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少安把鐵鍋往灶上一墩,火苗“呼”地竄起三尺高,油花兒在鍋里噼啪作響。他手腕一抖,蔥花姜末落入滾油,頓時香氣四溢。這是他在鎮辦企業食堂的第三千二百一十七頓飯,每一鏟都帶著股說不出的力道,像是要把什么看不見的東西翻個面兒。
“高師傅,甄書記今天來廠里調研,午飯安排一下。”辦公室主任探進半個身子,鼻翼翕動,“嚯,真香!”
高少安沒應聲,只是點了點頭。他早知道消息,昨夜就備好了食材。上仲鎮的書記甄飛武,他見過兩次,四十出頭,白凈面皮,說話慢條斯理,一雙眼睛卻亮得讓人不敢直視。高少安聽人議論,說這位書記最愛吃家常菜,尤其是一道普通的酸菜炒粉。
中午十二點整,甄飛武一行人走進食堂。高少安從廚房門縫里瞧見,書記沒坐主位,反而挨著幾個老工人坐下,問他們工資發得及時不,家里孩子上學遠不遠。問話時,他夾了一筷子酸菜炒粉,忽然頓住了。
“這道菜……”甄飛武又嘗了一口,“誰炒的?”
辦公室主任連忙應聲:“是食堂的高師傅,高少安。”
“請他出來一下。”
高少安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走出廚房。甄飛武打量著他,四十七八的年紀,個子不高,手掌粗大,指節處有燙傷的舊痕,眼神卻異常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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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菜先煸干水分,再下豬油,粉條煮到八分熟,過涼水再炒。”高少安不緊不慢地說,“火候分三次,起鍋前點幾滴鎮江香醋。”
甄飛武笑了:“是個懂行的。我家以前開過小館子,我父親也是這么炒的。”他頓了頓,“你在企業食堂,一個月多少?”
“一千二。”
“屈才了。”甄飛武放下筷子,“鎮黨委食堂缺個手藝好的,你來吧,我給你解決事業編制,工勤崗。”
滿桌寂靜。辦公室主任張了張嘴,終究沒說出什么。高少安的手在圍裙下攥緊了,指甲掐進掌心,生疼。
“我愿意。”他說。
三個月后,高少安成了鎮黨委食堂的小灶廚師,專門負責甄飛武的一日三餐。編制辦得異常順利,工勤崗,事業編,雖說是做飯的,可到底是吃上了皇糧。他搬出了企業宿舍,住進了鎮上分的一間小平房。
甄飛武吃飯不挑,但講究。早飯要清粥小菜,粥要熬出米油;午飯三菜一湯,必有一樣時蔬;晚飯簡單,但湯不能少。高少安每天四點起床,去早市挑最新鮮的菜,肉要現宰的,魚要活蹦亂跳的。他炒菜時,甄飛武有時會站在廚房門口看。
“少安,你這一手顛勺的功夫,沒十年練不出來。”
“書記,我十六歲就在縣城飯店學徒,師傅打出來的。”
“打過?”
“學不會就打,一勺子敲在手上,腫半個月。”高少安翻動著鍋里的菜,“師傅說,火候是疼出來的。”
甄飛武若有所思。
漸漸,高少安發現,書記吃飯時偶爾會問他些問題。鎮東頭那條路該不該修,修多寬;水庫承包給外鄉人合不合適;貧困戶養羊的補貼怎么發到位。高少安起初不敢答,后來看書記真心問,也就說了。
“路該修,但要留夠排水溝,咱們這兒夏天雨大。”
“水庫承包要看承包人有沒有養魚經驗,不能光看誰出的價高。”
“發補貼不如發羊羔,再請獸醫站定期去看看。”
甄飛武聽了,常常不置可否,但過些日子,高少安總能聽說,鎮上的決策和他說的八九不離十。
一年后的一個傍晚,甄飛武吃完飯沒走,坐在小桌前喝茶。
“少安,坐。”
高少安解了圍裙,在對面小心坐下。
“財政所老劉要退了,所里一攤子事沒人接。”甄飛武慢慢轉著茶杯,“你去吧。”
高少安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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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記,我……我是個做飯的。”
“做飯和管賬,都是一個理。”甄飛武看著他,“火候、分寸、搭配,哪樣不要緊?你這一年說的話,比有些干部十年說的都在點上。”
“可我不會……”
“不會就學。我給你找了市財校的老師,晚上去上課。”甄飛武站起身,“三個月,我要看見你能看懂報表。”
高少安沒睡過整覺。白天在財政所熟悉業務,晚上騎自行車去市里上課,凌晨回食堂給書記做早飯。他四十七歲的大腦像塊干涸的海綿,拼命吸吮著借貸、預算、決算這些陌生的字眼。老師講一遍不懂,他就問兩遍三遍。筆記本寫滿了三本,手指被筆磨出了繭子。
三個月后,他交了一份鎮財政運行分析報告給甄飛武。書記看完,什么也沒說,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高少安正式成了財政所所長。起初閑話很多——“廚子管錢,笑話!”“甄書記這是任人唯親!”他聽見了,只當沒聽見。報表不會看,他就一遍遍核對;撥款程序不熟,他就加班研究文件;村干部來要錢胡攪蠻纏,他客客氣氣請坐倒茶,然后一條條講政策。
奇怪的是,半年后閑話少了。村干部發現,這個廚子出身的所長,算賬比誰都細,該給的錢一分不少,不該給的一分不多。而且他記得住每個村的特殊情況——張家洼地勢低,防汛經費得優先;李家莊外出打工的多,留守老人補貼要提前發。
甄飛武有時還來小食堂吃飯,高少安親自下廚。兩人話不多,但書記吃得舒心。
又過了兩年,鎮班子調整,空出一個副科職位。甄飛武在黨委會上提議高少安,半數人附和,半數人沉默。組織部一查編制,皺了眉頭:“工勤編,按政策不能提副科。”
消息傳到高少安耳朵里,他正在審核一筆扶貧款。筆尖在紙上頓了頓,繼續往下劃。晚上,他給甄飛武炒了盤苦瓜煎蛋,這是書記夏天最愛吃的。
“少安,委屈你了。”甄飛武吃著飯,忽然說。
“不委屈。沒有書記,我還在企業食堂。”
“有個去處。”甄飛武放下筷子,“市自然資源局,有個科室缺科長,清閑,但編制是行政編。你去待兩年,有機會。”
高少安明白這是什么意思。他四十九了,這是最后一次機會。
調動出奇順利。高少安成了市自然資源局地質環境科的科長,正科級。科室一共三個人,管的是全市地質災害防治,說起來重要,實際一年到頭沒幾件急事。他從喧鬧的鄉鎮來到安靜的市直機關,忽然有些無所適從。
科里的小李給他泡茶,小張送來需要簽字的文件。他打開一看,是關于礦山地質環境恢復治理的方案。看著看著,他皺起了眉。
“這個治理方案,預算有問題。”他指著其中一項,“覆土厚度寫的是五十厘米,可咱們這兒土質松散,至少得八十厘米才能長草固土。按五十厘米做,三年內肯定水土流失。”
小李愣了:“高科長,您怎么知道……”
“我在鄉鎮干過。”高少安沒說,他在財政所時,批過不少類似的治理款,親眼見過那些偷工減料的工程如何在一場大雨后原形畢露。
他讓小李把方案打回去重做。下午又看了幾份文件,都是些走形式的材料。他突然覺得憋悶,走到窗前。外面車水馬龍,這城市如此繁華,他卻想起上仲鎮那條需要修排水溝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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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他回了趟鎮上。甄飛武已經調走了,去了鄰縣當縣長。高少安沒去找他,只是去了鎮黨委食堂。新來的廚師正在炒菜,火開得太大,油鍋里冒著黑煙。
“師傅,火大了。”高少安忍不住說。
廚師回頭看他一眼:“你誰啊?”
高少安笑了笑,沒說話。他走出食堂,陽光很好。他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中午,甄飛武嘗了一口他的酸菜炒粉,眼睛亮了起來。
如今他明白了,書記嘗出的不是味道,而是分寸。火候的分寸,做人的分寸,做事的分寸。這分寸在灶臺是美味,在財政是清廉,在官場是規矩,在人生是底線。
回到市里,高少安召集科室開會。
“從明天起,咱們下縣區。所有地質災害隱患點,一個一個看。”他把一份自制表格發下去,“現場測量,現場記錄,現場評估。”
小李面露難色:“科長,有些點在山里,車開不進去……”
“那就走進去。”高少安說,“咱們管這個的,自己都沒見過,怎么管?”
三個月時間,他們走遍了全市十七個地質災害隱患點。高少安的筆記本又寫滿了,這次記的是哪處山體有裂縫,哪處坡體松軟,哪處該立警示牌,哪處該搬遷避讓。他皮膚曬黑了,腳上磨出了泡,可眼睛越來越亮。
年終總結會上,局領導表揚地質環境科:“工作扎實,數據詳實,為市里防災決策提供了重要依據。”
散會后,高少安接到一個電話,是甄飛武打來的。
“聽說你跑遍了全市的隱患點?”
“書記……不,縣長,您消息真靈通。”
“不是靈通,是有人跟我夸你。”甄飛武在電話那頭笑了,“少安,你還記得當年我說過,做飯和管賬是一個理嗎?”
“記得。”
“其實做什么都是一個理。”甄飛武頓了頓,“火候到了,菜就香了;功夫到了,事就成了。你沒讓我看錯。”
掛了電話,高少安站在辦公室窗前。夕陽西下,城市華燈初上。他想,明天要去一個偏遠縣的新隱患點看看,據說那里有處山體裂縫在擴大,得盡快拿出監測方案。
他脫下西裝外套,解開襯衫領口。忽然覺得,這身衣服雖然筆挺,卻不如從前那件沾著油煙的廚師服自在。不過沒關系,他摸了摸胸口,那里跳動著的東西,從來沒變過。
窗外的城市漸漸沉入夜色,高少安打開臺燈,開始審閱那份最新的監測方案。燈光下,他的影子投在墻上,沉穩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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