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看吉竹伸介早期的作品,讀者在被他的想象力與思辨性震撼的同時,大概會以為這位暢銷繪本作家是一個理性、嚴肅、不茍言笑的人。但在2025年上海國際童書展上,吉竹伸介用他大段真誠的分享打動了所有人。吉竹伸介害羞且熱情地翻動自己的速寫本展示給觀眾,他說:“我通過畫畫來確認世界是美好的,從而受到很多鼓勵……如果大家看了我的速寫本也想畫畫,那我會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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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竹伸介在2025年上海國際童書展做分享活動。圖源:上海國際童書展。
在書展后,值吉竹伸介的新書《不把抱怨吐出來,就沒法加油》和《有精神所想披靡,沒精神一攤爛泥》上市之際,新京報小童書對吉竹伸介進行了一次專訪,他進一步分享了在速寫本上的練習方法,以及繪本創作與日常速寫之間的關系。年過五十,更年期的身體變化讓吉竹伸介有了改變的契機,他曾是理性的“機械愛好者”,但作為繪本作家創作了很多作品后,他發現自己其實也喜歡那種非理性的、沖動性的、情感更直接流露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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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精神所向披靡,沒精神一攤爛泥》
作者:(日)吉竹伸介
譯者:毛丹青
版本:中信出版集團|飛輪工作室
2025年12月
從自費出版無人問津的畫冊,到被編輯慧眼識珠創作出《這是蘋果嗎也許是吧》,吉竹伸介用二十余年證明:創作的路徑從不唯一,那條看似“錯誤”的岔路,也可能通往只屬于你的天地。而真正的共鳴,往往誕生于那些人人都有,卻鮮被言說的細微感受之中。
采寫 | 新京報記者 王銘博
在速寫本上不斷練習
新京報:你的畫自成風格,特別是人物的線條簡單且準確,這是有意練習出來的嗎?
吉竹伸介:我上美術大學的時候,因為畫技實在太不成熟被老師訓斥了,老師說:“你居然憑這種水平考上了我們大學。”總之,我缺乏將眼前事物照著原樣描繪下來的技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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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把抱怨吐出來,就沒法加油》
作者:(日)吉竹伸介
譯者:毛丹青
版本:中信出版集團|飛輪工作室
2025年12月
所以那時候我想,干脆不要看著畫了,因為無法準確地畫出眼前的東西是我的責任,但如果把規則定為“不看實物來畫”,那么無論畫什么,別人都沒有理由抱怨、指責我。況且,我本身并不討厭畫畫,只是很不喜歡因為做喜歡的事而被別人指指點點。所以為了能夠畫出不被別人說三道四的畫,我給自己定下了“不看實物來畫”的規則,這樣一來,就形成了現在的風格。
新京報:雖然用“不看實物來畫”的規則畫畫,但你的畫總是非常準確。在初期,你怎樣練習描繪人物的表情和動作呢?
吉竹伸介:我是在20歲左右決定不看實物來畫畫的,但如果真的不看實物,果然還是完全畫不出來啊!比如想畫城堡,但完全畫不出城堡的樣子。于是我就先畫一次,然后去對照正確答案,看看原物是什么樣的,這樣一來就會發現自己畫得完全不一樣。“是哪里不同呢?”我會拼命努力在腦子里記住正確的樣子。就這樣,我一直繼續著“不看實物來畫”這件事。
當我看到某個物體時,會無意識養成一種習慣,去記那個物體“之所以是它本身的關鍵特征點”在哪里。通過反復這樣做,我的畫技就變好了,而這種提高畫技的方法從來沒有人教過我!我對自己發現“原來還有這種方法”感到非常驚喜。繪畫的方法并不只有學校里老師說的那一種,我現在很想和大家分享這一點。
新京報:《不把抱怨吐出來,就沒法加油》和《有精神所向披靡,沒精神一攤爛泥》是你從速寫本中挑選出來結集成冊的作品嗎?是什么時期的速寫呢?這兩本書的出版有什么契機嗎?
吉竹伸介:我確實不斷在畫速寫,這兩本書中的內容是從近兩年的速寫本中挑選出來的。
成書的契機是我和筑摩書房的編輯溝通,對方提到“速寫類的作品很久沒出了”,我也覺得差不多想出速寫集了,但翻了翻最近的速寫本,發現其中全是牢騷話。編輯說:“那不如把最近這種消極、發牢騷的速寫集合起來,做成從沒出過的速寫集吧!”就這樣促成了這兩本書的出版。
新京報:你年輕時自費出版的畫冊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內容?和你近二十年畫的速寫本的內容和風格相似嗎?當時在過什么樣的生活、有什么樣的心境呢?
吉竹伸介:那是差不多20年前的事了,我大概在25歲到27歲的時候做了第一本速寫集,起了個莫名其妙的標題叫《優雅體操》。那時我畫的內容和現在一樣,也是把腦海中零碎的速寫想法放進去,所以算是一種文字很少的日記吧。這樣的速寫記錄確實是一種練習,讓我將所想和所經歷的事情歸納、編輯成簡短的圖畫和文字。通過這么多年的練習,我感覺自己在表達方式上是有一些變化的。
那個時候我還沒結婚,也在做別的工作,雖然生活和現在不同,但我那時也容易情緒低落、陷入消極想法。所以當時畫的內容和現在的很像,沒什么本質變化。
新京報:最早邀請你創作童書的編輯是位什么樣的人呢?她是怎樣工作的呢?以你作為創作者的經驗來看,一個好的童書編輯是什么樣的呢?
吉竹伸介:我之前一直是為自己而畫,然后在30歲的時候偶然被人看到并結集出版了插畫集。那位繪本編輯看到了插畫集,在我快40歲的時候聯系了我。現在看來她只是單純地喜歡我的畫,覺得如果讓這個人來畫繪本可能會很有趣。
只不過,當那位編輯對我說“要不要試著畫繪本”的時候,我既沒有構思過故事,也沒有給畫上過色,所以我覺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但那位編輯對我說“你身上一定有只有你才能做到的東西”,并教給我很多繪本創作的方法。那位編輯是一位非常厲害的暢銷書編輯,她負責的書全部都成了暢銷書,所以我想,如果能得到這位編輯的指點,或許我也能做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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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蘋果嗎也許是吧》
作者:(日)吉竹伸介
譯者:毛丹青
版本:愛心書童書|甘肅少年兒童出版社
2019年7月
雖然我覺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但她很快看穿了我的想法,并為我準備了好幾個繪本主題,其中一個就是“從各種視角來看蘋果的書”,簡直為我量身定做。正因為她為我準備了這樣的主題,我的出道作《這是蘋果嗎也許是吧》才得以誕生,所以她真的是我的救命恩人。
創作繪本是,
“裝好便當盒”的過程
新京報:在《不把抱怨吐出來,就沒法加油》中,你畫了一幅用大裱花袋做杯子蛋糕的畫面,并配文“把大大的主題變成小小的故事”,你在創作中是怎么做到這一點的呢?
吉竹伸介:我那時正在琢磨如何把腦中思考的大東西轉化成一幅畫,就像這幅畫一樣,把大大的東西,“擠成”小小的、美味的東西。將這幅畫所表達的內容再發展成一個故事,就成了我的繪本。所以,像這樣隨手畫的速寫和匯集起來制作而成的繪本,在我心中都非常重要,無論缺少哪一方,另一方可能都無法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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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把抱怨吐出來,就沒法加油》內文圖。
在“將大主題化為小故事”時,最重要的果然還是“共鳴感”。比如在日常生活中,衣領總會卡住頭,或者會漏一點點尿,對吧?這種身體性的感受不太會因人而異,所有人都有所體會。我會將想表達的內容融入大家共有的、身體性的體驗中——比如肚子餓了會無精打采,后背癢但手夠不到……這些小事超越國家或時代,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我利用這些,將想要表達的主題轉化為引起孩子們興趣的故事。
新京報:你的繪本策劃案和速寫本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吧?可以簡單分享一個你的繪本策劃案嗎?
吉竹伸介:我的很多繪本是從平時記錄想法的速寫中誕生,這本身就是一個發現的過程。比如發現“小孩子脫衣服會卡住”“小孩子很難等待”等等,有了這樣的起點,就會想“如果把這個做成一本書會很有趣”。
我首先會在內心確定一個主題,接著思考“如何將它做成一本書”。這個時候,速寫本又發揮了作用。為了貼近生活,我會從速寫本中回想,在日常生活中這個主題會以什么樣的形式出現。比如衣服會在什么情形下卡住?是洗澡前嗎?衣服卡住時孩子會怎么想?怎么想會讓孩子高興?
我會像這樣將平時收集到的人們可能會做的事按照主題重新排列組合,就像把各種食材依次裝進不同;主題的“便當盒”里,而裝好“便當盒”的過程就是制作繪本。
新京報:你曾說過,帶著一種近似于工匠、手藝人的心情來創作繪本。你會把作品視作商品嗎?如何平衡自我表達和作品的商品屬性呢?
吉竹伸介:簡單來說,就像我這次出版的速寫集一樣,我認為自己隨便畫的東西本身并不是商品,但將它們勉強變成商品,我覺得是件有趣的事,姑且算是奇特的商品吧。
至于繪本,畢竟有“是給孩子們閱讀的東西”和“是父母為孩子購買的東西”這兩個大前提,所以如果內容不能在一定程度上引起共鳴就無法成為商品,而不能成為商品,就賣不出去,那就無法出版下一本書了,因為這畢竟是生意。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確實花了很多時間去提升它作為商品的價值。
對于繪本,我并不想只把自己想表達的東西羅列出來,然后結集成書。為了讓繪本這種商品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暢銷,我會非常注意去思考“什么樣的內容能引起共鳴”“能引起哪些共鳴”,以及“如何讓讀者產生興趣并翻到最后一頁”。與其說我像手工藝人,不如說更像設計師,我會認真地按順序思考:“對于這個主題,最合適的人物、設定和故事是什么?”
“我現在想把感性放在更重要的位置”
新京報:在你之前的繪本作品中,情感是藏在理性和思維性之后的,但在近期的作品,如《不把抱怨吐出來,就沒法加油》和《等不及了》中,都有更強烈的感性,為什么在作品中會有這樣的變化呢?在生活中,你會把感性放在比理性重要的位置嗎?
吉竹伸介:確實如你所說,我早期的繪本作品中理性思辨的東西比較多,因為我喜歡思考,也喜歡將事物理性地歸納起來。但是作為繪本作家創作了很多作品后,我發現自己其實也喜歡那種非理性的、沖動性的、情感更直接流露的東西,我也想嘗試創作未經整理和歸納的作品,這單純是我自身發生的變化。另外,我也想嘗試創作那種被人說“看不太明白”、充滿氣勢的作品。這是我作為創作者的欲望增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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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不及了》
作者:(日)吉竹伸介
譯者:燁伊
版本:新星出版社|愛心樹童書
2025年11月
新京報:這樣的變化是什么時候發生的呢?
吉竹伸介:最近這四五年開始有了這樣的變化。
我現在確實想把感性放在更重要的位置,雖然我本人是非常愛講道理、重視理性的類型。可人畢竟不是按道理去行動的,身體要靠感情驅動,大腦也靠感情評判事物。所以在我心里,理性、感性,以及道理這些東西來回拉扯,我也對能在多大程度上控制它們感興趣。更進一步說,我對“到底哪邊更重要”也感興趣。正因為對這些感興趣,所以理性和感性兩者兼具很重要,最重要的是要讓它們像兩個輪子一樣一起轉動。
新京報:在《不把抱怨吐出來,就沒法加油》這本書中,你寫下了“就我而言,契機就是更年期”這句話,更年期在你身上是什么表現呢?它帶來了什么樣的契機?
吉竹伸介:我現在52歲了,在40多歲快結束的時候,先是眼睛變差,出現了老花眼,沒有眼鏡就看不清字。我一直視力很好,所以這讓我非常沮喪,感覺身體在衰退。在那之后,果然體力也驟然下降,比如能工作的時間、能集中注意力的時間大幅減少,干勁驟減,還有睡眠變淺等等。現在這些老化現象“哐哐”地不斷向我襲來,該怎么說呢,我也終于到了更年期了啊。
雖然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如此,但這對我的情緒是一個很大的打擊,會想“竟然如此急劇地變得不行”,這讓我非常寂寞,很傷感。于是對于這種寂寞的心情,我產生了強烈的興趣,想知道那些比我年長的人們是如何跨越這個階段的呢?
新京報:你在《有精神所向披靡,沒精神一攤爛泥》中除了捕捉人與人共通的瞬間,還畫了很多機械,你很喜歡機械嗎?
吉竹伸介:我確實喜歡機械,因為它們本身就是理性的象征。有齒輪就能正常運轉,通過某種結構就會按既定方式運動,這本身就是道理的化身,完全沒有感情介入,讓我感受到一種美感。為了讓自己開心,我會畫機械,比如汽車之類的交通工具。我果然喜歡道理,所以喜歡畫機械,它們就成了速寫的素材,被大量塞了進去。
新京報:比起互聯網的虛擬世界,你更喜歡現實生活嗎?你每天會花多長時間上網?在網絡上做些什么呢?你會在空虛的時候刷起手機停不下來嗎?如果有這種時候你怎么辦?
吉竹伸介:在這件事上,我也和大家一樣呢,當工作告一段落,不經意打開電腦,就一直“唰——”地看個不停,然后會驚覺“這樣可不行”。其實是想發呆才上網的,或許應該設個時間限制。
如果不放空,我會忍不住擔心這擔心那,或者胡思亂想反而弄得自己更累,所以為了讓腦袋放空,我會上上網。但如果刷太久導致工作效率嚴重下降就麻煩了,所以每次我都自己決定“差不多該停了”或者“就看到這里吧”。
我規定自己不用手機上網,只用電腦看,因為一開始看就停不下來,所以手機我只用來打電話和發郵件。一旦開始拿手機上網,那真的連在床上也要看了。
新京報:這次來中國與讀者見面的分享中,你被提問時總能給出大段完整且有深度的表達,令人贊嘆和感動,你覺得這次行程的交流與體驗是否超過了你的預期呢?給你留下了什么樣的印象呢?
吉竹伸介:這次中國行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期,來了非常多讀者朋友,讓我切身體驗到這么多人在讀我的書,我非常開心,也深受鼓舞。沒想到我的作品能受到這么多人喜愛,或者說之前我并不知道如此。我再次感受到,即使跨越國度人們也有能夠共享的部分。能夠被大家理解,產生“我懂我懂”的共鳴,這讓我很開心,而且飯菜非常美味!
新京報:你說過,你家的家訓是“人生巔峰宜遲來”,對你來說,用來思考的時間尺度更多是“眼下的一天、一周”,還是“十年后”呢?在做很多行動的時候,你是否帶著種下種子,靜待時間讓它發生變化的心情呢?這種心境從何而來呢?
吉竹伸介:我從小就一直這樣。我有個習慣,總忍不住去想“自己究竟是什么”這種問題,所以常常會覺得,今天的自己仿佛在審視昨天的自己,或者說,明天的自己是不是也正在看著今天的自己呢?這種“被自己注視著”的感覺一直揮之不去。正因如此,我才會被自己折磨,或者說無法原諒自己,一直被強烈的自我意識所困擾。不過現在,我反而也說不清究竟是以哪個年齡段的自己為基準了。
雖然我常覺得這種性格給自己找了不少麻煩,但這種特質對創作卻非常有幫助,也正是托它的福,我才能創作出故事。對此,我深深覺得,能有“作家”這個職業來容納我真是太好了,非常感恩。
本文為獨家原創文章。采訪:王銘博;編輯:王田;校對:盧茜。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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