樣都不能少。”
我看著那個比我還高的行李箱，默默閉上了嘴。
我們的二人世界，從一開始，就變成了三人行。不，嚴格來說，是“兩人一嬰與一堆行李”的負重前行。
上了高鐵，噩夢正式開始。
我們買的是二等座，車廂里很安靜，大家都在低頭看手機或者閉目養神。
豆豆大概是覺得環境太陌生，或者單純就是不爽，開始扯著嗓子哭。
是那種，沒有任何道理可講的，穿透力極強的，能瞬間點燃整個車廂人怒火的哭聲。
林月手忙腳亂地從包里掏出奶瓶、玩具、安撫奶嘴，一樣一樣地試。
豆豆完全不領情，哭得更兇了，小臉漲得通紅，兩條腿亂蹬。
周圍的人開始頻頻側目，眼神里有不耐煩，有鄙夷，也有“我懂的”那種同情。
我尷尬得腳趾能在鞋里摳出一套三室一廳。
我湊過去，小聲說：“要不……抱去車廂連接處哄哄？”
林月抱著孩子，汗都下來了，眼神里全是無助和倔強：“憑什么？我們買了票的，小孩子哭不是很正常嗎？”
一個乘務員走了過來，禮貌但疏遠地說：“女士，麻煩您安撫一下孩子，有乘客投訴了。”
林t月的臉“刷”地一下紅了，她抱著豆豆，像是抱著一枚隨時會爆炸的炸彈，狼狽地站起來，走向車廂連接處。
我看著她的背影，心里五味雜陳。
曾幾何時，林月是我們中最愛面子，也最驕傲的那個。大學時有一次我們在圖書館小聲討論問題，被管理員阿姨說了一句，她都覺得丟人，拉著我跑了出去，半天沒說話。
現在，她卻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處理這種一地雞毛的窘境。
我嘆了口氣，跟了過去。
車廂連接處，風很大，豆豆的哭聲被火車的轟鳴聲蓋住了一些。
林月在顛簸中搖晃著身體，嘴里哼著不成調的歌。
豆豆終于在她懷里抽噎著，慢慢安靜下來。
她靠在車廂壁上，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浸濕，貼在臉上，整個人看起來疲憊不堪。
“晴晴，”她啞著嗓子說，“我是不是特別沒用？”
我遞了張紙巾給她：“說什么呢，當媽的都這樣，辛苦了。”
她沒接紙巾，用手背抹了把臉，說：“我就是想，我們好久沒一起出來了。我想讓他也看看外面的世界，也想讓你看看他，他其實……大部分時候都很乖的。”
我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太想抓住一些東西了。
抓住當媽媽之前的自己，抓住我們之間沒有被孩子稀釋的友誼。
但她不知道，有時候，抓得越緊，失去得越快。
好不容易熬到廈門，天已經黑了。
我們預定的民宿在曾厝垵，一家看起來很文藝的小店，有院子，有貓。
我本來幻想的是，我們放下行李，就去吃一頓地道的海鮮大排檔，喝點小酒，吹著海風聊通宵。
現實是，我們拖著那一大堆行李，在迷宮一樣的小巷子里，跟著導航繞了二十分鐘才找到地方。
豆豆在路上睡著了，一進房間，剛放到床上，又醒了，開始新一輪的哭鬧。
林月手忙腳亂地沖奶粉。
我癱在另一張床上，感覺骨頭都散架了。
文藝的院子，慵懶的貓，都隔著一層玻璃，與我無關。
我的世界里，只有孩子的哭聲，和林月焦頭爛額的“寶寶不哭，媽媽在”。
“晴晴，你餓不餓？我們點個外賣吧？我看了下，附近有家沙茶面評價不錯。”林月一邊喂奶一邊問我。
我看著手機上收藏的那些美食攻略，那些需要排隊、需要現吃、需要氛圍感的餐廳，心里一陣發堵。
“好。”我只說了一個字。
外賣到了。
沙茶面坨了，海蠣煎冷了。
林月抱著豆豆，一口一口地喂他米糊。豆豆不老實，小手一揮，半勺米糊直接糊在了林月的臉上。
她“啊”地叫了一聲，也顧不上擦，先去抓兒子的手。
我默默地吃著我的面，感覺那濃郁的沙茶醬，此刻嘗起來，全是苦澀。
這就是我期待已久的旅行嗎？
吃完飯，林月開始給豆豆洗澡。
小小的衛生間里，充斥著水聲、豆豆的笑聲和林月的說話聲。
“寶寶你看，小鴨子會游泳哦。”
“哎呀，水濺到媽媽臉上了，你這個小壞蛋。”
我躺在床上，刷著朋友圈。
大學同學A，在西藏，曬出了布達拉宮的夜景。
公司同事B，在日本，發了九宮格的櫻花和壽司。
而我，在廈門的民宿里，聽著隔壁的母子戲水。
巨大的失落感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
我不是討厭豆豆，他只是個孩子，什么都不懂。
我也不是討厭林月，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只是個新手媽媽，身不由己。
我討厭的，是這種被完全打亂的節奏，是被迫承擔的責任，是被現實捆綁得動彈不得的無力感。
林月給豆豆洗完澡，把他裹在浴巾里抱出來，小家伙渾身散發著奶香。
她把他放在床上，開始給他穿尿不濕，抹身體乳，然后是哄睡。
整個過程，像一場精密的戰役。
我看著她熟練地做著這一切，突然覺得很陌生。
那個曾經和我討論薩特和波伏娃，為了看一場獨立電影展能坐一夜火車的林月，去哪里了？
快十一點了，豆豆終于睡著了。
林月長舒一口氣，癱倒在我旁邊的床上。
房間里很安靜，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呼吸聲。
“睡了？”我小聲問。
“嗯，睡了。”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累死我了。”
“明天……我們什么安排？”
“明天啊，”她側過身，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我們去鼓浪嶼吧？攻略不是你做的嗎？我們去逛小店，去吃那個什么……葉氏麻糍，再去看看最美轉角。”
她說的，全是我們大學時就念叨著要一起來做的事。
我聽著，心里卻一點波瀾都沒有。
因為我已經能預見到明天的場景了。
我們會因為豆豆的作息，很晚才能出門。
我們會因為要推嬰兒車，放棄很多只能步行的有趣小路。
我們會在每一家小店門口猶豫，因為里面空間太小，不方便。
我們會因為豆豆隨時可能爆發的哭鬧，而吃得匆匆忙忙。
最美的轉角，在我們眼里，可能只是一個適合給嬰兒車停靠的陰涼地。
“好啊。”我說。
黑暗中，我不知道我的表情有多僵硬。
“晴晴，對不起啊。”她突然說。
“嗯？”
“我知道，這次旅行，跟你想的不一樣。”她說，“委屈你了。”
我心里一酸。
“說什么呢，沒事。”
“等豆豆大一點，我一定……一定把他扔給老公，就我們倆，去哪都行。”她像是在承諾，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我“嗯”了一聲，翻了個身，背對著她。
我怕她看見我的眼淚。
那一晚，我睡得很不好。
豆豆半夜醒了兩次，一次要喝奶，一次是尿了。
林月每次都像彈簧一樣立刻坐起來，在黑暗中摸索著，處理著。
我躺在床上裝睡，聽著她壓抑的嘆息和刻意放輕的動作。
天快亮的時候，我終于睡著了。
做了一個夢。
夢里，我和大學時的林月，背著雙肩包，穿著帆布鞋，真的走在鼓浪嶼的小巷里。
陽光很好，三角梅開得正艷，我們一路笑，一路拍照，無憂無慮。
然后，夢醒了。
我睜開眼，天已經大亮。
房間里拉著窗簾，光線很暗。
林月和豆豆還在睡，她側躺著，一只手還搭在豆豆的身上，形成一個保護的姿態。
我拿起手機看了看，早上六點半。
窗外傳來隱約的鳥叫聲。
我忽然產生了一個強烈的念頭。
一個瘋狂的，自私的，但又無比誘人的念頭。
我想逃。
就一個小時，不，就一個上午。
我想一個人，去看看這個城市本來的樣子。
沒有哭聲，沒有奶瓶，沒有尿不濕。
只有我自己，和我的旅行。
我躡手躡腳地爬起來，用最輕的動作穿好衣服，洗漱。
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眼睛里有紅血絲，但更多的是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我從錢包里拿出幾張百元大鈔，放在林月的枕頭邊。
然后，我寫了一張字條。
“林月，我出去走走，買個早飯。你醒了先別動，等我電話。”
我沒有拿雙肩包，只帶了手機、充電寶和錢包，裝在一個帆布袋里，輕裝上陣。
走出民宿的那一刻，清晨微涼的空氣涌入我的肺里。
巷子里很安靜，只有早起的店家在準備開門。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自由。
這是自由的味道。
我沒有目的，就那么隨意地走著。
走出了曾厝垵，走到了環島路。
海就在眼前。
早上的海是溫柔的，藍色的，沙灘上沒什么人。
我脫了鞋，踩在柔軟的沙子上，讓海水一遍遍漫過我的腳背。
我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
照片里，是我的腳，和遠方的海平面。
我什么都沒想，腦子是空的，但心里是滿的。
那種感覺，就像一個快要溺死的人，終于浮上了水面，呼吸到了第一口新鮮空氣。
我在海邊坐了很久，直到太陽升起，陽光變得有些刺眼。
我看了看時間，快八點了。
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子，穿上鞋。
我沒有回民宿。
我打了一輛車，對司機說：“去輪渡碼頭。”
我要去鼓浪嶼。
一個人去。
去完成我們那個未完成的夢。
或者說，去完成我一個人的夢。
我知道這很過分。
我知道林月醒來看不到我，會著急，會生氣。
我知道我這么做，可能會毀掉我們這么多年的友誼。
但那一刻，我控制不了自己。
被壓抑了一天一夜的委屈、失望和憤怒，像火山一樣，找到了一個出口。
我需要這個出口。
不然，我怕我會爆炸。
船開了。
我站在甲板上，看著廈門本島的輪廓越來越遠，鼓浪嶼的紅房子越來越近。
海風吹亂了我的頭發，也吹走了我心里最后一絲猶豫。
對不起了，林月。
這一次，請允許我自私一回。
上了島，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沒有汽車的喧囂，只有鳥語花香，和游客們的低聲說笑。
我沿著小路慢慢走，路過一棟棟風格各異的老別墅。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形成斑駁的光影。
我買了一個攻略上推薦的冰淇淋，坐在路邊的長椅上，一口一口地吃。
甜的，涼的，很好吃。
我看到一對情侶，手牽著手，在一家文藝的小店門口拍照。
我看到一家三口，爸爸把孩子扛在肩上，媽媽在旁邊笑著。
我也看到了幾個像我一樣，獨自旅行的女孩，她們戴著耳機，表情淡然，享受著自己的時光。
原來，旅行可以有這么多種樣子。
而我想要的，只是最簡單的那一種。
我走到了那個傳說中的“最美轉角”。
紅色的磚墻，綠色的爬山虎，確實很美。
很多人在那里排隊拍照。
我沒有去湊熱鬧，只是站在遠處，靜靜地看了一會兒。
然后，我轉身，走進了一條更僻靜的小巷。
巷子深處，有一家小小的咖啡館。
門口掛著風鈴，風一吹，叮當作響。
我推門進去，里面只有一個老板在打理。
我點了一杯拿鐵，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外，是一墻盛開的三角梅。
咖啡的香氣彌漫在空氣中。
我拿出手機，看到微信上有幾十條未讀消息，全是林月發的。
從七點半開始。
“晴晴，你還沒回來？”
“早飯買什么了？豆豆醒了，有點鬧。”
“我打電話你怎么不接？”
“蘇晴！你到底去哪了！”
“你看到消息趕緊給我回電話！你一個人在外面出事了怎么辦！”
語氣從疑惑，到焦急，再到憤怒。
下面還有七八個未接來電。
我看著那些紅色的數字，心里很平靜。
我給她回了條微信。
“我沒事，在外面逛逛，手機靜音了沒聽到。”
幾乎是立刻，她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我猶豫了一下，按了接聽。
“蘇晴！”她的聲音又尖又利，像是要刺穿我的耳膜，“你到底死哪去了！我以為你被人販子拐跑了！我都要報警了！”
“我說了，我出來逛逛。”
“逛逛？你逛到哪里去了？一個早上都不見人影！豆豆一直哭著要找你，你知道我一個人帶他有多難嗎？”
我愣了一下。
豆豆要找我？
怎么可能，我們才相處了一天。
但我沒跟她爭辯這個。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我的道歉，似乎讓她找到了情緒的宣泄口。
“對不起？蘇晴，你現在學會玩失蹤了是吧？你覺得我帶著孩子是累贅，耽誤你文藝小清新了是吧？你就這么對我？我們這么多年的朋友！”
她的話，像一把把刀子，扎在我心上。
我沉默著，聽著她在電話那頭發泄。
我看著窗外的三角梅，陽光下，花瓣的脈絡都清晰可見。
真好看啊。
等她罵累了，聲音也帶上了哭腔。
“你到底在哪？你快回來，我們今天還要去鼓浪嶼呢？”
我喝了一口咖啡，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
然后，我聽到我自己的聲音，平靜得不像話。
“林月，你別急。”
“你先帶豆豆吃點東西，收拾一下。”
電話那頭安靜下來，似乎在等我的下文。
她大概以為我要說，我馬上就回去。
“你醒了？我們收拾一下，幾點出發？”她帶著濃重的鼻音問，語氣里甚至有了一絲期待。
我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
然后，我說出了那句，也許會終結我們友誼的話。
“我已經到了。”
電話那頭，是死一般的寂靜。
我甚至能想象出林月此刻的表情。
震驚，難以置信，然后是滔天的憤怒和委屈。
過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已經掛了電話。
她才用一種極其陌生的，冰冷的聲音說：“蘇晴，你真行。”
然后，電話被掛斷了。
聽著手機里的忙音，我沒有想象中的輕松，也沒有報復的快感。
心里空落落的。
像被挖掉了一塊。
我把那杯拿鐵喝完，然后離開了咖啡館。
我在島上漫無目的地走著。
去了日光巖，在最高處俯瞰整個鼓浪嶼和對面的廈門。風景很美，但我沒有心情拍照。
去了菽莊花園，看了傳說中的鋼琴博物館。那些古老的鋼琴，在安靜的展廳里，像是沉默的訴說者。
我甚至還去吃了葉氏麻糍，味道不錯，糯糯的，甜甜的。
但不管我做什么，走到哪里，腦子里都回響著林月那句“你真行”。
是啊，我真行。
我把我們十幾年的友誼，扔在了那個吵鬧的民宿房間里，一個人跑出來享受這片刻的安寧。
我像一個逃兵。
一個懦弱的，自私的逃兵。
下午四點多，我坐船回到了廈門本島。
我沒有直接回民宿。
我去了一家我們之前約好要一起去吃的海鮮大排檔。
我一個人，點了一份椒鹽皮皮蝦，一份炒花蛤，還有一瓶啤酒。
大排檔里人聲鼎沸，充滿了煙火氣。
我慢慢地剝著蝦，喝著酒。
鄰桌是一大家子人，有老有小，說說笑笑，很熱鬧。
我看著他們，突然覺得很孤獨。
這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為了所謂的“自我”和“自由”，傷害自己最好的朋友，值得嗎？
我不知道。
一瓶啤酒喝完，我結了賬，打車回曾厝垵。
站在民宿門口，我猶豫了很久。
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林月。
是吵一架？還是冷戰？
我推開門，走了進去。
房間里很安靜。
林月坐在床上，背對著我，正在疊豆豆的衣服。
豆豆睡在旁邊的小床上，呼吸均勻。
她沒有回頭。
我走過去，把帆布袋放在桌上。
“我回來了。”我說。
她手上的動作沒停，像是沒聽見。
房間里的氣氛，尷尬得能凝固空氣。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站著。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把最后一件小衣服疊好，放進行李箱。
然后，她轉過頭來，看著我。
她的眼睛又紅又腫，顯然是哭過了。
但她的表情，很平靜。
“玩得開心嗎？”她問。
我喉嚨發緊：“對不起。”
她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但比哭還難看。
“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你沒做錯什么。”
她站起來，走到我面前。
“蘇晴，我今天想了很多。”
“我想起我們上大學的時候，為了省錢買一張演唱會的門票，我們倆可以吃一個月的泡面。”
“我想起我們剛畢業，合租在一個沒有空調的頂樓，夏天熱得睡不著，我們就去樓頂天臺，一邊喂蚊子，一邊聊未來。”
“我想起你失戀的時候，我陪你喝了一整夜的酒，第二天我還要去上班，差點遲到。”
“我想起我結婚的時候，你是我的伴娘，你哭得比我還兇，你說，我最好的姑娘，終于要嫁人了。”
她每說一句，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這些我們共同擁有過的，閃閃發光的記憶，此刻都變成了最鋒利的武器。
“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不是嗎？”她看著我，眼睛里沒有了憤怒，只有深深的悲傷。
“是。”我的聲音在發抖。
“但是，”她話鋒隨之一轉，“我今天也想明白了另一件事。”
“什么？”
“我們回不去了。”
她說得云淡風輕，卻像一個重錘，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蘇晴，我當了媽媽，我就不再是以前那個林月了。我沒辦法再像以前一樣，說走就走，瀟灑自由。我的世界里，多了一個需要我負全責的小生命。我開心，我累，我崩潰，都跟他綁在一起。”
“我以為，你會懂我。我以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會包容我現在的狼狽和身不由己。”
“我帶豆豆來，不是為了給你添麻煩。我只是……太久沒有跟你待在一起了。我怕，我怕我再不抓住你，我們之間就真的只剩下朋友圈點贊了。”
“但是我錯了。”
“我把你對我的好，當成了理所當然。我忘了，你也有你自己的生活，你也有你自己的期待。你來廈門，是為了放松，是為了看風景，不是為了來當一個免費的保姆。”
“所以，你今天一個人去了鼓浪嶼，我一開始很生氣，但后來，我想通了。”
“你沒有錯。”
“錯的是我。我不該這么自私，把我的生活硬塞給你。”
她說完，轉身又開始收拾東西。
我站在原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設想過無數種重逢的場景，爭吵，冷戰，互相指責。
我唯獨沒有想到，她會把所有錯誤都攬到自己身上。
她越是這樣，我就越覺得自己面目可憎。
“林月……”我走過去，想拉她的手。
她躲開了。
“我訂了明天最早一班的高鐵。票我已經幫你改簽好了。”她說，語氣是公事公辦的冷淡。
“剩下的房費，我會轉給你。這次旅行，就當沒發生過吧。”
“我們……以后還是朋友，對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她停下手中的動作，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回答了。
“不知道。”她說。
“蘇晴，我現在很亂。給我點時間，也給你點時間，我們都好好想一想吧。”
那一夜，我們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房間里，只有豆豆偶爾翻身的囈語。
我們躺在各自的床上，中間隔著一條過道。
那條過道，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寬得像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第二天一早，我們退了房，打車去高鐵站。
一路上，依舊是沉默。
林月抱著豆豆，看著窗外。
我看著她疲憊的側臉，心里堵得難受。
進站，候車，檢票。
我們像兩個最熟悉的陌生人，履行著一套既定的程序。
上了車，找到座位，放好行李。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林月坐在我旁邊。
火車開動了。
窗外的風景，開始飛速地倒退。
就像我們這段，還沒來得及好好開始，就倉促結束的旅行。
也像我們這段，搖搖欲墜的友誼。
過了很久，林月把睡著的豆豆安頓好，然后從包里拿出一個小盒子，遞給我。
“這是什么？”
“昨天在曾厝垵買的。一家手作店，你之前不是說喜歡這種小東西嗎。”
我打開盒子，里面是一對很別致的耳環，是船錨的形狀。
“本來想在鼓浪嶼上送給你的。”她說。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一顆一顆地掉下來。
“對不起……林月，真的對不起。”我哽咽著說，“我不該那么做，我不該把你一個人扔下。”
她也紅了眼眶，給我遞了張紙巾。
“都過去了。”她說，“其實，我也有不對。我不該逼你。”
“我們……我們還能回去嗎？”我問。
她看著我，眼神復雜。
“蘇晴，有些事情，變了就是變了。”
“我不可能變回沒生孩子之前的林月，你也不可能永遠遷就當了媽媽的我。”
“我們的生活，已經走向了兩條完全不同的軌道。也許，我們都需要適應一下，沒有對方在身邊的日子。”
“我……我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
“我也是。”她嘆了口氣，“所以，我們才更需要距離和時間。”
“也許有一天，等豆豆長大了，等我也變得更從容了，等你也……找到了自己的生活重心。那時候，我們還能像以前一樣，坐下來，喝杯酒，聊聊天。”
“只是那時候，我們聊的，可能就不再是薩特和波伏娃了。”
“可能會是，孩子的升學問題，和老公的退休金。”
她說完，自己先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我也跟著她，又哭又笑。
回到我們各自的城市，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
我們很有默契地，沒有再聯系。
我只是偶爾，會在朋友圈看到她的動態。
今天是豆豆會走路了。
明天是豆豆第一次叫媽媽。
后天是她老公出差回來，給她帶了禮物。
她的生活，瑣碎，忙碌，但看起來，也充滿了新的幸福。
我沒有點贊，也沒有評論。
就像一個沉默的窺視者。
我把那對船錨耳環，收在了首飾盒的最底層。
我開始嘗試一個人去旅行。
去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風景。
有時候，看到特別美的景色，我還是會下意識地想：要是林月在就好了。
然后又會自嘲地笑笑。
她在，她也在看她的風景。
只是，我們眼里的風景，不再是同一片了。
大概半年后的一個下午。
我正在公司加班，焦頭爛額。
手機突然響了，是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我有點不耐煩地接起來：“喂？”
“蘇晴。”
是林月的聲音。
我愣住了。
“林月？你怎么……”
“我換號了。”她頓了頓，說，“你現在……有空嗎？我在你公司樓下的咖啡館。”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有空，我馬上下去。”
我抓起包，跟主管請了個假，飛奔下樓。
咖啡館里，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在攪動著面前的咖啡。
她瘦了些，頭發剪短了，看起來干練了不少。
我走過去，在她對面坐下。
“你怎么來了？”
“我來這邊辦點事，順便……看看你。”她說。
我們相對無言，氣氛有些尷尬。
還是她先開了口。
“你……最近好嗎？”
“挺好的，你呢？”
“也還行。豆豆上早教了，我也找了份兼職，在家做做翻譯。”
“那就好。”
又是沉默。
“蘇晴，”她抬起頭，很認真地看著我，“廈門那件事，你還在怪我嗎？”
我搖了搖頭：“早就不怪了。我也有不對。”
她笑了，像是松了口氣。
“那就好。”
“我這次來，是想把這個給你。”她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推到我面前。
“這是什么？”
“房費和車票錢。我早就想給你了，一直沒好意思聯系你。”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不用了，林月。都過去了。”
“不，你拿著。”她很堅持，“這是我欠你的。”
“我們之間，不用算得這么清楚。”
“要的。”她說，“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親兄弟還要明算賬呢，何況我們。”
我看著她，突然明白了她話里的意思。
我們之間，回不去了。
但我們，可以開始一段新的關系。
一種，更成熟，更懂得尊重彼此邊界的，成年人的友誼。
我收下了那個信封。
“好。”
我們聊了很多。
聊她的翻譯工作，聊我的項目。
聊最近看的電影，聊新開的餐廳。
我們很有默契地，沒有再提豆豆，也沒有再提旅行。
就像兩個許久未見的老朋友，重新認識著彼此。
天黑了，她要趕最后一班高鐵回去。
我送她到車站。
臨進站前，她突然抱了我一下。
很用力的一個擁抱。
“蘇晴，好好照顧自己。”她說。
“你也是。”
她轉身，揮了揮手，消失在人群中。
我站在原地，看著她離開的方向，很久沒有動。
我知道，那個曾經和我親密無間，可以分享一切秘密的林月，已經隨著這趟列車，永遠地開走了。
而留下的這個，是豆豆的媽媽，是她丈夫的妻子，是一個獨立的，有自己生活的，名叫林月的女人。
她依然是我的朋友。
只是，不再是唯一。
我的手機響了，是微信視頻。
是我媽打來的。
“晴晴啊，吃飯了沒？我跟你說，你張阿姨給你介紹了個對象，小伙子人不錯，照片我發你了，你看看？”
我笑了。
“好啊。”
我掛了電話，轉身，走進城市的萬家燈火中。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要過。
每一段關系，都有它自己的生命軌跡。
盛放，枯萎，或者，以另一種方式，重生。
而我們，能做的，就是接受，然后，繼續往前走。
一個人，也要走成一支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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