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包養了三年。
陳凱說的。
他說,林舒,我養了你三年。
這句話像一顆生銹的釘子,扎進我們婚姻的第三年。
同村的閨蜜小梅,在我家做了三年保姆。
她每周來兩次,擦得地板像鏡子,把我那些昂貴的餐具小心翼翼地歸位。
她拿走兩千塊錢,一臉滿足。
我拿著陳凱每月給的兩萬塊生活費,活得像個精致的贗品。
我們的結局,天壤之別。
一
故事的觸發點,在虹橋車站。
那天上海下著雨,不大,但黏膩,像一層撕不掉的保鮮膜,裹住整個城市。
我站在出站口的B1層,等陳凱。
他去杭州出差,兩天。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他的消息:【晚點半小時,車廂信號不好,先別打。】
我回了個“好”。
然后,我點開了他放在我這里的備用iPad,準備看會兒劇打發時間。
我們共用一個Apple ID。
他的叫車軟件彈了出來,是他剛剛在杭州叫車去車站的行程單。
我無意瞥了一眼,手指卻頓住了。
軟件首頁有一個“常用同行人”的功能。
他的列表里,有一個名字。
備注是:小安。
系統默認的頭像是灰色的,性別女。
過去三個月,他們的同行記錄,有二十七次。
大多是深夜,從他的公司,到城西的一個小區。
那個小區,離我們家,隔著大半個上海。
雨水敲打著車站的玻璃穹頂,聲音沉悶。
燈光慘白,照得每個人的臉都帶著一絲疲憊的假面。
我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憤怒。
我的身體像一個被抽空了的容器,只剩下稀薄的空氣,和耳邊列車進站時,鐵軌摩擦發出的、悠長而尖銳的轟鳴。
我點開那個叫“小安”的頭像,下面有一行小字。
“與TA同行,讓旅途不孤單。”
我關掉iPad,放回包里。
動作很輕,像在安放一件易碎的藝術品。
我看著出站口涌動的人潮,忽然覺得,我和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沒有區別。
都是在等一個永遠等不到的,或者,等來一個早已面目全非的人。
陳凱拖著行李箱出來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我。
他臉上堆起熟悉的笑容,帶著旅途的疲憊,也帶著見到我的欣喜。
“等很久了吧?”
他走過來,想接過我的包。
我側身躲開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笑容也凝固了一瞬。
“怎么了?”他問,語氣里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
我搖搖頭,擠出一個笑。
“沒有,我們回家吧。”
車里,他一直在說杭州的項目有多難纏,對方的法務有多精明。
我是學法律的,但他已經很久不和我聊這些了。
今天,他說了很多。
我聽著,偶爾“嗯”一聲,像一個合格的聽眾。
車窗外的雨,把霓虹燈暈染成一團團模糊的光斑,像喝醉了酒的人,嘔出的斑斕的夢。
我看著那些光,忽然想起兩天前。
兩天前,也是一個雨天。
我給他燉了湯,蓮藕排骨。
他說,他晚上要加班,讓我自己先吃。
我把湯盛在保溫桶里,開車給他送過去。
他的公司在陸家嘴,頂樓,能看到整個黃浦江的夜景。
我沒有上去。
我把車停在對面的咖啡館,看著他公司那棟樓,像一柄插進夜空的水晶劍。
十一點,他和一個年輕的女孩一起走了出來。
女孩很瘦,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在雨夜里像一朵會發光的梔子花。
陳凱為她撐著傘,大半個傘面都傾向她那邊。
他自己的半邊肩膀,很快被雨淋濕了。
他們上了一輛網約車。
我看著車子匯入滾滾車流,消失在下一個路口。
我手里的保溫桶,一點點變涼。
涼得像一塊鐵。
現在,陳凱就坐在我身邊,他的肩膀靠著我,帶著溫熱的體溫。
他說:“老婆,這次回來給你帶了禮物。”
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個絲絨盒子。
打開,是一枚玉墜。
通透,溫潤,是我喜歡的那種。
“喜歡嗎?”他問。
我接過來,握在手里。
玉是溫的,可我的手是冰的。
“喜歡。”我說。
“回家吧。”
到家,小梅剛剛做完保潔,正準備離開。
她看到我們,局促地笑了笑:“陳先生,林姐,回來了。”
“辛苦了,小梅。”我說。
陳凱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徑直走進了臥室。
小梅換好鞋,對我欲言又止。
“姐,”她小聲說,“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
我搖搖頭:“沒事,可能有點累。”
“那你早點休息,”她背上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我下周二再來。”
送走小梅,我關上門。
整個世界,瞬間安靜下來。
只剩下我和陳凱,還有這個一百八十平,被我打理得一塵不染的,家。
或者說,牢籠。
二
陳凱洗完澡出來,頭發濕漉漉的,身上帶著沐浴露的清香。
他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調到了財經頻道。
這是我們家的常態。
他在看他的世界,我在打理我的世界。
互不打擾,像兩條精準運行的平行線。
我把iPad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
屏幕亮著,停留在那個叫車軟件的界面。
“小安”,那個灰色的女性頭像,像一個沉默的墓碑,立在那里。
陳凱的目光掃過屏幕,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他沒有立刻說話,而是拿起遙控器,關掉了電視的聲音。
客廳里,只剩下中央空調細微的出風聲。
“這是什么?”他問,聲音很平靜。
“你的常用同行人。”我也很平靜。
他拿起iPad,劃拉了兩下,然后把它扣在了沙發上。
“一個同事,住得順路,偶爾一起走而已。”
他的解釋,像打印出來的標準答案,工整,但毫無說服力。
“二十七次,”我說出那個數字,“三個月。”
“大部分是深夜,從你公司,到城西的裕安小區。”
我把地址也說了出來。
陳凱的臉色,一點點白了下去。
他抿著唇,沒再說話。
沉默,是另一種形式的審訊。
在法庭上,當一方拿出的證據鏈完整到對方無法辯駁時,就會出現這種沉默。
這種沉默,代表著默認。
我站起身,去廚房倒了杯水。
回來的時候,他已經點上了一根煙。
他很少在家抽煙,因為我不喜歡煙味。
煙霧繚繞,模糊了他英俊的臉。
“林舒,”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我們談談。”
“好。”我坐回他對面。
像一場談判。
我是原告,也是律師。
他是被告。
而我們的家,是審判庭。
“我跟她,沒什么。”他說。
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
我沒接話,只是看著他。
我的目光,像手術刀,冷靜,且帶著不容置疑的鋒利。
他避開了我的視線。
“她叫安然,是公司新來的實習生,家境不太好,一個人在上海打拼,很辛苦。”
他開始講述一個故事。
一個關于疲憊的中年男人,和一個充滿活力的年輕女孩的故事。
故事里,他是善良的前輩,是體恤下屬的好領導。
女孩是明亮的,單純的,像一顆小太陽,能照亮他被工作和壓力填滿的灰色世界。
他說,他只是覺得她不容易,想幫幫她。
送她回家,只是舉手之勞。
“陳凱,”我打斷他,“我們結婚五年了。”
他愣了一下。
“五年,一千八百二十五天。”
“我了解你,就像了解我自己掌心的紋路。”
“你什么時候會撒謊,什么時候在心虛,我都知道。”
我把水杯放下,杯底和桌面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我只問你一個問題。”
“你們,上床了嗎?”
他手里的煙,抖了一下。
煙灰掉在了昂貴的羊毛地毯上,留下一個灰色的印記。
他沒有回答。
但他顫抖的指尖,他滾動的喉結,他無法與我對視的眼睛,已經給了我答案。
我忽然覺得很可笑。
我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燉了一鍋湯,卻涼在了他公司樓下。
而他,把他的溫暖,他的庇護,他的“舉手之勞”,給了另一個年輕的女孩。
“我不是來聽你講故事的。”
我說。
“我是來處理問題的。”
他終于抬起頭看我。
眼神里,有震驚,有愧疚,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如釋重負。
“你想怎么樣?”他問。
這個問題,問得很好。
它把皮球,踢回了我的腳下。
“明天,約她出來。”我說。
“我們三個人,一起談。”
他猛地站起來:“林舒!你別太過分!她還是個孩子!”
“孩子?”我笑了。
“一個能和已婚上司深夜同行二十七次,并且發展到上床地步的‘孩子’?”
“陳凱,收起你那套可笑的保護欲。”
“在我這里,她不是孩子,她是介入我們婚姻的第三者。”
“而你,是違約方。”
“違約?”他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
“對,違約。”
我站起身,走到書房,從抽屜里拿出一份文件。
是我們的婚前協議。
當年,他意氣風發,說簽這個是為了讓我安心。
他說,他陳凱這輩子,只會愛我一個人。
如果有違背,他凈身出戶。
我把協議拍在茶幾上。
“婚姻,本質上是一份契-約。”
“忠誠,是這份契-約里,最核心的條款。”
“現在,你違約了。”
“所以,我們有兩條路可以走。”
“第一,協議離婚,你凈身出戶。”
“第二,我們重新談判,簽訂一份補充協議,修正我們之間的權利和義務。”
我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冷靜得,像在宣讀一份法律文書。
陳凱看著我,眼神陌生得可怕。
他大概從來沒想過,那個每天為他洗手作羹湯,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的溫柔妻子,會在此刻,變成一個拿著法律條文,跟他錙銖必較的對手。
“林舒,”他喃喃道,“你變了。”
“我沒變。”
我說。
“我只是,不想再演了。”
演一個溫柔賢惠,不問世事,被你“包養”的金絲雀。
三
第二天下午,我約了安然。
地點是一家茶館的包間,安靜,私密。
我先到的。
點了一壺普洱。
茶水在紫砂壺里翻滾,香氣氤氳。
安然來的時候,陳凱陪著她。
她穿著一件淺藍色的襯衫,牛仔褲,白球鞋。
素面朝天,頭發扎成一個馬尾,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小。
怯生生的,像一只受驚的小鹿。
她看到我,下意識地往陳凱身后躲了躲。
陳凱的臉色很難看,像一塊被霜打過的鐵。
“坐吧。”我說。
我給他們倒了茶。
安然不敢看我,雙手緊張地攥著衣角。
陳凱坐下后,一言不發。
包間里,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打破了它。
“安然,對嗎?”我問。
女孩點點頭,聲音細若蚊蚋:“……是。”
“我叫林舒,陳凱的妻子。”
我做了自我介紹。
“我知道……”她的頭垂得更低了。
“很好,你知道。”
我呷了口茶。
“那我就開門見山了。”
“我今天約你來,不是來跟你吵架,也不是來扇你耳光。”
“我只是想告訴你幾件事。”
我的目光,平靜地落在她年輕而惶恐的臉上。
“第一,陳凱是我的合法丈夫。我們的婚姻受法律保護。任何試圖破壞我們婚姻關系的行為,都是不道德,且可能需要承擔法律后果的。”
“第二,陳--凱--婚--內--的--所--有--收--入,都--屬--于--夫--妻--共--同--財--產。”
我一字一頓,說得特別清晰。
“他給你花的每一分錢,買的每一個包,送的每一件禮物,理論上,都有我的一半。”
“如果數額巨大,我有權向你追索。”
安然的臉,瞬間血色盡失。
她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又看看陳凱。
陳凱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但被我一個眼神制止了。
“第三,”我繼續說,“我知道你剛畢業,一個人在上海不容易。”
“陳凱或許給你描繪了一幅美好的藍圖,告訴你他會給你一個未來。”
“但我要告訴你,那是不可能的。”
“我不會離婚。”
“即使離婚,按照我們的婚前協議,他將凈身出戶。”
“一個一無所有的中年男人,你確定,那是你想要的未來嗎?”
我的話,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一刀一刀,剖開她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露出血淋淋的現實。
她哭了。
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一顆往下掉。
“我……我不是為了他的錢……”她哽咽著說。
“我知道。”我說。
“你是為了他給你的‘安全感’,為了他成熟男人的魅力,為了他給你提供的那些職場上的便利和情緒上的慰藉。”
“這些,我都懂。”
“但安然,你所謂的‘愛情’,是建立在另一個女人的痛苦之上的。”
“它從根上,就是臟的。”
“我不是一個善良的人。我只是,不喜歡臟東西。”
她哭得更厲害了。
陳凱終于忍不住了。
“林舒,夠了!”他低吼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我轉向他。
“我想讓你看清楚。”
“看清楚你一時的激情,會給別人帶來怎樣的傷害,會給我們這個家,帶來怎樣的毀滅。”
“也讓這位安然小姐看清楚,她所以為的‘愛情’,到底有多么廉價和不堪一擊。”
我從包里拿出一份打印好的文件。
“這是安然小姐的實習辭退報告,以及一份保密協議。”
我把它推到陳凱面前。
“你來處理,還是我去找你們公司的人力資源總監談?”
陳凱的身體,猛地一震。
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神里充滿了憤怒、屈辱,還有一絲……恐懼。
他知道,我說到做到。
以我的專業能力,找到他公司HRD的聯系方式,并且把這件事以一種“合法合規”的方式捅出去,讓他和安然都身敗名裂,并非難事。
“我簽……”安然忽然開口。
她擦干眼淚,通紅的眼睛看著我。
“林舒姐,對不起。”
“是我錯了。”
“我……我會離開公司,也會離開上海。”
“我求你,不要毀了我的前途……”
她的聲音里,帶著哀求。
我看著她。
這張年輕的臉上,寫滿了驚恐和悔恨。
在那一刻,我沒有感覺到勝利的快感。
只覺得一陣深深的疲憊。
一場婚姻的保衛戰,為什么需要另一個女孩的前途來作為祭品?
錯的,難道只是她一個人嗎?
我把目光,重新投向陳凱。
那個我愛了八年,嫁了五年的男人。
他始終低著頭,像一個等待宣判的罪人。
“陳凱,”我說,“現在,輪到我們了。”
四
回家的路上,我們一路無言。
車里的空氣,比西伯利亞的寒流還要冰冷。
直到進了家門,陳凱才像一具被抽掉所有骨頭的木偶,頹然倒在沙發上。
“林舒,”他用手捂住臉,聲音從指縫里傳來,悶悶的,“你一定要做得這么絕嗎?”
“絕?”我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在你和她一次又一次深夜同行的時候,在你和她上床的時候,你有想過,你對我,有多絕嗎?”
“我不是……”他想辯解。
“不是什么?不是故意的?”
“陳凱,成年人的世界里,沒有‘不是故意’這四個字。”
“每一次選擇,背后都有清晰的動機和欲望。”
“你告訴我,你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再開口。
“因為累。”他說。
“這個家,太冷了。”
“你把這里打理得像個博物館,一塵不染,所有東西都擺在它應該在的位置。”
“我回到家,不敢大聲說話,不敢亂放東西,怕破壞了你的秩序。”
“你從來不發脾氣,也從來不大聲說話,你永遠那么冷靜,那么理智,像一個精準運行的程序。”
“有時候我看著你,甚至覺得,你不是我的妻子,是這個房子的物業管家。”
他的話,像一把鈍刀,一下一下,割著我的心。
原來,在我努力維持這個家的體面和完美時,在他眼里,我只是一個冰冷的管家。
“還有孩子的事……”他艱難地開口。
“我們努力了那么久,還是沒有。”
“我知道你壓力大,你難過。可我呢?我壓力不大嗎?”
“我媽每次打電話來,都在催。親戚朋友聚會,都在問。”
“我覺得自己像個罪人。”
“這個家,像一個巨大的黑洞,每天都在吞噬我。”
“安然的出現,像一道光。”
“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需要我教。在她面前,我感覺自己是被需要的,是有價值的。”
“跟她在一起,我很輕松。”
他說完了。
我靜靜地聽著。
原來,這就是他出軌的理由。
不是因為不愛了。
而是因為,累了。
因為這個家,給不了他想要的輕松和崇拜。
我忽然想起了小梅。
小梅的丈夫在老家,是個泥瓦工,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次面。
她一個人在上海,做著最辛苦的保姆工作。
有一次她跟我說,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攢夠錢,回老家開一家小小的早餐店。
每天早上,和她男人一起,賣豆漿油條。
她說:“姐,人活著,不就圖個熱氣騰騰嘛。”
熱氣騰騰。
這四個字,瞬間擊中了我。
我和陳凱的家,什么都有。
名牌的家具,昂貴的電器,幾萬塊一平的房價。
唯獨沒有的,就是“熱氣騰騰”。
“所以,”我開口,聲音有些干澀,“因為我不夠好,因為我生不了孩子,因為這個家太冷清,所以,你就可以去外面找溫暖,找安慰,是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逼問他。
“陳凱,別把你的背叛,歸咎于我的不完美。”
“克制,是成年人的義務,不是恩賜。”
“你累,你可以告訴我。你覺得家冷,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去改變。”
“而不是用一種最低級,最骯臟的方式,去逃避。”
我的情緒,第一次有了波動。
眼眶發熱,有液體在涌動。
但我忍住了。
我不能哭。
眼淚,是弱者的武器。
在這場戰役里,我不能示弱。
“我知道錯了,林舒。”
陳凱站起來,走到我面前,想要抱我。
我后退一步,避開了。
“現在說這些,已經晚了。”
“信任就像一張紙,揉皺了,即使撫平,也恢復不了原樣。”
“我們之間,已經被你親手砸出了一道裂縫。”
他看著我,眼神里滿是痛苦和哀求。
“那……我們還能怎么辦?”
“我說過,兩條路。”
“離婚,或者,簽補充協議。”
“我不離婚!”他吼道。
“我不想失去你,不想失去這個家。”
“好。”我點點頭。
“那就簽協議。”
我轉身,再次走進書房。
這一次,我拿出來的,是一份我自己擬定的,全新的協議。
《婚內忠誠與財產補充協議》。
五
我把協議放在陳凱面前。
一共五頁,用詞精準,條款清晰。
我做律師的朋友幫我把過關,確保它在法律上無懈可擊。
協議的核心內容有三條:
第一,陳凱自愿將其名下所有婚前財產(包括一套公寓,一部分股票和基金)的50%,在協議簽訂后的一個月內,轉入我的個人名下。作為其對本次“違約行為”的經濟賠償。
第二,自協議簽訂之日起,陳凱的全部收入,都將由我統一管理。家庭的重大開支,需要我們雙方共同簽字確認。他每月只能保留一萬塊作為個人零用。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條。如果在未來的婚姻存續期間,他再次出現任何形式的“不忠行為”——包括但不限于與第三方發生性關系、保持曖-昧-聯-系、進行大額錢款贈與——那么,他將自愿放棄所有夫妻共同財產,凈身出戶。并且,失去對未來可能擁有的子女的優先撫養權。
陳凱一頁一頁地翻看著。
他的手,在發抖。
“林舒,”他抬起頭,臉色蒼白如紙,“你這是在……羞辱我。”
“不。”我糾正他。
“我這不是羞辱。”
“這是在重建規則。”
“我們之前的規則,被你打破了。現在,我們需要一個新的,更堅固的規則,來約束我們的行為,保障這段關系的繼續。”
“這不公平!”他說,“這等于把我的所有,都交到了你手里!”
“公平?”我冷笑。
“在你背叛我的時候,你跟我談過公平嗎?”
“陳凱,這不是菜市場買菜,可以討價還價。”
“這是你犯錯后,必須付出的代價。”
“簽,或者不簽。你選。”
我把一支筆,放在協議旁邊。
他看著那份協議,又看著我。
我們對峙著,像兩只在冰原上對峙的困獸。
良久。
他拿起了筆。
筆尖在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像是一場遲來的,無聲的宣判。
他在最后一頁,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陳凱。
那兩個字,他曾經在我們的結婚證上簽下過。
那時,他的筆跡,意氣風發。
此刻,卻帶著一種被剝奪了尊嚴的,潦草和無力。
我收起協議,一式兩份。
一份,我會拿去公證。
“好了。”我說。
“從今天起,我們重新開始。”
他看著我,眼神復雜。
“林舒,這樣……我們還能回到過去嗎?”
“回不去了。”我坦白。
“過去那個無條件信任你,把你當成全世界的林舒,已經死了。”
“在你決定出軌的那一天,被你親手殺死了。”
“現在活著的,是一個你的‘契約合伙人’。”
“我會繼續扮演好一個妻子的角色,照顧你的生活,維系這個家的體面。”
“但前提是,你必須嚴格遵守我們之間的新條款。”
“如果你再次違約,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啟動解約程序。”
我說完,轉身走進了臥室,關上了門。
我靠在門板上,身體緩緩滑落。
直到這一刻,我才感覺到,我的腿,在不受控制地發抖。
窗外,夜色如墨。
我把臉埋進膝蓋,終于,無聲地哭了。
不是因為勝利。
而是因為,我把我的婚姻,變成了一場冷冰冰的交易。
而我,是這場交易里,最孤獨的,掌權者。
六
接下來的日子,很平靜。
陳凱像變了一個人。
他開始準時回家,不再有推不掉的應酬。
他會主動分擔家務,雖然做得笨手笨腳。
他會陪我一起看電影,盡管他以前總說那些文藝片很無聊。
每個月的工資,他會準時上交。
他開始學著,重新“投入”到這個家里。
像一個犯了錯的學生,在努力地,彌補自己的過失。
我把家里重新布置了一下。
換掉了灰色系的窗簾,買了很多綠植。
陽臺上,我種了一排多肉,胖乎乎的,很可愛。
我甚至,開始學著做一些復雜的菜式。
比如,烤一個檸檬芝士蛋糕。
生活就像檸檬,酸澀無比。
但你可以試著,把它做成檸檬水,或者,檸檬蛋糕。
味道,或許會不一樣。
小梅來做保潔的時候,驚訝地說:“姐,感覺家里不一樣了。”
“哪里不一樣?”我問。
“說不上來,”她撓撓頭,“就是……感覺暖和了。”
她還告訴我,她交了個男朋友。
是個快遞小哥,人很老實,對她很好。
他們打算再攢兩年錢,就回老家結婚,開那家她念叨了很久的早餐店。
她說到未來的時候,眼睛里有光。
那種光,很亮,很暖。
是我很久沒有見過的。
“姐,你跟陳先生,真好。”她說。
“他那么能干,對你又好。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在家享福。”
這是所有外人眼里的我。
一個被丈夫寵愛,無憂無慮的富太太。
我笑了笑,沒有解釋。
有些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我和陳凱的關系,確實在緩和。
但那種感覺,很微妙。
我們之間,多了一層小心翼翼的客氣,少了一份肆無忌憚的親密。
像兩個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們不再吵架,因為所有可能引起爭吵的導火索,都已經被那份協議提前掐滅了。
他不敢。
我,不愿。
有一天晚上,他加班回來,帶了一袋石榴。
紅彤彤的,很大個。
他坐在地毯上,一顆一顆地剝。
石榴籽像紅寶石,晶瑩剔-透。
他把剝好的一碗,遞給我。
“媽寄過來的,”他說,“她說,石榴多籽,寓意好。”
我看著他,他眼底有我熟悉的期盼。
我知道,他還在想著孩子的事。
或許,在他看來,一個孩子,是修復我們之間裂痕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接過碗,吃了一口。
很甜。
“陳凱,”我說,“我們,順其自然吧。”
他眼里的光,黯淡了一下。
但還是點了點頭。
“好。”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他有點可憐。
一個在外面叱咤風云的男人,回到家,卻要看我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討好我。
而我,那個曾經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女人,現在卻像一個手握他所有命脈的債主,冷漠地,計算著他的一言一行。
我們之間,到底是誰,被“包養”了?
是我,這個靠他生活的家庭主婦?
還是他,這個被一份協議捆住了所有身家性命的,丈夫?
我不知道答案。
我只知道,我們都在這場婚姻的廢墟上,艱難地,試圖重建著什么。
雖然,誰都不知道,重建起來的,到底會是一個家,還是一座,更華麗的墳墓。
日子一天天過。
秋去冬來。
小梅辭職了。
她和男朋友,要回老家了。
走的那天,我去送她。
她穿了件新的紅色羽絨服,映得臉蛋紅撲撲的。
她男朋友,一個很精神的小伙子,憨憨地笑著,幫她提著大包小包。
“姐,以后有空,去我們老家玩。”小梅拉著我的手,依依不舍。
“一定。”我點頭。
“姐,你也要好好的。”她忽然湊到我耳邊,小聲說。
“別看你什么都有,但我覺得,你活得比我還累。”
“女人啊,還是得圖個心里踏實。”
我愣住了。
看著她和她男朋友,擠上擁擠的火車。
隔著車窗,她用力地向我揮手,臉上是那種對未來充滿無限希望的,燦爛的笑容。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我們結局的“天壤之別”,到底是什么。
她用三年的辛勤勞動,換來了一份踏實安穩的未來,和一個真心待她的愛人。
我用三年的“無所事事”,換來了一座金碧輝煌的牢籠,和一個被協議捆綁的,貌合神離的丈夫。
她得到了自由。
而我,得到了控制權。
到底哪個,更幸福?
我站在寒風里,第一次,對這個問題,感到了迷茫。
回到家,陳凱還沒回來。
桌上,放著他早上出門前給我留的紙條。
【晚上和王總吃飯,談新項目,會晚點回。】
字跡,還是那么好看。
我給他發了條微信:【少喝點酒。】
他很快回了:【好。】
一切,都像是一對正常夫妻的日常。
溫馨,平淡。
我洗了個澡,準備睡覺。
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下。
是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
點開。
只有一句話。
【陳太太,你真的以為,‘小安’是唯一的一個嗎?】
我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我幾乎是立刻,回撥了過去。
電話通了,但很快被掛斷。
接著,第二條短信發了過來。
【查查他去年去新加坡出差的記錄吧。】
【還有,那個叫‘小安’的,拿了你們家陳總二十萬的分手費,回老家買房了。】
【你以為你贏了?】
【你只是,收拾了一個他玩膩了的而已。】
我看著手機屏幕上的字,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眼睛里。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了。
那個我以為已經修補好的世界,在這一刻,再次,轟然倒塌。
窗外,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雨。
淅淅瀝瀝,敲打著玻璃窗。
像一個永遠講不完的,悲傷的故事。
而我,就是這個故事里,最可悲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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