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涌新潮⑤丨朱鹮的翅膀，如何扇動一場改革

原載于《湖南日報》12月12日03版

湖南日報全媒體記者 夏似飛 周月桂 鄒麗娜 周洋

【題記】

雪峰山雄踞西北，越城嶺綿延東南，南山國家公園候選區在其間鋪展開一幅1303.8平方公里的生態畫卷。

這里，是南嶺生物多樣性優先保護區、“南方丘陵山地屏障帶”的重點區域。自2016年成為首批國家公園體制試點區以來，這片土地便承載了更深層的使命——一個聚焦未來的改革試驗場。初冬時節，湖南日報全媒體記者深入其間，記錄從地役權改革到GEP（生態系統生產總值）核算、從管理體制重構到社區利益共享的生動實踐。南山，正以持續的“破”與“立”，為中國的生態文明體制改革，寫下一份生動的答卷。

位于綏寧縣的南山國家公園候選區黃桑片區，刨花潤楠樹干上布滿河南石斛，長勢良好。近日，該片區科研人員巡查時記錄到這種國家二級保護植物。這是該區域自2013年以來首次發現野生種群，標志著當地生態保護工作取得顯著成效。

【蹲點觀察】

11月28日，新寧崀山石田村。金色余暉為丹霞石壁與飛翔的朱鹮都鍍上了一層柔光。收割后的稻田特意蓄了水，成為朱鹮活動的“冬水田”。

2022年以來，南山國家公園候選區在崀山片區野化放歸24只朱鹮，迄今已成功孵化17只幼鳥，成為全球緯度最低的朱鹮野生種群繁育地。

11月28日，新寧崀山朱鹮野化基地，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朱鹮在此悠然棲息。作為全球緯度最低的朱鹮野生種群繁育地，南山國家公園候選區自2022年起，分兩批在崀山片區野化放歸了24只朱鹮。

朱鹮的到來，觸發了一場靜默的改革：為滿足朱鹮棲息需求，農田必須留出空間，傳統化肥農藥被禁用，“朱鹮友好型農業”成為新規。產量看似受損，但貼上“朱鹮稻”生態標簽后，稻米價格翻番，慕名而來的研學團隊更是讓鄉村民宿一房難求。

一只鳥，改變了土地的產出邏輯，也揭示出南山國家公園候選區的改革內核：將嚴格的生態約束，轉化為可持續的發展資本。在這里，保護與發展不再是單選題，而是一體兩面的共生答卷。

破壁與立新

從“九龍治水”到“一體守護”的體制重構

從山頂俯瞰，冬日的城步白云湖碧藍深邃，薄紗般的云霧緩緩移動，岸邊白云湖村靜靜依偎，一幅靜謐的田園美景。

南山國家公園管理局白云湖濕地公園管理處主任黃開榜還記得七八年前的場景：湖面人工養魚網箱密布，沿岸垃圾亂堆、污水橫流。“如今，山還是那座山，水還是那片水，但管理方式不一樣了，湖的樣子就不一樣了。”

管理之變，是南山改革關鍵的一環。候選區橫跨邵陽、永州2市4縣，整合了6類14處自然保護地。過去，“林業管林、環保管水、國土管地”的多頭管理，導致權責交叉、效率低下。

改革，從體制重構開始。

11月30日，位于綏寧縣的南山國家公園候選區黃桑片區，護林員在日常巡護。

2017年，湖南南山國家公園管理局掛牌；2021年，管理機構由省人民政府垂直管理、委托邵陽市人民政府代管調整為省人民政府垂直管理、具體由省林業局管理；一紙《行政權力清單》授予其197項行政權力，徹底改變了“誰都管一點，誰都管不徹底”的舊局。

“現在是一支隊伍管全部。”南山國家公園管理局綜合執法支隊副支隊長羅海華說，管理局整合了地方政府執法資源，成立了聯合執法領導小組和綜合執法支隊，還建立了南山國家公園環境資源審判合議庭。“執法響應時間從48小時縮短至8小時，智慧監測系統使違規行為發現率提升70%。通過刑行銜接、聯審聯判的方式實現嚴查快審，案件辦結時間節約一半以上。”

管理體制的“破壁”，釋放出強大的治理效能。白云湖拆除全部網箱，水質從Ⅳ類穩定提升至Ⅱ類以上。

更重要的是，“統一規劃、統一保護、統一管理、統一執法”的管理體制，為后續生態保護與價值實現措施鋪平了制度道路。

守護與共生

從“靠山吃山”到“守山富山”的利益重構

初冬，南山國家公園候選區黃桑片區瓦廠界，湖南最高的樹已經紅了。

這是一株楓香樹，樹高54.075米，經無人機和激光雷達精準測量后確定為湖南已發現的最高的樹木。它挺立于一大片竹林中，滿樹泛紅的葉片舒展在冬日暖陽中，見證著南山國家公園候選區優越的生態與持續的保護。

11月30日，記者跟隨護林員的腳步，走進了古老高大的楠木林。腐殖層松軟厚實，踩上去發出輕微的聲響，楠木依舊蒼翠，枝葉繁茂如傘。這里是我國南方面積最大的原生楠木群落，黃桑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科研科副科長龍景波介紹，326 株楠木中，樹齡超百年的有47株，最古老的“楠木王”胸徑達1.8米，樹齡逾800年。

“以前大家覺得這些大樹是‘攔路虎’，動也不能動，現在都知道是‘搖錢樹’。”鐵杉林村村民李茂華感嘆。依托這片被精心守護的綠色寶庫，“鐵杉林苑”“銀杏客棧”等特色民宿應運而生。全村400余戶，有農家樂40余家，年均收入10萬元以上。

在城步苗族自治縣白毛坪鎮坳嶺村，村民們對山林的態度也發生了巨變。坳嶺村的集體林地上，生長著高大的水青岡、有食用價值的青錢柳以及大量樟木、馬尾松、南竹等等。然而，擁有大片山林的村民，過去大多都靠外出打工為生，山林郁郁蔥蔥，卻無法產生財富。

變化，來自一項基礎性改革——集體林權改革。2018年，針對集體林地占比超60%的難題，南山創新推行經營權租賃流轉與地役權改革，村民將林地經營權委托給南山國家公園管理局統一管護，補償標準從每年每畝16元大幅躍升至50元。坳嶺村最多一戶流轉2000畝山林，每年“躺賺”10萬元。一批村民還被聘為護林員，守護好大家的林子，還有工資收入。

11月28日，新寧崀山朱鹮野化基地，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朱鹮在此悠然棲息。作為全球緯度最低的朱鹮野生種群繁育地，南山國家公園候選區自2022年起，分兩批在崀山片區野化放歸了24只朱鹮。

入冬以來，風干物燥，落葉堆積，每天都有村民身穿迷彩服，腰挎柴刀，手持錄音小喇叭，穿行在村頭巷尾、深山老林，宣傳森林防火知識，巡查山林火險。“我們守護的既是綠水青山，也是金山銀山！”村支書伍玉彪說。

據了解，這項觸及產權核心的改革，惠及2926戶林農、22.8萬畝林地，生態保護與居民增收從“兩難”變為“共贏”。

保護與發展的良性循環，夯實了生態本底。近年來，南山修復各類生態面積超1.15萬公頃，新發現南山角蟾等全球新物種10個，林麝、資源冷杉、大黃花蝦脊蘭等瀕危物種群穩步恢復。

計量與轉化

從“綠色家底”到“生態紅利”的價值躍升

“南山這片山水，到底值多少錢？”這個曾懸于空中的問題，如今有了科學的答案。

2021年起，由中國科學院生態環境研究中心生態學家、數據分析師與南山各地護林員等共同組成的GEP核算團隊，開啟了南山國家公園候選區的GEP核算工作——他們要做的，是將這片山水的“生態賬本”一筆一畫精準計量。

“GEP，就是生態系統生產總值，是借鑒GDP（國內生產總值）概念提出的。”12月4日，中國科學院生態環境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臧振華為記者“翻譯”了GEP的價值——GEP核算包括物質供給價值、調節服務價值和文化服務價值三類。

“446.78 億元！”這是南山國家公園候選區的“生態存折”。其中，水源涵養、固碳釋氧等生態調節服務價值占比超過80%，科學量化了其作為南方生態屏障的巨大貢獻。

GEP核算的終極目的，并非一個數字，而是為了打開“價值轉化”之門。

“價值轉化沒有定式，有待不斷探索。”臧振華介紹，武夷山國家公園的茶葉，大熊貓國家公園的旅游產業都是成功的市場化案例。準確核算GEP，為生態產業精準開發、生態補償機制建立等提供了科學量化依據。

11月29日，城步白云湖國家濕地公園。白云湖平均水深80余米，水源來自高山峽谷。本版照片均為湖南日報全媒體記者 童迪 攝

城步的蜂蜜，也給綠水青山的價值轉化之路增添了一個微觀而甜美的注腳。

冬日，城步的“野桂花”如雪落山林，蜂農楊曉輝“指揮”著蜜蜂，采集被譽為蜜中之王的“雪花蜜”。如今，他的蜂蜜罐上可貼上“南山國家公園特許”的標簽。獲得此項授權的湖南匯蜂公司董事長段才太表示，依托南山頂級的生態環境與這張“生態身份證”，“雪花蜜”每公斤售價可達三四千元，普通“南山蜂蜜”也能賣到每公斤200元，帶動數百戶蜂農增收。

通過特許經營等制度設計，純凈的空氣、無污染的花海，被封裝進一瓶瓶蜂蜜，生態優勢直接轉化為市場價格和社區收益，保護與發展的良性循環擁有了可持續的內生動力。

南山的探索仍在深化。在南山國家公園管理局負責人周建宏的心頭，還有一份“待破解問題清單”：跨區域協調機制有待深化，專業人才隊伍建設亟須加強，生態產品價值實現的路徑需要更廣闊的市場探索……

從朱鹮翅膀下的稻田，到產權明晰的古老森林，再到算出“天價”的青山綠水，南山的故事，是一場關于如何以改革智慧與制度創新，實現人與自然更高層次和諧共生的生動實踐。它的探索，影響持續而深遠。

【改革啟示】

以系統改革破解保護與發展難題

中南林業科技大學黨委委員、副校長，國家公園研究院副院長 閆文德

南山國家公園候選區近十年的改革實踐，是我國國家公園體制建設的生動縮影，對推動全省以國家公園為主體的自然保護地體系建設起到借鑒作用，為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在湖南的生動實踐提供了示范。

堅持“系統思維”，是破解生態治理難題的關鍵。改革前，南山保護地碎片化、管理多頭化問題突出，近十年來，通過整合各類保護地、建立統一管理機構，實現了“一張藍圖管到底”。這深刻表明，推進生態治理現代化，必須勇于打破行政壁壘與部門分割，以系統性思維進行機制體制重構，方能提升治理效能。

堅持“民生為本”，是生態保護的可持續根基。南山國家公園候選區通過設置生態管護崗位、培育生態產業等方式，讓林農從“靠山吃山”轉向“護山富山”。這充分說明，生態保護不能脫離群眾訴求，唯有建立“生態保護有回報、民生改善有保障”的協同機制，才能凝聚全民保護合力。

堅持“創新驅動”，是探索“綠水青山”轉化為“金山銀山”的市場路徑。南山國家公園候選區在生態系統整體性保護、智慧國家公園建設、地役權改革、生態產品價值實現機制等方面的研究，實現生態保護、綠色發展、民生改善相統一，為全省乃至全國踐行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理念、建設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示范區提供了可操作的實踐范本。

面向未來，南山國家公園候選區應錨定正式掛牌設立目標，健全多元投入機制，加強跨區域協同，注重人才培育，夯實智力支撐，高質量推進國家公園建設。將南山改革經驗復制推廣到全省自然保護地體系建設之中，以點帶面，推動生態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讓綠水青山成為湖南永續發展的亮麗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