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局的紅本,很燙。
像一塊剛從炭火里夾出來的鐵。
我捏著,指尖傳來灼痛的錯覺。
外面在下雨。
不大,是那種綿密的、糾纏的秋雨,把整個世界都浸泡得濕冷,褪色。
林薇站在我旁邊,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她的頭發被風吹起幾縷,貼在蒼白的臉頰上。
我們結婚八年,離婚手續辦了不到二十分鐘。
效率高得像一場商業談判的收尾。
她的家人在門口等著。
岳母,不,現在該叫前岳母了,還有她那個一向看我不大順眼的弟弟,林濤。
他們撐著一把巨大的黑傘,像一小片盤踞在臺階上的烏云。
我走出去,雨絲立刻撲了我一臉。
很涼。
林濤先開了口,他總是那個急先鋒,語氣里的譏諷像淬了毒的針。
“喲,陳默,這就出來了?凈身出戶的感覺怎么樣?”
他上下打量著我,目光在我空空如也的手上停留。
“車、房子,可都跟我姐沒關系了啊。你現在身上,除了這身衣服,還有什么?”
我沒說話。
我只是看著他,也看著他身后的前岳母。
她臉上是一種混合著鄙夷和得意的表情,嘴角撇著,像是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天。
“林濤,別這么說。”
她假惺惺地勸了一句,聲音卻不大,剛好夠我們幾個人聽見。
“好歹夫妻一場。陳默啊,你現在要去哪?要不要我們幫你叫個車?”
“滴滴還是出租?哦,對了,你現在住的地方偏,網約車都不一定接單吧?”林濤笑得更開了。
我依舊沉默。
風把雨水吹進我的脖子里,激起一陣戰栗。
我沒有理會他們的表演。
我的目光,越過他們,落在了林薇身上。
她終于抬起了頭。
眼神躲閃,嘴唇緊緊抿著,那是我熟悉的、她心虛時的樣子。
“媽,哥,你們別說了。”
她的聲音很輕,像雨絲一樣,沒什么分量。
“怎么不能說?我們是心疼你!”前岳-母立刻拔高了音調,“你看看他,八年了,連個蛋都下不出來,還整天一副冷冰冰的樣子!我們林家真是倒了八輩子霉!”
這句刻薄的話,像一把生銹的刀,捅進了最舊的傷口。
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猛地一縮。
但我臉上,什么都沒有。
我只是平靜地收回目光,轉向林濤。
“不用了。”
我說,聲音清晰,沒有一絲顫抖。
“我走得動。”
說完,我邁開步子,走下臺階,走進那片無邊無際的雨里。
身后,是他們壓抑不住的、勝利者般的嗤笑聲。
我沒有回頭。
雨水很快打濕了我的頭發,我的襯衫,冰冷的液體順著皮膚滑落。
我像一座在雨中行走的、沉默的孤島。
兩天前,雨也是這么大。
我坐在書房里,準備定一張去南方的出差高鐵票。
打開購票軟件,熟練地輸入信息。
在選擇同行人那一欄,系統自動跳出了一個常用選項。
“小安”。
我愣住了。
我們家,親戚朋友里,沒有叫“小安”的。
我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一點點收緊。
這是林薇的賬號。
我們共用一個家庭賬號,方便彼此訂票、買東西。
這個“小安”,是誰?
一個可怕的念頭,像藤蔓一樣,從心底最陰暗的角落里瘋長出來。
我點開歷史訂單。
一長串的記錄,像一份詳盡的罪證。
北京到上海。
北京到杭州。
北京到廈門。
雙人票。
出行人:林薇,小安。
最近的一次,就在上個月。
我記得,那次她說的是和閨蜜去廈門散心。
我當時還特意叮囑她,海邊濕氣重,讓她多帶件外套。
我關掉軟件,坐在椅子上,很久沒有動。
書房里很安靜,只有窗外的雨聲和我的心跳聲。
一下,一下,沉重得像鼓點。
八年。
我們結婚八年。
從大學畢業,一無所有,到在這座城市扎下根,有房有車。
我以為我們是那種最穩固的戰友,生活是我們要共同攻克的堡壘。
三年前,檢查結果出來,問題在我。
弱精癥。
醫生說,自然受孕的概率微乎其微。
那天,我記得林薇抱著我哭,說沒關系,她愛的是我,不是孩子。
我愧疚,覺得欠了她一個完整的家。
從那以后,我加倍地對她好,對她的家人好。
她弟弟買房,我拿出了我們一半的積蓄。
她母親生病,我在醫院陪了半個月的床。
我拼命工作,想用物質上的一切來彌補這份虧欠。
我以為,我已經把能給的,都給了她。
原來,她想要的,我這里沒有。
她在外面,已經找到了。
浴室里傳來水聲。
林薇在洗澡。
她的手機就放在床頭柜上,沒有設防。
這是我們之間多年的習慣,一種基于信任的默契。
現在想來,多么諷刺。
我拿起手機,指尖冰涼,甚至有些顫抖。
我從不查她的手機。
我覺得那是對彼此的不尊重。
但今天,尊重這個詞,像個笑話。
密碼是她的生日。
我點開微信,置頂的聊天框,備注就是“A”。
點進去,頭像是一個年輕男孩的側臉,在陽光下,笑得很明亮。
聊天記錄沒有刪干凈。
或者說,她根本沒想過要刪。
“薇薇姐,我到啦,給你帶了你最愛吃的那家蛋撻。”
“今天開會好累,想抱抱你。”
“你老公又出差了?我過去陪你吧。”
每一句,都像一根針,扎進我的眼睛里。
我快速地翻著,截圖。
一張,又一張。
有他們在不同城市的合影,靠得很近,笑得很甜。
有他發來的露骨的表白。
還有林薇的回應:“小安,你像太陽,把我從黑洞里拉了出來。”
黑洞。
原來,我們的家,我們的婚姻,在她眼里,是一個黑洞。
而我,是制造這個黑洞的人。
水聲停了。
我迅速把手機放回原位,刪掉了相冊里的截圖,只保留在我自己的手機里。
我回到書房,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
只是那臺筆記本電腦的屏幕,在我眼里,已經變成了一片模糊的光影。
第二天晚上,我沒有加班。
我提前回了家,還去超市買了菜。
林薇看到我,有些驚訝。
“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
“項目提前做完了。”我接過她手里的包,語氣如常。
“我買了你愛吃的魚,給你做酸菜魚。”
她笑了一下,很自然地在我臉上親了一下。
“辛苦啦。”
那個吻,落在我臉上,卻像一片冰。
晚飯時,我們坐在餐桌兩端。
燈光很暖,飯菜的香氣氤氳。
一切都和過去八年的每一天,沒什么不同。
“下周,我要去南方出差,大概半個月。”我說。
“又出差啊?”她有些抱怨,但已經習以為常,“注意身體,別太累了。”
“嗯。”
我看著她,她正在認真地挑著魚刺,然后把最嫩的魚肉夾到我碗里。
“你也吃。”她說。
這個動作,她做了很多年。
我曾經覺得,這就是婚姻的溫度。
現在我只覺得,這是一個演員最精湛的表演。
吃完飯,她去洗碗。
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等她出來。
她擦著手,走過來,習慣性地想靠在我身上。
我下意識地挪了一下。
她愣住了。
“怎么了?”她問,有些敏感。
“我們談談吧。”
我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不像我自己。
她臉上的輕松神色,一點點褪去,變得警惕起來。
“談什么?”
我沒有說話,只是拿出我的手機,點開相冊,把那些截圖,一張一張地,劃給她看。
空氣,在那一刻,凝固了。
客廳里只剩下墻上掛鐘秒針走動的,滴答聲。
像是在為我們的婚姻,倒計時。
林薇的臉色,從疑惑,到震驚,再到煞白。
血色從她的臉上,瞬間被抽干。
她想伸手來搶我的手機,被我避開了。
“陳默,你……”
她的聲音在發抖。
“你聽我解釋。”
“我不想聽解釋。”我打斷她,“我只想知道,多久了?”
她咬著嘴唇,不說話。
“半年?一年?”我追問。
她的沉默,就是答案。
“為什么?”我又問。
這個問題,或許很蠢。
事已至此,原因已經不重要了。
但我想知道。
我想知道,我這八年,到底算什么。
“我……”她終于開口,眼淚掉了下來,“陳默,對不起。”
“我累了。”
“這個家,太冷了。你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我們之間,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說過話了。”
“我感覺自己,像活在一個殼子里。”
“小安他……他不一樣。他很熱情,很陽光,他會陪我聊天,會逗我開心。”
“他讓我覺得自己,還活著。”
她說了很多。
把所有的過錯,都歸結于我的“冷”,我們婚姻的“黑洞”。
我靜靜地聽著。
沒有憤怒,沒有咆哮。
我的心里,一片死寂。
像一場大火過后,只剩下燒盡的灰燼。
“所以,你選擇背叛。”
我做了一個總結。
她哭著點頭,又搖頭。
“我沒想過要破壞我們的家,我只是……我只是透不過氣。”
“家?”我重復著這個詞,覺得無比諷刺。
“林薇,我們之間,不是感情問題,是契約問題。”
“婚姻,是一份合同。忠誠,是里面最核心的條款。”
“你違約了。”
我的話,讓她停止了哭泣。
她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合同?條款?”
“在你眼里,我們的感情,就是一份合同?”
“不然呢?”我反問,“當感情無法約束行為的時候,就只能談規則。”
“我需要見他一面。”我說。
“什么?”她更震驚了。
“你,我,還有他。我們三個人,坐下來,把事情談清楚。”
“陳默,你瘋了!你想干什么?你想打他嗎?”她激動地站起來。
我看著她下意識維護那個人的樣子,心里最后一點余溫,也徹底涼了。
“我不會動手。”
“我只是覺得,作為你選擇的‘新人’,他有權知道,他即將接手的,是一個什么樣的攤子。”
“也讓你看清楚,你所謂的‘愛情’,在現實面前,到底有多重。”
我堅持。
她拗不過我,或者說,她不敢再反抗。
她撥通了那個電話。
地點約在一家離我們家不遠的咖啡館。
第二天下午。
依舊下著雨。
我先到的,選了一個靠窗的角落。
林薇隨后也到了,她化了淡妝,但掩不住憔ega。
她坐在我對面,雙手攪在一起,坐立不安。
那個叫小安的男孩,比照片上看起來更年輕。
大概二十三四歲的樣子,穿著白色的衛衣,像個還沒畢業的大學生。
他看到我,眼神里有挑釁,也有一絲緊張。
他在林薇身邊坐下。
“薇薇姐。”他先叫了一聲,然后才轉向我,“你就是陳默?”
我點了點頭。
“有事就說吧。”他似乎想表現得很有擔當。
“好。”我把我的筆記本電腦,推到他們面前。
屏幕上,是一個Excel表格。
“這是我們婚后八年的共同財產清單。”
“房子,市值約八百萬,貸款還剩一百二十萬。”
“車子,兩輛,一輛寶馬,一輛大眾,總價約六十萬。”
“存款,股票,基金,理財,加起來大概一百五十萬。”
“沒有共同債務。”
我每說一項,小安的眼睛就亮一分。
林薇的臉色,則白一分。
“陳默,你什么意思?”她顫聲問。
“我的意思很簡單。”
我看著她,然后目光轉向小安。
“這些,都是你們未來要面對的現實。”
“我提出離婚。”
“房子,車子,存款,所有的東西,我一樣都不要。”
“我凈身出戶。”
這句話一出口,對面的兩個人,都愣住了。
小安臉上的得意和挑釁,瞬間變成了錯愕。
林薇更是瞪大了眼睛,像是聽到了什么天方夜譚。
“你……你說什么?”
“我說,我放棄所有財產。”我重復了一遍,字字清晰。
“但是,我有兩個條件。”
“第一,房子暫時不能賣。我母親還住在附近,我不想讓她知道我們離婚,立刻就要面對一個陌生的鄰居。”
“第二,離婚后一年內,你要像過去一樣,每周至少去看望我母親一次。她年紀大了,身體不好,經不起刺激。”
“當然,我會另外請護工,不會讓你真的做什么。你只需要,演好這場戲,演一年。”
“一年后,你們想怎么樣,都與我無關。”
我看著林薇。
“這是我,對這段婚姻,最后的要求。”
“也是你,對你犯下的錯,應該付出的,最輕的代價。”
小安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又閉上了。
他大概沒想過,這場“談判”,會是這樣的走向。
他以為會是一場男人的對決,甚至是一場廝打。
但他沒想到,我直接釜底抽薪,把一個無比現實的、沉重的未來,砸在了他的面前。
八百萬的房子,一百多萬的貸款。
他一個剛畢業沒多久的年輕人,拿什么來承擔?
沒有了我,林薇一個人的工資,要還房貸,要養車,要維持她習慣了的精致生活。
她可以嗎?
而他,又能幫她多少?
愛情,在每個月賬單的催促下,還能剩下多少純粹?
我把一份打印好的離婚協議書,推了過去。
“如果沒問題,就簽字吧。”
“明天上午九點,民政局門口見。”
說完,我站起身,穿上外套。
自始至終,我沒有提高過一次音量,沒有說過一句臟話。
我只是,把一份血淋淋的現實,剖開給他們看。
我不是善良,我只是不喜歡臟。
把事情鬧得人盡皆知,像個潑婦一樣去撕扯,只會讓自己也變得面目可憎。
克制,不是恩賜。
是成年人,最后的體面。
我走出咖啡館,雨還在下。
那場三人會談之后,到去民政局之前,我和林薇在家里的那十幾個小時,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我們分房睡的。
我睡在書房的沙發床上。
半夜,我聽見主臥傳來隱約的哭聲。
壓抑的,斷斷續續的。
我沒有過去。
安慰和憐憫,在此刻,都顯得虛偽。
第二天一早,我起來的時候,她已經坐在客廳里了。
眼睛紅腫,像是哭了一夜。
她給我準備了早餐。
小米粥,還有我愛吃的咸菜。
“吃點吧。”她說,聲音沙啞。
我坐下來,默默地喝著粥。
曾經,我覺得這碗粥,是家的味道。
現在,它只是食物。
“陳默。”她忽然開口。
“嗯。”
“你……真的想好了?”
“協議都簽了,你覺得呢?”我沒有抬頭。
“為什么?”她問,“為什么要把所有東西都給我?你明明可以……可以讓我一無所有的。”
她很清楚,法律上,作為過錯方,她占不到任何便宜。
我抬起頭,看著她。
“因為,我不想再跟這些東西,有任何牽扯了。”
“房子,車子,每一件東西,都刻著我們過去八年的印記。我看著,覺得累。”
“我把它們都給你,不是原諒,也不是成全。”
“我只是……想把自己,從這八年里,摘干凈。”
“我想要一個,沒有你的,新的開始。”
我的話,很平靜,但每一個字,都像刀。
她眼里的光,徹底熄滅了。
是啊,最傷人的,不是憤怒,而是徹底的剝離。
我不要了。
你,和關于你的一切,我全都不要了。
這就回到了民政局門口的那一幕。
我一個人,走進雨里。
沒有目的地,只是沿著馬路,一直走,一直走。
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我在一家中介門口停下。
用身上僅有的一點積蓄,租下了一個離市中心很遠的老破小。
一個月兩千塊。
押一付三。
簽完合同,我的卡里,只剩下了幾百塊錢。
我拖著一個簡單的行李箱,站在那個空蕩蕩的房間里。
墻皮有些脫落,空氣里有股霉味。
這就是我的新開始。
很狼狽。
但也很干凈。
晚上,我媽打來電話。
“兒子,怎么還沒回家?我燉了你最愛喝的排骨湯。”
我靠在冰冷的墻上,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
“媽,我臨時要出差,去南方,得半個月。”
這是我跟林薇早就商量好的說辭。
“又出差啊?”我媽的語氣里滿是心疼,“你這孩子,就是太拼了。錢是賺不完的,身體要緊啊。”
“我知道了,媽。”
“我讓薇薇給你送過去了,你沒碰上嗎?她說你已經走了。湯我讓她帶回去了,你們倆喝吧。”
“好。”
“對了,我上次給薇薇求的那個玉墜,你讓她記得戴。保平安的。”
“……好。”
掛了電話,我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把頭埋進膝蓋里。
我沒有哭。
我只是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那個玉墜,是我媽去年在寺廟里,跪了整整一天,為我們求來的。
她說,求菩薩保佑我們,早點有個孩子,一家人平平安安。
現在想來,神佛,或許也聽不見所有人的祈禱。
手機震了一下。
是一條微信消息。
是林薇發來的。
“我把湯送去給媽了。她說你出差辛苦了。”
我看著那行字,沒有回復。
她還在履行她的“合同”。
也好。
至少我媽那邊,暫時還能瞞住。
接下來的日子,我開始重新規劃我的人生。
我找了一份新的工作。
薪水比以前低,但沒那么忙了。
我不再需要用命去換錢,來填補我內心的虧欠。
我開始自己做飯,打掃衛生。
生活變得簡單,也變得真實。
我很少跟朋友聯系。
我不想解釋,也不想聽任何同情或勸慰。
我像一只受傷的動物,躲在自己的洞穴里,默默地舔舐傷口。
期間,林薇又給我發過幾次消息。
大多是關于我媽的。
“媽今天做了餃子,給你留了份,放冰箱了。你有空自己回去拿。”
“媽的血壓有點高,我帶她去醫院看了,醫生說沒什么大礙,就是要注意休息。”
“我幫你把你書房的東西收拾出來了,放在一個箱子里。你看什么時候方便,我給你送過去。”
我每次的回復,都很簡短。
“好。”
“知道了。”
“不用,我自己去拿。”
我們之間,像兩個在交接工作的同事。
冷靜,客氣,疏離。
有一次,我回那個“家”,去拿我的東西。
她不在。
房子里很整潔,跟我離開時一樣。
只是,陽臺上,我養的那幾盆綠蘿,葉子黃了。
我走過去,澆了點水。
在書房的箱子旁邊,我看到了那個玉墜。
被她放在一個首飾盒里。
終究,她還是摘下來了。
我拿起那個玉墜,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
我把它放進了自己的口袋里。
離開的時候,我在玄關的鞋柜上,留下了一張銀行卡。
里面有五萬塊錢。
是我這個月剛發的工資和獎金。
我給她發了條微信。
“卡里有五萬,密碼是。算是我這個月該給媽的醫藥費和生活費。以后每個月,我都會按時打錢。”
她很快回復了。
“不用。協議里沒說要你出錢。”
“這是我作為兒子的義務,和我們的協議無關。”
“陳默,你沒必要這樣跟我劃清界限。”
“我們之間,需要界限。”
發完這句,我把她拉黑了。
我以為,這樣,我們就能徹底斷了。
但生活,總是在你以為已經結束的時候,給你一個新的開始。
或者說,一個新的麻煩。
一個月后,我正在公司加班。
一個陌生的號碼,發來一條短信。
“陳哥,我是小安。”
看到這個名字,我的瞳孔猛地一縮。
“有些關于林薇和她家里的事,我覺得你應該知道。”
“可能和你當初想的,不太一樣。”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不太一樣?
什么意思?
難道這里面,還有我不知道的隱情?
我立刻撥了回去。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通。
“陳哥。”小安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和猶豫。
“說。”我的聲音很冷。
“我們……能見一面嗎?電話里說不清楚。”
“地點你定。”
我們約在了一家很偏僻的茶館。
小安看起來比上次見面時,憔悴了很多。
他眼下有很重的黑眼圈,胡子也沒刮,身上的白色衛衣,也變得有些舊了。
他不再是那個陽光明媚的少年了。
“說吧,什么事。”我開門見山。
他喝了一口茶,似乎是在組織語言。
“陳哥,我……我跟薇薇姐,分手了。”
這個結果,在我意料之中。
我并不驚訝。
“然后呢?”
“我……我可能,從一開始,就被利用了。”
他的話,讓我皺起了眉頭。
“什么意思?”
“薇薇姐她……她跟我在一起,好像并不只是因為喜歡我。”
“她弟弟,林濤,最近在做一個項目,需要一筆很大的投資。”
“他們家,把所有的錢都投進去了,還借了不少外債。”
“但是項目出了問題,資金鏈斷了。”
“他們……他們好像,盯上了你的錢。”
小安的聲音越說越小。
我的心,卻一點點沉了下去。
“繼續說。”
“我無意中聽到她和她媽打電話。她媽讓她趕緊跟你離婚,說你這個人,雖然悶,但是心軟,又有責任感。只要薇薇姐裝得可憐一點,你肯定會把大部分財產都給她。”
“拿到錢,就可以去填林濤那個窟窿。”
“至于我……”小安苦笑了一下,“我可能,只是他們逼你離婚的一個工具。”
“一個讓她顯得‘為愛奮不顧身’的道具。”
“他們知道你這個人好面子,自尊心強。你絕對不可能接受自己的妻子出軌,肯定會主動提離婚。而且為了盡快擺脫這段關系,你很可能會在財產上做出巨大讓承。”
“一切,都像他們設計好的一樣。”
茶館里很安靜。
我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動的聲音。
憤怒,像巖漿一樣,在我的胸口翻滾。
我一直以為,這只是一場感情的背叛。
我沒想到,這背后,是一場精心的算計。
林薇,她的家人,他們把我當成了一個傻子。
一個可以隨意拿捏、予取予求的傻子。
他們利用我的愧疚,我的責任感,我的體面。
把我啃得骨頭都不剩。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我看著小安。
“因為……我覺得惡心。”
“我喜歡薇薇姐,是真的。我以為她也是。但現在我發現,我只是他們棋盤上的一顆棋子。”
“而且,林濤那個項目,是個騙局。我一個懂行的朋友看了,說那就是個洗錢的殼子公司。他們把錢投進去,血本無歸。”
“現在,他們又把主意,打到那套房子上了。”
“我聽到林濤跟他媽說,反正協議只簽了一年,等一年后,就把房子賣了,拿錢跑路。”
“陳哥,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但是……我不想看著你被他們這么算計。”
我沉默了。
巨大的荒謬感,籠罩了我。
我為了尊嚴,凈身出戶。
我以為我保留了最后的體面。
結果,在他們眼里,我只是一個配合他們演完了戲的、可笑的蠢貨。
我拿出手機,從黑名單里,把林薇放了出來。
我給她發了一條微信。
“在嗎?見一面。”
她幾乎是秒回。
“好。”
還是那家咖啡館。
物是人非。
林薇坐在我對面,看起來比小安更憔悴。
她瘦了很多,眼窩深陷。
“找我什么事?”她先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我沒有說話。
我只是把手機推到她面前,上面是我和小安的通話記錄。
她的臉色,“唰”地一下,全白了。
“他……他都跟你說了?”
“你覺得呢?”我反問。
她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林薇。”
我叫她的名字,一字一頓。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最討厭的,是欺騙。”
“感情的背叛,我可以當它是緣分盡了。”
“但是,算計和利用,不行。”
“你把我當什么了?”
“一個ATM機?一個冤大頭?一個可以讓你和你的家人,隨意吸血的宿主?”
我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像冰錐。
她終于崩潰了。
“對不起!陳默,對不起!”
“是我鬼迷心竅!是我媽和我弟,他們天天在我耳邊說,說我們沒有孩子,以后老了怎么辦,說你心里根本沒有我,只知道工作。”
“林濤的項目需要錢,他們就讓我……”
“讓你去找一個年輕男孩,演一出婚內出軌的戲,來逼我離婚,好拿走我的全部財產,去填你弟弟那個無底洞?”
我替她說完了后半句。
她哭得泣不成聲。
“我一開始不是這么想的!我真的覺得很累,很壓抑!遇到小安,我確實動心了……”
“但是后來,事情就不受我控制了……”
“他們說,這是唯一能拿到錢,又不傷筋動骨的辦法。”
“他們說,你那么愛我,肯定會成全我。”
“成全?”我笑了。
笑得有些悲涼。
“你們對‘成全’這個詞,是不是有什么誤解?”
我站起身。
“林薇,我給過你機會。”
“在離婚協議上簽字的時候,我給過你坦白的機會。”
“但是你沒有。”
“你選擇繼續騙我。”
“所以,現在,我們沒什么好談的了。”
“你什么意思?”她驚恐地看著我。
“意思就是,我們法庭上見。”
“我要拿回,屬于我的一切。”
“不,陳默,你不能這么做!”她沖過來,想拉住我的手。
“那套房子,已經抵押了!林濤欠了高利貸,如果我們不還錢,他們會……”
“那是你們的事。”我冷冷地甩開她。
“是你,是你的家人,親手把事情,做到了這一步。”
“現在,你們要為自己的貪婪,付出代價。”
我轉身就走,不再看她一眼。
身后,傳來她絕望的哭喊聲。
我沒有回頭。
天,不知道什么時候,又陰了。
像是要下雨。
我的律師,動作很快。
以“離婚時一方隱藏、轉移、變賣、毀損夫妻共同財產,或偽造債務企圖侵占另一方財產”為由,向法院提起了訴訟,要求重新分割財產。
我手里有小安的證詞錄音,還有林濤公司的一些非法集資的線索。
證據鏈很完整。
開庭前,林薇的母親,給我打了無數個電話。
我一個都沒接。
后來,她找到了我租住的地方。
在樓下堵我。
那個曾經在我面前,趾高氣揚、刻薄無比的女人,現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陳默啊,媽求求你了,你放過我們吧。”
“林濤他也是被人騙了啊!他也是想賺錢,讓我們家過上好日子。”
“你就看在,看在薇薇跟你夫妻八年的份上,你高抬貴手,行不行?”
我看著她。
“當初,在民政局門口,你們羞辱我的時候,怎么沒想過夫妻八年的情分?”
“當初,你們設計騙我財產的時候,怎么沒想過高抬貴手?”
她被我問得啞口無言。
“做錯事,就要認。”
“欠了債,就要還。”
“這是最基本的道理,不是嗎?”
我繞過她,上了樓。
把她蒼老的、絕望的哭聲,關在了門外。
我不是圣人。
我的善良,也是有底線的。
你可以傷害我,但你不能踐踏我。
法院的判決,很快下來了。
我贏了。
因為林薇一方存在明顯的欺詐行為,法院判定,原離婚協議中的財產分割部分無效。
夫妻共同財產,重新進行分割。
房子,判給了我。
考慮到我們婚后共同還貸,以及林薇目前無房居住的狀況,我需要支付給她一部分折價款。
車子,一人一輛。
存款,平分。
拿到判決書的那天,天氣很好。
陽光燦爛。
我好像,很久沒有見過這么好的太陽了。
我回到了那個熟悉的房子。
里面,已經搬空了。
林薇和她的家人,帶著所有屬于他們的東西,離開了。
房子里空蕩蕩的,陽光照進來,能看到空氣中飛舞的塵埃。
我站在這座空房子里,心里,也是空蕩蕩的。
沒有報復的快感,也沒有勝利的喜悅。
只有一種,塵埃落定后的疲憊。
這場持續了近一年的鬧劇,終于,落幕了。
我開始重新布置這個家。
扔掉了所有帶有過去印記的東西。
換了新的沙發,新的窗簾,新的床品。
我把我媽接了過來。
我跟她坦白了所有事。
她抱著我,哭了很久。
“我苦命的兒子。”
她什么都沒說,只是第二天,給我做了一大桌子我愛吃的菜。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軌。
我按時上班,下班。
周末陪我媽去公園散步,或者去超市購物。
日子平淡,且安心。
我以為,我和林薇,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交集了。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個快遞。
沒有寄件人信息。
打開,里面是一個小小的首飾盒。
盒子里,是那個玉墜。
玉墜下面,壓著一張紙條。
字跡是林薇的。
“陳默,這是我唯一,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的東西。”
“它不屬于我,或許,也不再屬于你。但它承載著一個母親,最樸素的祝福。”
“把它還給你,物歸原主。”
“另外,有件事,我思考了很久,還是覺得應該告訴你。”
“三年前,我們去醫院做檢查。其實,那天一共出了兩份報告。”
“一份是你的,一份是我的。”
“你的報告,確實是弱精癥,自然受孕概率低,但不是沒有可能。”
“而我的報告……是輸卵管堵塞,幾乎,沒有自然受孕的可能。”
“當時,我看到你的表情,那么愧疚,那么自責。我……我說不出口。”
“我把我的那份報告,藏了起來。”
“我讓你,一個人,背負了所有的壓力和自責。”
“對不起。”
“這三個字,遲到了太久。我知道,現在說什么都沒用了。”
“我只是想,把真相,還給你。”
“祝你,以后,一切都好。”
我捏著那張紙條,手在微微發抖。
窗外,陽光正好。
我卻覺得,渾身冰冷。
原來,從一開始,我就活在一個巨大的謊言里。
一個,由愛和自私,交織而成的,溫柔的騙局。
手機響了。
是一個陌生號碼。
我猶豫了一下,接了起來。
“喂,請問是陳默先生嗎?”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聽起來很干練。
“我是。”
“您好,我是市中心醫院生殖中心的王醫生。我們這里看到,您前妻林薇女士,上周在我們這里,做了一個輸卵管疏通手術。”
“手術很成功。”
“她留的緊急聯系人,是您的號碼。所以,我們通知您一下。”
“另外……”
醫生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
“她在手術前,向我們咨詢了關于……冷凍卵子的相關事宜。”
“她說,想為你,留下一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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