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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河為憑(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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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情提要:退役軍官陸峻崖在調查工地事故時,觸及地方腐敗網絡。面對威脅與構陷,他聯合監察官與覺醒官員,以血肉之軀向盤根錯節的官商集團乃至高層保護傘,發起一場捍衛正義的生死決戰。


      臨江市的五月,雨水來得毫無預兆。

      陸峻崖站在“望江臺”工地的十二層樓板上,雨水順著他深藍色安全帽的帽檐往下淌。他摘下帽子,抹了把臉,目光卻落在手里這頂剛從垃圾堆撿回來的安全帽上。

      帽子的內襯被人為撕開過,又粗糙地縫了回去。

      他用指尖摸索著,在兩層海綿之間,觸到了一片硬物。

      那是一張被汗水浸得字跡模糊的送貨單,上面的“清河鋼貿”字樣還能辨認,但最關鍵的鋼材批次編號,被人用圓珠筆反復涂抹,只留下幾個殘缺的數字:7、3、B。

      “陸科,看什么呢?”

      施工員老趙小跑過來,遞過一支煙:“下雨了,要不回項目部坐坐?”

      陸峻崖沒接煙,把安全帽遞過去:“這帽子誰的?”

      老趙眼神閃爍了一下:“工地上千號人,哪記得住誰的帽子。可能是哪個民工扔的吧,壞了就扔,正常。”

      “正常?”陸峻崖盯著他,“安全帽內襯被撕開,塞了張單子,又縫回去。這正常?”

      老趙干笑兩聲:“陸科,您太較真了。這工地這么大,哪能事事都——”

      話沒說完,東北角傳來“轟隆”一聲悶響。

      不是雷聲。

      陸峻崖臉色一變,拔腿就往那邊跑。雨水打在臉上生疼,但他跑得更快——在部隊時,他們管這叫“本能”。

      塌方。

      十二樓到十樓的西北角支撐架,垮了整整兩層樓的高度。鋼筋像被巨人擰斷的麻花,混凝土碎塊和模板木方混在一起,堆成小山。

      萬幸,下雨天,那片區域的工人都去避雨了。

      陸峻崖站在坍塌邊緣,雨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他蹲下身,撿起半截扭曲的螺紋鋼。斷口處,材質呈現出不正常的灰白色,像是摻了太多雜質。

      “陸科,您看這事兒……”老趙氣喘吁吁地跟上來,臉色煞白。

      陸峻崖沒說話,從口袋里掏出那張殘缺的送貨單,又看了看手里的鋼筋斷口。

      “報警。”他說。

      “報、報警?”老趙結巴了,“這……這就是個小事故,咱們自己處理就行,報警多麻煩——”

      “我說,報警。”陸峻崖轉過身,雨水浸透的作訓服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依然挺拔的軍人輪廓,“另外,從現在起,這片區域全部封鎖。所有進場的清河鋼貿的鋼材,一批都不許動。”

      老趙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掏出手機。

      陸峻崖走到工地邊緣,俯瞰著這座正在瘋狂生長的城市。臨江經濟技術開發區,江川省的重點項目,五年時間,從一片灘涂變成高樓林立的“未來之城”。

      而“望江臺”,是這座未來之城的皇冠。

      至少,在宣傳冊上是這么寫的。

      手機震動。他看了一眼,是管委會辦公室打來的。他按下接聽,電話那頭傳來秘書小吳公式化的聲音:

      “陸科長,賈主任通知,明天上午九點,召開望江臺項目安全生產專題會,請您務必參加。”

      “知道了。”

      掛了電話,陸峻崖又看了一眼手里的鋼筋。

      雨水沖刷下,斷口處的灰白色越發刺眼。

      他知道,這場雨,才剛剛開始。

      晚上七點,“老兵燒烤”的招牌在雨后的街道上亮起昏黃的光。

      這是開發區邊緣的老街區,和幾公里外燈火輝煌的CBD比起來,像是兩個世界。低矮的平房,坑洼的路面,空氣中飄著油煙和潮濕的氣息。

      陸峻崖推開玻璃門,風鈴叮當作響。

      “來了?”柜臺后的老人頭也不抬,正用一把刷子仔細地給羊肉串刷油。

      “石叔。”陸峻崖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老樣子。”

      石根生這才抬起頭,露出一張被歲月和油煙刻滿皺紋的臉。他今年六十五,背微駝,但眼睛很亮,像淬過火的刀子。

      “今天晚了。”他說著,從冰柜里拿出一瓶啤酒,“砰”地一聲放在桌上,“出事了?”

      陸峻崖接過酒瓶,沒開:“工地上塌了一塊。”

      石根生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然后又繼續翻動肉串:“望江臺?”

      “嗯。”

      “死人了?”

      “沒,下雨天沒人。”

      “那算你運氣。”石根生把烤好的肉串放在盤子里,端過來,“吃飯。”

      陸峻崖拿起一串,咬了一口。炭火烤的羊肉,外焦里嫩,香料的味道恰到好處。他吃了三串,才開口:

      “石叔,望江臺那塊地,以前是什么?”

      石根生擦著手,在對面坐下:“我家果園。”

      陸峻崖的手停住了。

      “三十畝沙地果園,種梨的。”老人點了一支煙,煙霧繚繞中,眼睛望向窗外,像是要看穿夜色,回到過去,“我爹那輩兒就開始種,到了我手里,梨樹都老了,但結的果子甜。”

      “征地的時候……”

      “別跟我提征地。”石根生打斷他,聲音很平靜,但陸峻崖聽出了壓抑的顫抖,“我兒子就是那年走的。說是去談補償款,回來路上,車禍。”

      陸峻崖知道石根生的兒子。石磊,比他大兩歲,也是當兵的,退伍后在家幫著打理果園。他們見過幾次,話不多,但人實在。

      “補償款給了多少?”陸峻崖問。

      “一畝地八萬。”石根生笑了,笑得很難看,“三十畝,二百四十萬。聽起來不少,對吧?但你知不知道,三個月后,那塊地掛牌出讓,成交價是多少?”

      陸峻崖沒說話。

      “兩個億。”石根生吐出煙圈,“二百四十萬,兩個億。中間差了八十多倍。我拿著那二百四十萬,買不起開發區一套三居室。最后,只能在這兒租個店面,賣燒烤。”

      陸峻崖沉默地喝酒。

      “后來我聽說,”石根生壓低聲音,“負責征地的那家公司,叫‘濁江投資’。老板姓賈,叫賈世道。”

      陸峻崖放下酒瓶。

      賈世道。臨江市經濟技術開發區管委會主任,他的頂頭上司。

      “石叔,”陸峻崖說,“您手里,還有當年的東西嗎?合同,文件,什么都行。”

      石根生看了他很久,起身,走到柜臺后面,蹲下身。鐵皮柜子打開又關上的聲音。他回來時,手里拿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

      袋子很舊了,邊緣都磨得發白。

      “全在這兒。”他說,“征地協議,補償明細,還有……我兒子的尸檢報告。”

      陸峻崖接過袋子,很沉。

      “小陸,”石根生忽然按住他的手,“我知道你是好人,從部隊下來的,有血性。但有些事,不是光有血性就能解決的。這地方的水,比你想象的深。”

      陸峻崖看著老人的眼睛:“石叔,我答應過磊哥。”

      “答應什么?”

      “他最后一次跟我喝酒,說他要當爹了。”陸峻崖的聲音很輕,“他說,等孩子出生,要請我喝滿月酒。還說,等果園的事兒解決了,要帶老婆孩子去北京看看天安門。”

      石根生的眼圈紅了。

      “他沒能等到。”陸峻崖說,“但您等到了。磊哥的孩子,今年該上小學了吧?”

      老人點點頭,別過臉去。

      “所以,”陸峻崖把文件袋收進隨身背包里,“這事我得管。不光是為了磊哥,也為了那些……還沒出生的孩子。”

      風鈴又響了。

      兩個年輕人勾肩搭背地進來,大聲嚷嚷著要二十串羊肉串。石根生抹了把臉,起身去招呼客人。

      陸峻崖喝完最后一口酒,起身結賬。

      “等等,”石根生叫住他,從柜臺下拿出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幾個烤好的燒餅,“帶著,明早吃。”

      陸峻崖接過,點點頭,推門離開。

      夜色已深,街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回頭看了一眼“老兵燒烤”的招牌,黃光在夜色中倔強地亮著。

      像一座燈塔。

      第二天上午八點五十,陸峻崖提前十分鐘走進管委會三樓會議室。

      橢圓形的會議桌旁已經坐了不少人。開發建設局的、規劃局的、財政局的,幾個重點項目負責人,還有幾個他不認識的面孔,穿著商務西裝,應該是開發商代表。

      他找到自己的名牌,在長桌中段靠邊的位置坐下。

      這個位置很微妙——既在會議桌的范圍內,又不處在權力核心的視線焦點上。很適合他這種“邊緣科室”的負責人。

      八點五十五分,會議室的門再次推開。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賈世道走了進來。

      五十歲上下,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深灰色西裝合身得體。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透著從容。手里拿著一個黑色的皮質筆記本,手腕上是一塊低調的機械表。

      “坐,都坐。”他微笑著擺擺手,在主位坐下。

      陸峻崖注意到,賈世道落座前,目光在會議室里掃了一圈。那目光溫和,卻像探照燈一樣,每個人都覺得被看到了。

      “人都到齊了,咱們開始吧。”賈世道翻開筆記本,“今天這個會,主題很明確——安全生產。望江臺項目,是咱們開發區的臉面,也是省里掛了號的重點工程。昨天,發生了一點小意外。”

      他頓了頓,目光看向陸峻崖:“陸科長,你昨天在現場,先說說情況。”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過來。

      陸峻崖打開面前的文件夾:“昨天下午三點二十分,望江臺項目十二層西北角發生局部支撐架坍塌,坍塌面積約八十平方米。經初步勘察,坍塌原因是部分支撐鋼管材質不達標,承壓能力不足。相關批次鋼材由清河鋼貿供應,我已經要求封存所有該批次材料,并建議啟動第三方檢測。”

      會議室里一片安靜。

      只有空調出風口細微的嗡鳴聲。

      賈世道點點頭,表情依然溫和:“材料封存了,很好。第三方檢測,我覺得就沒必要了。”

      陸峻崖抬起頭。

      “清河鋼貿是咱們開發區的老牌供應商了,”賈世道語氣輕松,“這么多年,沒出過大問題。這次可能是個偶然,或者是施工工藝的問題。咱們搞工程的要實事求是,不能一出事就懷疑供應商嘛。”

      “賈主任,”陸峻崖說,“我看了現場,斷口很明顯——”

      “陸科長,”賈世道微笑著打斷他,“你是安全生產監督科的負責人,你的謹慎,我理解,也很贊賞。但是,咱們也要考慮大局。”

      他從筆記本里抽出一份文件:“這是上周省里剛下的文,要求各地‘優化營商環境’,不能因為一些小問題,就對企業‘一棍子打死’。清河鋼貿在咱們開發區納稅大戶,解決了上千人的就業。如果因為這么點事就大張旗鼓地調查,傳出去,其他企業會怎么想?投資商還敢不敢來?”

      邏輯嚴密,站位高遠。

      陸峻崖沉默了。

      “當然,”賈世道話鋒一轉,“安全生產是紅線,也不能放松。這樣吧,建設局牽頭,組織一次全工地的安全大檢查,把隱患都排一排。至于鋼材檢測……”他看向坐在右側的一位中年男人,“王總,你們清河鋼貿,自己內部先查一查,給我個報告。”

      那位王總連忙點頭:“賈主任放心,我們一定徹查!”

      “好。”賈世道合上筆記本,“那就這么定了。陸科長,你配合建設局做好安全檢查工作。散會。”

      人們陸續起身。

      陸峻崖坐在原地沒動。他看著賈世道被幾個人簇擁著走出會議室,談笑風生,仿佛剛才的會議只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陸科,”建設局副局長老劉走過來,拍拍他的肩,“別往心里去。賈主任說得對,大局為重。”

      陸峻崖看了他一眼:“劉局,如果下次塌的不是無人區呢?”

      老劉臉色一僵,干笑兩聲:“這不是沒出事嘛。走走走,中午一起吃個飯,我請。”

      “不了,還有事。”

      陸峻崖起身,收拾文件夾。

      他走到門口時,身后傳來一個聲音:

      “陸科長。”

      回頭,是剛才坐在賈世道左手邊的一個陌生男人。四十多歲,穿著淺藍色襯衫,沒打領帶,氣質儒雅。

      “我是周為民,省發改委的。”男人伸出手,“剛才聽你的匯報,很專業。”

      陸峻崖和他握手:“周主任。”

      周為民的手很穩,力度適中:“望江臺的項目,省里很關注。安全生產,確實不能馬虎。”

      話里有話。

      陸峻崖看著他:“周主任的意思是?”

      “沒什么意思,”周為民松開手,笑了笑,“就是覺得,開發區能有你這樣認真負責的干部,是好事。好好干。”

      他說完,轉身離開了。

      陸峻崖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

      手機震動。

      他掏出來,是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只有一句話:

      “鋼材的源頭在清河鋼貿,但真正的魚,在濁江里。”

      陸峻崖盯著屏幕看了三秒,然后迅速回撥。

      電話響了五聲,被掛斷。

      再打,提示已關機。

      他收起手機,走出會議室。走廊的窗戶開著,五月的風吹進來,帶著開發區特有的塵土和機械的氣息。

      他走到窗邊,俯瞰著腳下的城市。

      清河從城市西側流過,水是清的。但往東五公里,清河匯入濁江——那條因為上游工業污染而常年泛黃的大江。

      清濁交匯,界限模糊。

      陸峻崖想起石根生的話:

      “這地方的水,比你想象的深。”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向電梯。

      電梯門合上的瞬間,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

      遠處,“望江臺”的鋼結構骨架在陽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

      像一座墓碑。

      晚上十一點,開發區沉寂下來。

      除了幾個還在趕工的工地亮著燈,大部分區域都陷入黑暗。路燈稀疏,把街道切割成明暗相間的格子。

      陸峻崖把車停在距離望江臺工地一公里外的路邊。他沒開車燈,等了幾分鐘,確認周圍沒人,才推門下車。

      他換了一身深色運動服,腳上是軟底運動鞋。背包里裝著手電筒、手套、相機,還有石根生給的那個牛皮紙文件袋。

      翻過工地的鐵絲網比他想象中容易。

      部隊里學的潛行技巧,多年沒練,但肌肉記憶還在。他貼著陰影移動,避開探照燈的范圍,十分鐘后,抵達了昨天坍塌的區域。

      現場已經被清理過,但還殘留著痕跡。碎混凝土塊堆在角落,幾根扭曲的鋼筋被隨意扔在一旁。

      陸峻崖戴上手套,打開手電,仔細檢查那些鋼筋。

      斷口,材質,編號。

      他一根根看過去,拍照,記錄。然后,他走向工地另一側的建材堆放區。

      成捆的鋼筋碼放整齊,每一捆上都掛著標簽。他找到標有“清河鋼貿”的那幾堆,用手機電筒照著,查看批次編號。

      大多數是正常的。

      但他在最里側,發現了幾捆沒有標簽的鋼筋。

      他抽出其中一根,用手電照著。鋼材表面有細微的裂紋,色澤也不對。他從包里拿出便攜式硬度計——這是他自己買的,部隊里常用的型號。

      測了三個點。

      讀數都比標準值低15%以上。

      不合格。

      他繼續翻找,在鋼筋堆下面,發現了幾張被雨水泡爛的送貨單。大部分字跡已經模糊,但他還是從碎片中拼出了一個完整的車牌號:

      江B·739B

      那個“B”字,和他在安全帽里找到的那張單子上的殘缺編號,對上了。

      陸峻崖迅速拍照,把碎紙片小心收進證物袋。

      正要起身,遠處傳來腳步聲。

      還有手電筒的光束。

      他立刻關掉手電,閃身躲到一堆模板后面。

      腳步聲越來越近,是兩個人。

      “媽的,大半夜還要來檢查,真當咱們是鐵打的?”一個粗啞的聲音說。

      “少廢話,王總交代了,這幾天盯緊點。那個姓陸的不是省油的燈。”另一個聲音年輕些。

      “怕什么?賈主任都發話了,他還能翻天?”

      “小心駛得萬年船。聽說那小子當過兵,有兩下子。”

      兩個人走到建材堆放區,手電光掃過。陸峻崖屏住呼吸,身體緊貼模板。

      “你看這堆鋼筋,”年輕的聲音說,“標簽都沒貼,萬一被查出來……”

      “明天一早就拉走,”粗啞的聲音說,“送到廢品站,熔了重煉,鬼知道是哪來的。”

      “那得趕緊。”

      “急什么,天亮了再說。”

      兩人又檢查了一圈,腳步聲漸漸遠去。

      陸峻崖等了兩分鐘,才從藏身處出來。他看了一眼那幾捆沒標簽的鋼筋,又看了一眼遠處工地的值班室。

      燈光亮著。

      他轉身,準備原路返回。

      剛走出幾步,身后突然傳來一聲低喝:

      “站住!”

      陸峻崖身體一僵,緩緩轉過身。

      三個男人站在他身后。都穿著保安制服,但手里拿的不是警棍,而是棒球棍。為首的是個光頭,臉上有道疤。

      “陸科長,這么晚了,來工地視察?”光頭咧開嘴笑,露出一口黃牙。

      陸峻崖沒說話,大腦飛速運轉。

      跑?對方三個人,堵住了去路。

      打?他一對三沒問題,但一旦動手,性質就變了。

      “把包給我。”光頭伸出手。

      “憑什么?”陸峻崖問。

      “工地重地,閑人免進。你非法闖入,我們有權力檢查。”光頭說得很流利,像是背好的臺詞。

      “我是管委會安全生產監督科的科長,這里是我的管轄范圍。”陸峻崖冷靜地說,“倒是你們,誰允許你們私自處理不合格建材的?”

      光頭的笑容消失了。

      “陸科長,別給臉不要臉。”他上前一步,“把東西交出來,咱們就當沒見過。不然……”

      另外兩個男人也圍了上來。

      陸峻崖后退半步,手悄悄摸向背包側袋——那里有他隨身帶的戰術筆。

      “不然怎樣?”他問。

      “不然,”光頭舉起棒球棍,“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就在棒球棍要落下的瞬間,陸峻崖的手機響了。

      刺耳的鈴聲在寂靜的工地上格外突兀。

      所有人都愣住了。

      陸峻崖掏出手機,屏幕顯示是“未知號碼”。他按下接聽鍵,放到耳邊。

      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平靜,清晰:

      “陸科長,鋼材的源頭在清河鋼貿,但真正的魚,在濁江里。”

      陸峻崖的心跳停了一拍。

      他記得這條短信。

      “你是誰?”他低聲問。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誰,”女人說,“你只需要知道,你現在站在望江臺的工地上,面前有三個人。光頭的那個叫刀疤,是清河鋼貿老板的遠房表弟。左邊那個瘦子叫猴子,有盜竊前科。右邊那個胖子,外號肥龍,去年剛因為打架斗毆被拘留過。”

      陸峻崖抬眼,看向面前三人。

      光頭,瘦子,胖子。

      全對。

      “你想說什么?”他問。

      “我想說,”女人的聲音依舊平靜,“你現在有兩件事要做。第一,把手機免提打開。第二,對他們說:‘賈主任讓我來拿點東西’。”

      陸峻崖沉默了兩秒。

      然后,他按下了免提鍵。

      “賈主任讓我來拿點東西。”他對著手機說。

      電話那頭,女人的聲音從揚聲器里傳出來,在夜風中飄散:

      “刀疤,猴子,肥龍。你們聽著,我是沈靜秋。如果你們敢動陸科長一根手指頭,明天早上,你們三個人的案底就會出現在市公安局的辦公桌上。不僅是案底,還有你們上個月在‘金煌會所’的消費記錄,以及……刀疤,你老婆收到的那個LV包。”

      三個人的臉色瞬間慘白。

      尤其是光頭刀疤,額頭上的汗都冒出來了。

      “沈、沈主任……”他結結巴巴地說。

      “現在,”沈靜秋說,“讓陸科長離開。今晚的事,就當沒發生過。聽明白了嗎?”

      “明白!明白!”三人連連點頭。

      陸峻崖看了他們一眼,收起手機,轉身就走。

      這一次,沒人攔他。

      他翻出鐵絲網,回到車上,發動引擎。

      車子駛出老遠,他才把車停在路邊,手搭在方向盤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手機又震了一下。

      還是那個未知號碼發來的短信:

      “明天上午九點,東洲大學百年禮堂,賈世道要做公開演講。你會被邀請作為‘優秀退役軍人代表’出席。穿正式點。”

      陸峻崖盯著屏幕,手指在鍵盤上懸停。

      最后,他只回了兩個字:

      “謝謝。”

      五分鐘后,手機再次震動。

      這次是石根生發來的,只有一句話:

      “小陸,我孫子今天放學回家,說老師讓他們寫作文,題目是《我心中的英雄》。他寫的是你。”

      陸峻崖看著這條短信,看了很久。

      然后,他收起手機,看向窗外。

      夜色深沉,但遠處,開發區的燈火依然璀璨。

      像一片星海。

      而他,正駛向這片星海的最深處。

      (5)

      上午八點四十五分,東洲大學百年禮堂。

      陸峻崖站在禮堂側門外的回廊里,看著手中那張印刷精美的邀請函。“優秀退役軍人代表”——這七個燙金字在晨光下有些刺眼。

      他今天穿了最正式的藏青色西裝,白襯衫,沒打領帶。石根生昨天特意給他送來一雙擦得锃亮的皮鞋:“上臺講話,腳底下得有光。”

      禮堂里傳來調試麥克風的嗡鳴聲,還有學生們陸續入場的嘈雜。今天是“江川省優化營商環境暨青年創業論壇”,賈世道是主講嘉賓之一。據說省里、市里來了不少領導,媒體也架滿了長槍短炮。

      “緊張?”

      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

      陸峻崖轉過身。沈靜秋站在廊柱的陰影里,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米白色套裝,短發利落,手里拿著一份文件袋。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臉——五官清秀,眉眼間有種書卷氣,但眼神很銳利。

      “沈主任。”陸峻崖點點頭。

      沈靜秋走上前,把文件袋遞給他:“里面有三樣東西。第一,清河鋼貿近三年的納稅記錄,和他們實際產量的對比分析——差額足夠判十年。第二,刀疤三人的完整案底,以及他們與濁江投資集團的資金往來記錄。第三……”

      她頓了頓:“你戰友石磊當年的車禍調查報告副本。原件在省公安廳檔案室,這是我從特殊渠道復印的。”

      陸峻崖接過袋子,手指收緊。

      “為什么要幫我?”他問。

      “不是幫你,”沈靜秋糾正他,“是在履行職責。國家監察與審計總局第六監察室,負責江川省及周邊地區的重大經濟案件監察。賈世道和他的濁江投資,在我的名單上掛了兩年了。”

      “兩年?”

      “嗯,兩年。”沈靜秋看向禮堂的方向,“他太聰明,所有交易都經過層層包裝,表面合法合規。我需要一個切入點,一個能讓他放松警惕的人。”

      “所以選了我?”

      “你是退役軍人,有原則,有血性,而且……”她轉過頭看他,“你在這個系統里,但又不完全屬于這個系統。他會低估你。”

      禮堂里傳來掌聲,論壇開始了。

      “時間到了,”沈靜秋說,“記住,你今天的任務不是揭發,是觀察。看他和哪些人互動,聽他怎么講話,注意臺下誰在認真記錄,誰在敷衍了事。細節往往比證據更有用。”

      陸峻崖點點頭,轉身走向禮堂正門。

      “陸峻崖。”沈靜秋叫住他。

      他回頭。

      “石磊的兒子,叫石小磊,”她說,“今年七歲,在開發區第二小學讀一年級。他的作文我看了,寫的是‘陸叔叔穿著軍裝的照片’。”

      陸峻崖喉結動了動。

      “所以,”沈靜秋輕聲說,“你不是一個人在戰斗。”

      陸峻崖深吸一口氣,推開了禮堂的門。

      禮堂里座無虛席。

      臺上,巨大的LED屏幕播放著開發區的宣傳片:無人機航拍下的摩天樓群,自動化生產線,穿著白大褂的科研人員……配樂激昂,旁音渾厚:“臨江經濟技術開發區,夢想起航的地方!”

      陸峻崖按照指示牌找到自己的座位——第三排靠邊。這個位置能看清整個舞臺,也能看到前排嘉賓席。

      他坐下,目光掃過。

      第一排中央,賈世道正側身和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交談,姿態恭敬。老者是東洲大學的老校長,學術界泰斗。旁邊坐著幾位省里來的領導,陸峻崖在電視上見過。

      第二排是市里各部門負責人,周為民也在其中。他今天穿了深灰色西裝,坐得筆直,但陸峻崖注意到,他的手一直在膝蓋上輕微摩擦——那是緊張的表現。

      第三排除了他,還有幾位企業家代表、優秀校友。陸峻崖右手邊是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胸前掛著媒體證,正低頭在筆記本上飛快記錄。

      九點整,論壇正式開始。

      主持人開場,領導致辭,流程按部就班。陸峻崖靜靜聽著,腦海里卻在回想文件袋里的內容。

      清河鋼貿的產量和納稅差額,高達三億七千萬。

      刀疤三人的銀行流水顯示,每月固定有一筆錢從“濁江文化傳媒有限公司”轉入——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是賈世道妻子的表弟。

      而石磊的車禍報告……

      陸峻崖閉上眼。

      報告結論是“意外事故”,但現場照片顯示,石磊駕駛的面包車剎車線有被人為剪斷的痕跡。當時辦案的民警在備注欄寫了一行小字:“疑似人為,證據不足,建議補充偵查。”但這條建議沒有被采納。

      案子很快就結了。

      “下面,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臨江市經濟技術開發區管委會主任,賈世道先生,為我們做主旨演講!”

      掌聲雷動。

      賈世道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裝下擺,穩步走上講臺。聚光燈打在他身上,金絲眼鏡反射著光。

      “尊敬的各位領導,各位老師,同學們……”

      他的聲音通過音響傳遍禮堂,溫和,清晰,充滿磁性。

      陸峻崖坐直身體。

      賈世道的演講很精彩。

      他從宏觀政策講到微觀實踐,從國際形勢講到地方發展。數據信手拈來,案例生動具體。他不時引用古詩詞——“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治大國若烹小鮮”——引得臺下陣陣贊嘆。

      “我們開發區的理念,是‘親’與‘清’。”賈世道雙手撐在講臺上,目光掃視全場,“‘親’,是要親近企業,服務企業,做企業的貼心人;‘清’,是要清清白白,界限分明,絕不越雷池一步。”

      掌聲。

      “有人問我,賈主任,你這樣嚴格要求,會不會把企業嚇跑?”他笑了笑,“我說不會。因為真正的企業家,要的不是特權,是公平。我們要做的,就是打造一個公平、透明、可預期的營商環境。”

      更熱烈的掌聲。

      陸峻崖看著臺上那個侃侃而談的身影,想起昨夜工地上那幾捆沒有標簽的鋼筋,想起石根生渾濁的眼睛,想起沈靜秋說的“表面合法合規”。

      他的手指在膝蓋上收緊。

      “當然,”賈世道話鋒一轉,“在發展過程中,我們也會遇到一些……雜音。比如,有人因為一點小問題,就否定整個項目;有人戴著有色眼鏡,看什么都是黑的。”

      臺下的氣氛微妙地變化了。

      “對于這些雜音,”賈世道的聲音依然溫和,但多了一絲力度,“我們的態度是:第一,虛心聽取;第二,科學甄別;第三,堅決抵制不實之言!”

      他頓了頓,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掃過第三排。

      “特別是,我們的一些同志,剛從部隊轉業到地方,有熱情,有干勁,這是好事。但也要盡快轉變思維,不能把戰場上的那一套,生搬硬套到經濟工作中來。發展,需要的是智慧和包容,不是對抗和猜疑。”

      禮堂里一片安靜。

      所有人都聽懂了這段話的指向。

      陸峻崖感覺到旁邊的媒體記者側過頭看了他一眼。前排的周為民,背脊更僵直了。

      賈世道滿意地看著臺下的反應,準備進行最后的總結。

      就在這時——

      陸峻崖站了起來。

      全場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

      賈世道的笑容凝滯了一瞬,但很快恢復如常:“哦?我們優秀的退役軍人代表,陸峻崖同志,看來有話要說。來,工作人員,給陸科長遞個話筒。”

      工作人員小跑著送來無線話筒。

      陸峻崖接過,試了試音,然后走上講臺旁邊的階梯。他沒有走到講臺中央,就站在階梯上,轉過身,面向全場。

      聚光燈打在他身上。

      藏青色西裝,白襯衫,站姿筆直得像一桿標槍。

      “賈主任剛才講得很好,”陸峻崖開口,聲音透過話筒傳出去,平靜,清晰,“關于營商環境,關于發展理念,我都贊同。”

      賈世道微笑著點點頭。

      “但是,”陸峻崖話鋒一轉,“我想補充一點。”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臺下上千張面孔。那些年輕的眼睛里,有好奇,有疑惑,也有期待。

      “我退役的時候,部隊首長送給我一句話。他說:‘陸峻崖,你記住,軍人退役,只是戰場的轉移。’”

      禮堂里鴉雀無聲。

      “我一直在想,新的戰場在哪里?”陸峻崖繼續說,“是會議室里的唇槍舌劍?是文件堆里的勾心斗角?還是……對某些現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智慧’?”

      賈世道的笑容消失了。

      “直到昨天,我在工地上撿到一頂安全帽。”陸峻崖從西裝內袋里,掏出那張被塑封起來的、字跡模糊的送貨單,舉起來,“這里面,藏著一張鋼材批次單。編號被涂抹了,但還能看出幾個字:清河鋼貿。”

      臺下開始騷動。

      記者們舉起了相機。

      “同樣是昨天,望江臺工地發生局部坍塌。”陸峻崖的聲音依然平靜,但每個字都像釘子一樣砸進空氣里,“坍塌的原因是鋼材不合格。而這些不合格的鋼材,就來自清河鋼貿。”

      “陸科長!”賈世道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里帶著壓制的怒意,“這些問題,我們可以在內部會議上討論,沒必要在這樣公開的場合——”

      “為什么沒必要?”陸峻崖轉過頭看他,“安全生產,人命關天,為什么不能公開說?優化營商環境,難道包括對劣質建材視而不見?‘親’與‘清’,難道‘清’字只是說給外人聽的?”

      字字如刀。

      賈世道臉色鐵青。

      陸峻崖重新面向臺下,舉起那張送貨單:“同學們,老師們,這張單子,是我從一個農民工丟棄的安全帽里找到的。他為什么要藏起這張單子?又為什么要扔掉那頂帽子?”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

      “因為他害怕。害怕說出來會丟工作,害怕舉報會遭報復,害怕……像七年前那個因為征地補償問題去討說法,最后卻死于‘意外車禍’的退伍軍人一樣。”

      “嘩——”

      全場嘩然。

      記者們的快門聲連成一片。

      周為民猛地站起身,又緩緩坐下,臉色蒼白。

      賈世道一把奪過主持人的話筒:“陸峻崖同志!請注意你的言辭!你這是毫無根據的指控——”

      “我有根據。”

      陸峻崖從文件袋里,抽出石磊的車禍調查報告副本,舉過頭頂:“這是當年那起車禍的調查報告。第7頁,現場勘驗記錄第3條:‘車輛剎車線有銳器切割痕跡,疑似人為破壞。’第12頁,辦案民警建議:‘證據鏈存在疑點,建議補充偵查。’”

      他看向賈世道,一字一頓:

      “賈主任,我想請問,這條建議,為什么沒有被采納?這個案子,為什么匆匆了結?而當年負責征地補償的公司——濁江投資,它的法人代表,和你又是什么關系?”

      死寂。

      絕對的死寂。

      連快門聲都停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著臺上那兩個對峙的身影。

      賈世道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發不出聲音。他的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金絲眼鏡后的眼神第一次出現了慌亂。

      陸峻崖放下手里的文件,重新拿起話筒。

      他的聲音回蕩在百年禮堂的穹頂下,清晰,堅定,像一顆投入靜水的石子,必將激起千層浪:

      “我退役時曾發誓:若有戰,召必回。今天,站在這里,我終于明白了——戰場的形態會變,但敵人從未離開。這敵人,是麻木,是妥協,是忘記為誰沖鋒、為誰堅守。”

      他看向臺下那些年輕的眼睛:

      “今天,我,一個普通的退役軍人,向一切侵蝕共和國根基的腐敗,向一切踐踏公平正義的黑手,向一切把人民利益踩在腳下的行為——”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如雷霆炸響:

      “發起一個老兵的總攻!”

      沉默。

      長達三秒的沉默。

      然后——

      掌聲。

      從禮堂的某個角落響起,先是零星,然后迅速蔓延,最終匯成山呼海嘯般的聲浪。學生們站起來,老師們站起來,連前排的一些領導,也緩緩起身。

      掌聲中,陸峻崖看到,周為民低下頭,用手捂住了臉。

      他看到,賈世道在工作人員的簇擁下,倉皇退向后臺。

      他看到,側門的陰影里,沈靜秋站在那里,對他輕輕點了點頭。

      然后,他轉身,走下階梯。

      記者們蜂擁而上,話筒幾乎戳到他臉上。

      “陸科長!您剛才的指控有證據嗎?”

      “陸科長,您不怕打擊報復嗎?”

      “陸科長……”

      陸峻崖沒有回答任何問題。

      他撥開人群,徑直走向禮堂出口。

      陽光從高大的玻璃門外涌進來,刺得他瞇起眼睛。

      他走到門外臺階上,停下腳步,從西裝內袋里掏出一張照片。

      那是石磊穿著軍裝的照片,年輕,英挺,笑容燦爛。

      背面有一行小字,是石磊的筆跡:“保家衛國,此生無悔。”

      陸峻崖用手指摩挲著那行字,輕聲說:

      “磊哥,聽見了嗎?”

      風吹過百年禮堂前的銀杏樹,葉子沙沙作響。

      像在回應。

      (6)

      陸峻崖那場九分鐘演講的視頻,在四小時內沖上各大平臺熱搜榜首。

      標題五花八門:“退役軍人禮堂怒斥腐敗”“望江臺黑幕曝光”“老兵的總攻”……轉發量以百萬計,評論區的憤怒和聲援像潮水一樣涌來。

      臨江市宣傳部門的電話被打爆了。

      省里緊急召開會議。

      而風暴中心的陸峻崖,此刻正坐在“老兵燒烤”店里,看著石根生一遍遍地重播那段視頻。

      老人沒說話,只是看。看了第七遍時,他按下暫停,畫面停在陸峻崖舉起石磊調查報告的那一瞬間。

      “這東西……”石根生聲音沙啞,“你從哪兒弄來的?”

      “一個朋友幫忙。”陸峻崖說。

      石根生點點頭,關掉視頻。他起身,走到柜臺后,從最底下的抽屜里拿出一個鐵皮盒子。打開,里面是一枚三等功獎章,幾封家信,還有一張泛黃的全家福——年輕的石磊抱著剛出生的兒子,笑容靦腆。

      “小磊走的那天早上,”老人撫摸著照片,“還跟我說,爸,等補償款下來,咱們去北京看看。他沒坐過飛機,想從天上看看長城是什么樣。”

      陸峻崖沉默。

      “我后來去公安局問過,”石根生繼續說,“接待我的人說,案子結了,就是意外。我說剎車線被剪了,他們說可能是事故造成的。我問誰剪的,他們說不知道。”

      他抬起頭,眼睛通紅:“七年了,小陸。七年,我每天晚上都夢見我兒子,夢見他說,爸,我冷,我疼。”

      陸峻崖握住他的手。

      老人的手在顫抖。

      “謝謝你,”石根生說,“不管最后結果怎么樣,你今天……你今天讓我覺得,我兒子沒白死。有人還記得他。”

      玻璃門被推開。

      沈靜秋走進來,手里拿著一個平板電腦。她今天換了件淺灰色風衣,看上去風塵仆仆。

      “石叔,陸科長。”她點頭示意,在桌邊坐下,“情況比預想的復雜。”

      她把平板推到兩人面前。

      屏幕上是一條剛發布的新聞通稿:《臨江開發區管委會:高度重視網絡反映問題,已成立聯合調查組》。

      “聯合調查組,”沈靜秋說,“組長是市紀委副書記,副組長是賈世道本人。”

      陸峻崖皺眉:“他自己查自己?”

      “名義上是‘配合調查’,”沈靜秋冷笑,“實際上,調查組的人選、調查范圍、調查時限,都由他把控。這是典型的‘自己刀削自己把’。”

      “那怎么辦?”石根生急了。

      沈靜秋調出另一份文件:“但輿論壓力太大了。省里已經表態,要求‘一查到底’。所以,他們現在必須交出一些‘成果’。”

      “比如?”

      “比如清河鋼貿。”沈靜秋說,“王總——就是那個王老板——今天下午已經被控制。調查組初步認定,清河鋼貿‘涉嫌提供不合格建材’,將被吊銷資質,罰款,相關責任人移交司法機關。”

      陸峻崖盯著屏幕:“那濁江投資呢?賈世道呢?”

      “暫時不動。”沈靜秋說,“調查組的說法是:濁江投資與清河鋼貿‘僅為正常商業往來’,沒有證據顯示其參與造假。至于賈世道……他今天下午主動向市委做了‘深刻檢討’,承認‘對下屬企業監管不力’,愿意承擔領導責任。”

      “所以,”陸峻崖慢慢說,“最后的結果是:清河鋼貿當替罪羊,賈世道輕描淡寫檢討幾句,事情就過去了?”

      “理論上是的。”沈靜秋關掉平板,“但他犯了個錯誤。”

      “什么錯誤?”

      “他太急了。”沈靜秋目光銳利,“為了盡快平息輿論,他讓調查組連夜突襲了清河鋼貿的財務室,拿走了所有賬本。但他不知道,那些賬本……是假的。”

      陸峻崖一愣:“假的?”

      “真的賬本,三年前就被我拿到了。”沈靜秋從隨身包里取出一個U盤,“這里面,是清河鋼貿和濁江投資之間,所有的真實資金往來記錄。包括賈世道妻子、表弟、遠房親戚們名下公司參與的每一筆轉賬。”

      她把U盤推給陸峻崖:“你的任務,是讓這些賬本‘合理’地出現在調查組面前。”

      “什么意思?”

      “明天上午十點,調查組會召開第一次媒體通氣會。”沈靜秋說,“地點在開發區管委會新聞發布廳。你需要做的,是提前半小時,把這個U盤放進發布廳的講臺抽屜里。記住,必須是講臺左邊第二個抽屜,里面已經有一份‘調查進展通報’的打印稿,你把U盤夾在第三頁和第四頁之間。”

      陸峻崖看著她:“然后呢?”

      “然后,”沈靜秋笑了,“會有一位記者——我們的人——在現場提問時,‘無意中’提到這個U盤的存在。調查組必須當場查驗。一旦查驗,真的賬本就會曝光,賈世道編造的故事就圓不下去了。”

      “但如果他們不查驗呢?”

      “輿論盯著,媒體在場,他們不敢不查。”沈靜秋站起身,“這是第一回合。我們逼他斷臂求生,他一定會反擊。所以,準備好,陸峻崖。風暴眼,要轉到你身上了。”

      她走到門口,又回頭:“對了,你手機今天下午是不是收到過一條陌生短信?”

      陸峻崖想起那條沒點開的短信,掏出手機。

      “陸科長,你老婆在開發區幼兒園當老師吧?挺漂亮的。”

      發送時間是下午三點十七分。

      陸峻崖的血液瞬間冷了。

      “這是第一步,”沈靜秋輕聲說,“威脅家人,讓你害怕。下一步,會是更直接的抹黑。比如……生活作風問題。”

      她推開門,夜風灌進來。

      “保護好你妻子,陸峻崖。還有石叔,你們這幾天,盡量別單獨出門。”

      門關上了。

      風鈴叮當作響。

      陸峻崖握著手機,那條短信像毒蛇一樣盤踞在屏幕上。

      石根生走過來,拍拍他的肩:“小陸,我老了,不怕。但你媳婦還年輕,孩子還小。要不……你帶他們出去躲躲?”

      陸峻崖搖搖頭,收起手機。

      “石叔,”他說,“如果今天我躲了,那磊哥的冤屈,那些被劣質鋼材威脅的工人,還有千千萬萬像我們一樣的老百姓……他們該怎么辦?”

      老人看著他,眼圈又紅了。

      “可是……”

      “沒有可是。”陸峻崖站起身,看著窗外深沉的夜色,“我老婆那邊,我會安排好。石叔,您這幾天住我家,幫我照看孩子。其他的……”

      他轉過身,眼神在昏暗的燈光下,像淬過火的鋼:

      “我來扛。”

      (7)

      凌晨三點,陸峻崖的手機在床頭柜上震動。

      他幾乎瞬間睜開眼睛——多年的軍旅生涯讓他保持著野獸般的警覺。沒有立刻去接,而是先確認身邊的妻子林靜睡得安穩,才輕輕起身,拿起手機走進客廳。

      屏幕上閃爍的是“沈靜秋”。

      “說。”他壓低聲音。

      “刀疤死了。”沈靜秋的聲音沒有一絲波動,像在匯報天氣,“一小時前,在清河下游的泄洪閘口發現尸體。初步勘察,溺水,身上有搏斗痕跡。”

      陸峻崖握著手機的手指收緊:“賈世道滅口?”

      “太明顯了。”沈靜秋頓了頓,“但現場留下了一樣東西——刀疤的手機,泡在水里居然還能開機。里面有兩條關鍵信息。第一,昨晚十點,他收到一條陌生號碼短信:‘明天去海南的機票已經買好,早班機,別誤點。’”

      “第二條呢?”

      “十點零五分,他回復了三個字:‘知道了’。”沈靜秋說,“但發送對象不是那個陌生號碼,而是另一個加密聯系人。技術部門剛破解,那個加密聯系人的注冊身份證……是周為民的兒子,周遠。”

      客廳沒開燈,窗外城市的夜光透進來,把陸峻崖的影子拉長,釘在墻上。

      周為民。

      那個在會議室里對他表示贊賞,又在禮堂里低頭捂臉的省發改委副主任。

      “周為民和賈世道……”陸峻崖的聲音在黑暗里顯得很冷。

      “師生,同鄉,曾經的政治盟友。”沈靜秋說,“五年前,周為民是臨江市常務副市長,賈世道是他一手提拔的開發區管委會副主任。后來周為民調任省發改委,賈世道接了他的班。”

      “所以刀疤是周為民的人?”

      “或者是雙面間諜。”沈靜秋說,“但不管怎樣,刀疤的死,把周為民拖下水了。賈世道這招很高明——要么,周為民徹底倒向他,幫他渡過難關;要么,周為民被拖進泥潭,大家一起沉。”

      陸峻崖走到窗前,看著遠處沉睡的城市:“通氣會的事呢?”

      “照常。”沈靜秋說,“但你要小心。刀疤的死意味著他們開始用極端手段了。U盤你準備好了嗎?”

      “在口袋里。”

      “好。記住,早上八點半到管委會,先去找辦公室主任領媒體證——我給你安排的身份是《江川日報》特約記者,名字是‘陸巖’。領完證直接去新聞發布廳,講臺左邊第二個抽屜。動作要快,發布廳九點開放布置,你有十分鐘窗口期。”

      “明白。”

      掛了電話,陸峻崖在窗邊站了很久。

      凌晨的城市很安靜,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他想起刀疤那張帶著疤的臉,想起昨晚在工地上,刀疤舉著棒球棍說“別給臉不要臉”。

      現在,那張臉泡在冰冷的河水里。

      他轉身回到臥室。林靜醒了,靠在床頭,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

      “又要出去?”她輕聲問。

      “嗯。”陸峻崖坐在床邊,握住她的手,“這幾天,你請假在家,別去幼兒園了。石叔會過來陪你和孩子。”

      林靜沒說話,只是看著他。結婚八年,她從沒問過他在部隊的事,也從沒抱怨過他轉業后依然忙碌。她是那種安靜得像水的女人,但水能穿石。

      “峻崖,”她忽然說,“你記得我們結婚那天,你跟我說過什么嗎?”

      陸峻崖愣了一下。

      “你說,”林靜的聲音很輕,“‘我這輩子,可能給不了你大富大貴,但能給你一樣東西——堂堂正正。’”

      她伸手,撫平他眉心的褶皺:

      “所以,去做你該做的事。我和孩子,等你回來吃飯。”

      陸峻崖喉結動了動,俯身在她額頭印下一個吻。

      “等我回來。”

      早上八點二十五分,臨江市經濟技術開發區管委會。

      陸峻崖穿著沈靜秋準備的深灰色夾克,背著單肩相機包,胸前掛著《江川日報》的記者證。照片上的人和他有七分像——沈靜秋連這種細節都考慮到了。

      辦公樓大廳里人來人往,每個人臉上都寫著緊張。墻上的電子屏滾動著“熱烈歡迎聯合調查組蒞臨指導”的標語,紅底白字,刺眼得很。

      他低頭走進電梯,按下三樓。

      電梯門合上的瞬間,一只手伸了進來。

      門重新打開。

      周為民走了進來。

      四目相對。

      空氣凝固了三秒。

      然后,周為民按下關門鍵,電梯開始上升。

      “陸科長,”他開口,聲音很疲憊,“不,現在該叫你陸記者?”

      陸峻崖沒說話。

      “刀疤死了。”周為民看著跳動的樓層數字,“你知道了吧?”

      “聽說了。”

      “不是我。”周為民轉過頭,眼睛里有血絲,“我兒子周遠……是被設計的。有人用他的身份證注冊了那個加密通訊軟件,還往他卡里打了五十萬。現在那五十萬,成了他‘收買刀疤’的證據。”

      電梯到了三樓。

      門開了,但兩個人都沒動。

      “賈世道在逼我站隊。”周為民的聲音壓得很低,“要么,我在調查組面前保他,幫他圓謊;要么,他把我兒子送進監獄。陸峻崖,我今年五十五了,就這么一個兒子。”

      陸峻崖看著他:“所以你要選?”

      “我沒得選!”周為民的聲音突然激動,又猛地壓低,“但你不一樣。你還年輕,有血性,有退路。聽我一句勸,今天的事,別摻和了。把U盤給我,我幫你處理掉。我保證,你和你家人,以后絕對安全。”

      陸峻崖笑了。

      那笑容很冷。

      “周主任,”他說,“七年前,石磊死的時候,也有人這么勸他吧?‘別鬧了,拿錢走人,保你家人平安’?”

      周為民的臉色瞬間蒼白。

      電梯門開始自動關閉,陸峻崖伸手擋住。

      “我妻子昨天收到一條短信,”他盯著周為民的眼睛,“說我老婆很漂亮,還知道我孩子在哪個幼兒園。周主任,你說,發短信的人,是不是也覺得自己‘沒得選’?”

      說完,他走出電梯。

      周為民站在電梯里,像一尊雕塑。

      新聞發布廳在走廊盡頭。

      陸峻崖走得不快,像任何一個趕場的記者一樣,一邊走一邊檢查相機。經過衛生間時,他閃身進去,確認隔間沒人,然后從相機包里取出U盤,塞進夾克內袋。

      八點三十七分。

      發布廳的門開著一條縫,里面有兩個工作人員在調試音響和投影。陸峻崖推門進去,笑著打招呼:“哥們兒,忙呢?《江川日報》的,來看看場地。”

      其中一個工作人員抬頭:“記者九點半才準入場,現在還沒布置好。”

      “我知道,就拍幾張空鏡。”陸峻崖舉起相機,對著講臺按下快門,“領導講話的位置定了吧?光線得調好,不然拍出來臉是黑的。”

      他一邊說,一邊自然地走向講臺。工作人員繼續低頭忙自己的,沒在意。

      講臺是實木的,左邊有一排三個抽屜。陸峻崖假裝調整相機參數,身體擋住工作人員的視線,左手拉開第二個抽屜。

      里面果然有一疊打印稿,標題是《關于望江臺項目相關問題的初步調查通報》。

      第三頁和第四頁之間。

      他把U盤夾進去,合上抽屜。

      整個過程不到五秒。

      “好了,謝謝啊!”他轉身對工作人員揮揮手,走出發布廳。

      走廊里已經有其他媒體的記者在等候了。陸峻崖壓低帽檐,快步走向樓梯間。下到二樓時,手機震動。

      沈靜秋的短信:“順利?”

      他回復:“就位。”

      “撤。十五分鐘后,停車場C區,黑色轎車。”

      陸峻崖收起手機,推開樓梯間的防火門。

      然后,他停下了。

      賈世道站在走廊里,正和兩個人說話。一個是管委會的副主任,另一個……陸峻崖認得那張臉,省電視臺的知名主持人,今天通氣會的主持人。

      賈世道一抬眼,看見了他。

      四目相對。

      時間像被拉長了。陸峻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能看見賈世道金絲眼鏡后閃爍的眼神——那是一種獵食者的眼神,帶著審視,帶著玩味,還帶著一絲……了然。

      賈世道忽然笑了。

      他對身邊兩人說了句什么,然后徑直朝陸峻崖走來。

      “陸記者,”他在三步外站定,聲音溫和,“《江川日報》的?”

      “是。”陸峻崖點頭。

      “我有個老同學在日報社當副總編,姓陳。你認識嗎?”

      “不太熟,我是特約記者,不常去社里。”

      “哦。”賈世道點點頭,目光落在他胸前的記者證上,又移到他臉上,“我看你有點面熟。咱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陸峻崖的心臟停跳了一拍。

      “可能是在電視上吧,”他盡量讓聲音自然,“賈主任經常上新聞。”

      “也許吧。”賈世道笑了笑,忽然湊近一步,壓低聲音,“陸記者,我聽說……你相機包里,除了相機,還有別的東西?”

      空氣凝固了。

      陸峻崖能聞到賈世道身上淡淡的香水味,能看見他眼角細微的魚尾紋,能感覺到那雙眼睛像X光一樣,要把他看穿。

      “賈主任說笑了,”他說,“記者除了相機,還能有什么?”

      賈世道盯著他看了三秒,然后,笑容重新回到臉上。

      “也是。”他后退一步,拍了拍陸峻崖的肩膀,“待會兒好好拍。今天的新聞……很重要。”

      說完,他轉身走了。

      陸峻崖站在原地,后背滲出冷汗。

      剛才那一瞬間,他幾乎確定,賈世道認出了他。

      為什么沒揭穿?

      他來不及細想,快步走向樓梯。下到一樓,穿過大廳,推開側門。停車場C區,果然停著一輛黑色轎車,沒掛牌照。

      他拉開車門坐進去。

      駕駛座上,沈靜秋戴著墨鏡,發動引擎。

      車子駛出管委會大院,匯入早高峰的車流。

      “怎么樣?”沈靜秋問。

      “他可能認出我了。”陸峻崖說,“但沒戳破。”

      沈靜秋沉默了幾秒:“他在玩貓鼠游戲。享受這種掌控感。”

      “刀疤的事……”

      “我已經安排人把周遠保護起來了。”沈靜秋打了把方向盤,車子拐進一條小巷,“周為民剛才給我打了個電話。”

      陸峻崖看向她。

      “他讓我轉告你,”沈靜秋摘下墨鏡,眼神復雜,“‘講臺左邊第二個抽屜的鎖,今早壞了,換到右邊第一個了。’”

      陸峻崖的血液瞬間倒流。

      “所以U盤……”

      “沒放對地方。”沈靜秋踩下剎車,車子停在巷子深處,“他是在提醒我們——賈世道早有準備。發布廳里,可能有監控,也可能抽屜本身就有問題。”

      她轉頭看著陸峻崖:“我們被將了一軍。”

      手機響了。

      沈靜秋接起,聽了幾秒,臉色變了。

      “好,我知道了。”

      她掛斷電話,聲音低沉:“通氣會提前了。九點開始。而且……賈世道剛才在媒體面前,展示了兩張照片。”

      陸峻崖的心沉下去:“什么照片?”

      “第一張,”沈靜秋一字一頓,“是你昨天深夜,在‘金煌會所’門口,和一個女人摟抱在一起。照片很清晰,能看清你的臉,也能看清那個女人——她是清河鋼貿王總的情婦。”

      陸峻崖的拳頭握緊了。

      “第二張,”沈靜秋繼續道,“是你妻子林靜的工資卡流水。過去半年,每月五號,固定有一筆兩萬元的轉賬,來自一個境外賬戶。賈世道的說法是——這是‘封口費’。”

      巷子里很安靜,安靜得能聽見遠處街道的車流聲。

      陸峻崖靠在座椅上,閉上眼睛。

      原來如此。

      威脅短信只是鋪墊。真正的殺招在這里——生活作風問題,經濟問題。兩記重拳,要把他徹底打垮。

      “現在網上已經炸了。”沈靜秋調出手機,屏幕上是熱搜榜:

      點開第一條,評論鋪天蓋地:

      “昨天還感動得稀里嘩啦,今天就被打臉!”

      “果然,這年頭哪有干凈的人?”

      “演戲演全套,可惜穿幫了。”

      “退役軍人的臉都被他丟光了!”

      陸峻崖看著那些字,一個個像刀子一樣扎進眼睛里。

      “通氣會的直播,”沈靜秋說,“現在觀看人數已經破千萬。賈世道正在臺上,聲淚俱下地道歉,說自己‘識人不明’,‘痛心疾首’。他還說,已經建議有關部門,對你進行‘嚴肅處理’。”

      車子里的空氣像凝固的冰。

      許久,陸峻崖睜開眼睛。

      “沈主任,”他的聲音很平靜,“你相信我嗎?”

      沈靜秋看著他:“如果我不信,現在就不會坐在這里。”

      “好。”陸峻崖推開車門,“送我回家。”

      “你要做什么?”

      “洗澡,換衣服。”陸峻崖說,“然后,去接我老婆孩子。”

      “現在輿論對你很不利,露面會很危險——”

      “正因為危險,才要露面。”陸峻崖轉頭看她,眼神像淬過火的鋼,“躲起來,就等于默認了。我要讓所有人看見,我陸峻崖,站得直,行得正。”

      沈靜秋沉默了幾秒,重新戴上墨鏡。

      “地址。”

      車子駛出小巷,融入車流。

      陸峻崖靠在座椅上,看著窗外飛掠的城市。

      高樓,車流,人群。

      這座他曾經想守護的城市,現在正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他。

      但他忽然想起林靜的話——

      “堂堂正正。”

      他拿出手機,找到那條威脅短信,回復:

      “下午三點,老兵燒烤店,我等你。”

      發送。

      然后,他關掉手機。

      車子穿過半個城市,停在一個老小區門口。

      陸峻崖推門下車,走進熟悉的樓道。三樓,左邊那戶。他掏出鑰匙,打開門。

      家里很安靜。

      林靜坐在沙發上,懷里抱著六歲的兒子陸驍。孩子睡著了,眼角還掛著淚痕。電視開著,靜音,畫面上是賈世道在發布會上的臉。

      林靜抬起頭,看著他。

      她的眼睛是紅的,但沒有哭。

      “回來了。”她說。

      陸峻崖走過去,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

      “那些照片,”林靜輕聲說,“是假的,對嗎?”

      “假的。”

      “流水呢?”

      “也是假的。”陸峻崖說,“我的工資卡在你那兒,你比我清楚。”

      林靜點點頭,眼淚終于掉下來,砸在他手背上。

      “我相信你。”她哽咽著,“可是……可是外面那些人,他們不相信。”

      陸峻崖伸手,擦掉她的眼淚。

      “靜靜,”他說,“你記不記得,當年你爸反對我們結婚,說我當兵的,太危險,給不了你安穩日子。”

      林靜點頭。

      “你怎么說的?”

      “我說……”林靜吸了吸鼻子,“我說,我就喜歡你這股勁兒。天塌下來,你都會頂著。”

      陸峻崖笑了。

      “那今天,”他說,“天還沒塌呢。”

      他把孩子抱起來,送回臥室。蓋好被子,在孩子額頭親了一下。

      然后,他回到客廳,開始收拾東西。

      幾件換洗衣裳,洗漱用品,孩子的玩具和課本。林靜默默走過來,幫他一起收拾。

      “我們要走嗎?”她問。

      “嗯,去石叔那兒住幾天。”陸峻崖說,“這里不安全。”

      “那你呢?”

      “我留下。”

      林靜的手停住了。

      陸峻崖轉過身,看著她:“靜靜,這場仗,我必須打到底。不是為了證明我清白——清白不需要證明。是為了那些被劣質鋼材威脅的工人,為了石磊那樣的冤魂,也為了……咱們兒子將來長大的世界,能干凈一點。”

      林靜看著他,看了很久。

      然后,她踮起腳,在他唇上輕輕一吻。

      “我和孩子等你。”她說,“多久都等。”

      下午兩點五十。

      老兵燒烤店。

      陸峻崖獨自坐在靠窗的位置。店里沒開張,卷簾門拉下一半,只有幾縷陽光從縫隙漏進來,照亮空氣中的浮塵。

      他面前擺著兩杯茶。

      一杯給自己。

      一杯給即將到來的客人。

      兩點五十五分,卷簾門外傳來剎車聲。

      腳步聲。

      然后,卷簾門被推開了。

      賈世道走了進來。

      他沒帶隨從,一個人,穿著簡單的夾克和休閑褲,像普通的中年男人。金絲眼鏡換成了黑框,看起來甚至有些儒雅。

      他在陸峻崖對面坐下。

      兩人對視。

      “茶涼了。”陸峻崖說。

      “涼茶去火。”賈世道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陸科長,不,現在該叫你什么?過街老鼠?腐敗分子?”

      陸峻崖沒接話。

      “你知道嗎,”賈世道放下茶杯,“我最欣賞你的一點,就是你這股倔勁兒。像石頭,硬,硌人。但石頭終究是石頭,再硬,也能被砸碎。”

      “所以你親自來砸?”

      “我來給你指條路。”賈世道身體前傾,壓低聲音,“離開臨江。去外地,我給你安排工作,房子,車。你妻子可以繼續當老師,孩子上最好的學校。所有負面新聞,我會幫你壓下去。三個月后,沒人會記得陸峻崖是誰。”

      陸峻崖笑了:“條件呢?”

      “承認那些照片和流水是真的。”賈世道說,“發一份公開道歉信,說自己‘一時糊涂’,‘愧對組織培養’。然后,永遠閉嘴。”

      “如果我不呢?”

      賈世道的眼神冷了。

      “那明天,會有新的照片。”他一字一頓,“你兒子在幼兒園被欺負的視頻。你父親——那位退休的燈塔管理員——當年工作失誤的記錄。還有……你妻子十年前在大學里,和某個教授的‘特殊關系’。”

      陸峻崖握著茶杯的手指,指節泛白。

      “賈世道,”他的聲音很輕,“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我能活到今天?”

      賈世道愣了一下。

      “在部隊,我出過十七次任務。”陸峻崖繼續說,“最危險的一次,在邊境,毒販把我隊友打穿了肺。我背著他,在叢林里走了兩天兩夜。餓極了吃蟲子,渴極了喝自己的尿。最后走出來的時候,醫療隊說,再晚半小時,我倆都得死。”

      他抬起頭,盯著賈世道:

      “知道支撐我走出來的信念是什么嗎?”

      賈世道沒說話。

      “是我隊友趴在我背上,快昏迷了,還在說:‘崖子,咱們是兵。兵可以死,但不能跪。’”

      陸峻崖站起身。

      陽光從卷簾門的縫隙里射進來,正好打在他身上,像舞臺上的聚光燈。

      “所以,賈主任,”他說,“你可以往我身上潑臟水,可以威脅我的家人,可以動用所有手段。但想讓我跪——”

      他頓了頓,聲音像鋼鐵碰撞:

      “除非我死。”

      賈世道的臉色終于變了。

      他站起身,退后一步,第一次在這個年輕人面前,露出了忌憚的神色。

      “你會后悔的。”他說。

      “我唯一后悔的事,”陸峻崖說,“是沒早點看清你的真面目。”

      賈世道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

      卷簾門合上。

      店里重新陷入昏暗。

      陸峻崖站在原地,許久,才慢慢坐下。

      他掏出手機,開機。

      無數條未接來電和短信涌進來。他一條都沒看,直接撥通了沈靜秋的號碼。

      “喂。”

      “他來找我了。”陸峻崖說。

      “我知道。我在對面樓上看著。”沈靜秋頓了頓,“陸峻崖,你真的想好了?一旦開弓,就沒有回頭箭了。”

      陸峻崖看著窗外。

      街道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這座城市依舊繁華,依舊喧囂,仿佛什么都不曾發生。

      但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沈主任,”他說,“幫我做件事。”

      “說。”

      “把我賬戶里所有的錢——一共八萬七千六百三十五塊兩毛——全部捐給‘退役軍人困難家庭救助基金’。然后,把捐款憑證,發到網上。”

      沈靜秋沉默了幾秒:“你這是……”

      “他不是說我收受賄賂嗎?”陸峻崖笑了,“那我就讓他看看,一個收了‘封口費’的人,是怎么處理臟錢的。”

      掛了電話,他走到柜臺后,打開冰柜,拿出一瓶啤酒。

      起開瓶蓋,泡沫涌出來。

      他仰頭,灌了一大口。

      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像刀子,也像火焰。

      窗外的陽光,正一點點西斜。

      夜晚要來了。

      但他知道,真正的戰斗,才剛剛開始。

      (8)

      深夜十一點,暴雨。

      陸峻崖站在老兵燒烤店門口,看著雨幕把整條街澆成模糊的水彩畫。卷簾門拉下來一半,里面透出昏黃的燈光,映出石根生佝僂的背影——老人正蹲在地上,用一塊舊抹布仔細擦拭一個鐵皮箱子。

      “石叔,”陸峻崖走進去,“我送您去車站。”

      石根生沒抬頭,手里的動作停了停:“急什么,雨這么大,等會兒。”

      “最后一班去省城的大巴,十二點二十發車。”陸峻崖蹲下來,看著老人布滿老繭的手,“小磊和他媽媽在省城等您,那邊都安排好了。”

      鐵皮箱子很舊了,邊緣的漆都磨掉了,露出暗紅色的銹跡。箱蓋上有三個凹痕,像是被什么重物砸過。

      “這是我爹留下來的,”石根生忽然說,“1948年,他跟著部隊打臨江城,從國民黨倉庫里繳獲的。里面原本裝的是銀元,他一塊沒留,全上交了。后來部隊首長獎勵他,就把這個空箱子送給他,說:‘石老哥,這箱子裝過不義之財,以后你用它裝點干凈東西。’”

      雨聲嘩嘩地響。

      “我爹用它裝過地契,裝過糧票,裝過全家人的戶口本。”老人用手指摩挲著那些凹痕,“后來傳給我,我裝過果園的承包合同,裝過小磊的錄取通知書,裝過他第一張工資條……現在,要裝我們一家三代的命了。”

      陸峻崖喉嚨發緊。

      下午,沈靜秋安排了緊急撤離方案。石根生、他兒媳婦、孫子石小磊,今晚必須離開臨江,去省城的安全屋。賈世道已經對陸峻崖下手,下一個,很可能是所有知情者。

      “小陸,”石根生抬起頭,昏黃的燈光下,老人的眼睛渾濁得像兩潭深水,“我今年六十五了,活夠了。但小磊才七歲,他的人生……不能毀在這幫混賬手里。”

      陸峻崖握住老人的手:“石叔,我向您保證,等這事了結,我親自去省城接你們回家。”

      “家?”石根生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哪還有家啊。果園沒了,房子拆了,兒子……也走了。我這把老骨頭,在哪不是埋?”

      他從箱子里取出一張照片,遞給陸峻崖。

      那是石磊的軍裝照,背面用鋼筆寫了一行字:“爸,等我回來,咱們把梨樹都換了新品種。”

      字跡工整,像他這個人一樣,一板一眼。

      “小磊當兵走的那天,”石根生聲音很輕,“也是這么大的雨。他穿著軍裝,站在門口,給我敬了個禮。我說,兒子,到了部隊好好干。他說,爸,等我回來,讓您過上好日子。”

      老人低下頭,肩膀微微顫抖。

      陸峻崖把照片收好,扶他站起來:“走吧,石叔。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雨夜的客運站冷冷清清。

      最后一班大巴停在最里面的車位,發動機怠速著,發出低沉的嗡鳴。車窗蒙著水汽,看不清里面的乘客。

      陸峻崖撐著傘,把石根生送到車門口。老人拎著那個鐵皮箱子,箱子很沉,他走得有些吃力。

      “就送到這兒吧。”石根生轉身,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塞進陸峻崖手里,“這個,你拿著。”

      布包入手溫溫的,還帶著老人的體溫。

      “是什么?”

      “打開看看。”

      陸峻崖解開布包的結。里面是一枚軍功章——三等功,邊緣已經磨損得發亮。獎章下面,壓著一把鑰匙。

      “這鑰匙……”

      “望江臺工地,”石根生壓低聲音,“西北角,原來我家果園水井的位置。井填了,但井壁里有個暗格。我爹當年藏過槍,后來我藏過賬本。”

      陸峻崖瞳孔一縮:“賬本?”

      “濁江投資和清河鋼貿的真實流水,還有當年征地補償款的原始協議。”老人的眼睛在雨夜里亮得嚇人,“七年前,我兒子死之前,把這些東西交給我,說:‘爸,您藏好,萬一我出事,這就是證據。’”

      陸峻崖的手猛地收緊。

      “我本來想帶走的,”石根生說,“但想了想,還是留給你。小陸,這可能是扳倒賈世道最后的籌碼。你……小心用。”

      大巴司機按了下喇叭,催促上車。

      石根生最后看了陸峻崖一眼,轉身,一步一步登上臺階。鐵皮箱子在臺階上磕了一下,發出沉悶的響聲。

      車門關上了。

      引擎轟鳴,大巴緩緩駛出車站,消失在雨幕深處。

      陸峻崖站在原地,雨水順著傘沿往下淌,在他腳邊匯成小小的水洼。

      他低頭看著手里的布包。

      軍功章冰涼。

      鑰匙滾燙。

      手機震動。

      沈靜秋的短信:“人送走了?”

      “走了。”

      “好。來老地方,有進展。”

      陸峻崖收起傘,坐進車里。他沒立刻發動,而是先打開手機,點開下午那條引爆全網的捐款記錄。

      八萬七千六百三十五塊兩毛,退役軍人困難家庭救助基金,電子憑證上的時間戳精確到秒。

      下面的評論區已經炸了:

      “我靠!真捐了?!”

      “不是說收了幾百萬嗎?就八萬多?”

      “樓上懂什么,這是人家全部家當了!”

      “感覺事情不簡單……”

      “坐等反轉!”

      但更多的還是質疑和謾罵。賈世道下午又接受了一次采訪,話里有話地說:“有些人善于表演,大家不要被表象迷惑。”

      表演。

      陸峻崖關掉手機,發動引擎。

      車子駛入雨夜,像一尾黑色的魚,游向深水。

      “老地方”是東洲大學后街的一家24小時自習室。沈靜秋包了一個小隔間,桌上攤滿了文件和筆記本電腦。

      陸峻崖推門進去時,她正盯著屏幕,眉頭緊鎖。

      “周為民的兒子周遠,”她頭也不抬地說,“三小時前醒了。”

      陸峻崖脫下濕漉漉的外套:“醒了?醫生不是說至少要昏迷兩天嗎?”

      “提前醒了,而且……”沈靜秋轉過屏幕,“他說要見你。”

      屏幕上是一段監控錄像。醫院病房里,周遠靠在床頭,臉色蒼白,嘴唇干裂,但眼睛很亮。他對守在門口的警察說了什么,警察搖頭,他又說,反復幾次后,警察終于拿出手機,開始錄像。

      沈靜秋點開視頻。

      周遠的臉占滿了屏幕。他喘了幾口氣,才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

      “陸峻崖,如果你在看這段視頻,聽好了。刀疤不是我殺的。那個加密通訊軟件也不是我注冊的。有人栽贓我,為了逼我爸就范。”

      他頓了頓,眼神里閃過痛苦:

      “我爸……周為民,他這輩子最大的錯,就是太想當‘好人’。在官場上,好人往往活不長。他以為和賈世道劃清界限就能保全自己,太天真了。”

      窗外一道閃電劃過,瞬間照亮周遠蒼白的臉。

      “陸峻崖,我知道你手里有東西。石根生給你的,對吧?”周遠忽然笑了,笑得咳嗽起來,“我也有一份。在我大學宿舍的儲物柜里,3區217柜,密碼是石磊的生日。里面有……賈世道兒子在國外洗錢的證據。”

      雷聲滾滾而來。

      “拿著它,去找我爸。”周遠盯著鏡頭,一字一頓,“告訴他,要么當個真好人,要么……就準備給我收尸。”

      視頻結束。

      隔間里只有雨聲和電腦風扇的嗡鳴。

      陸峻崖沉默了很久:“他為什么相信我?”

      “因為你是石磊的戰友。”沈靜秋關掉視頻,“周遠和石磊是高中同學,關系很好。石磊出事那年,周遠正在國外留學,回來時葬禮都辦完了。他一直懷疑石磊的死有問題,這些年……一直在暗中調查。”

      “所以他才被盯上。”

      “對。”沈靜秋揉了揉眉心,“賈世道知道周遠在查他,所以設計了這個局。一來滅口刀疤,二來拖周為民下水,三來……警告所有想翻舊賬的人。”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的雨:

      “陸峻崖,我們現在有三條線。第一,石根生留給你的賬本;第二,周遠藏在宿舍的證據;第三,U盤雖然沒放對地方,但我已經安排了第二方案——那個記者會在提問時,直接展示賬本的掃描件。”

      陸峻崖抬起頭:“什么時候?”

      “明天上午十點,第二輪媒體通氣會。”沈靜秋轉身,“但賈世道一定會有準備。所以,我們必須趕在他前面,拿到周遠手里的證據。”

      “現在去東洲大學?”

      “不,來不及了。”沈靜秋看了眼手表,“宿舍樓十一點鎖門,現在過去太顯眼。而且……我懷疑賈世道的人已經在盯著了。”

      她走回桌邊,從包里拿出一張校園卡:

      “這是我以前用的研究生卡,還能刷開宿舍樓的門禁。明天早上六點,宿舍樓剛開門,人最少的時候,你進去。3區217柜,密碼你知道。”

      陸峻崖接過校園卡,照片上的沈靜秋很年輕,短發,素顏,眼神清澈。

      “你也是東洲大學畢業的?”

      “嗯,法學院。”沈靜秋說,“畢業后考進監察系統,一干就是十年。”

      她頓了頓,忽然問:“陸峻崖,你后悔嗎?”

      “后悔什么?”

      “轉業。如果你還在部隊,現在可能是某個特戰旅的教官,帶兵訓練,歲月靜好。不會卷入這些破事,不會被人潑臟水,家人也不會擔驚受怕。”

      陸峻崖看著手里的校園卡,許久,才說:

      “沈主任,你見過被劣質鋼材砸死的工人嗎?”

      沈靜秋搖頭。

      “我見過。”陸峻崖的聲音很平靜,“三年前,鄰市一個工地塌方,砸死了十二個人。我去現場支援,看見一具尸體……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小伙子,手里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饅頭。”

      他抬起頭,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燒:

      “他爹媽從山里趕來,哭暈在警戒線外面。他媳婦抱著兩歲的孩子,孩子還不會說話,只會喊‘爸爸、爸爸’。可爸爸再也回不來了。”

      雨聲忽然變得很大。

      “后來調查結果出來,”陸峻崖繼續說,“事故原因是鋼材不合格,供應商和當地官員勾結,以次充好。但最后,只判了幾個小嘍啰,背后的保護傘,紋絲不動。”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和沈靜秋并肩站著: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那個小伙子問我:‘首長,為什么好人總是吃虧?’我答不上來。醒來后,我就打了轉業報告。”

      沈靜秋看著他。

      “所以我不后悔。”陸峻崖說,“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這條路。哪怕被人罵,被人威脅,被人往死里整。因為……”

      他轉過身,看著沈靜秋:

      “因為總得有人站出來,告訴那些混蛋:這世道,不該是這樣。”

      沈靜秋沉默了很長時間。

      然后,她伸出手:

      “合作愉快,陸峻崖。”

      陸峻崖握住她的手。

      很涼,但很穩。

      凌晨四點,雨停了。

      陸峻崖沒回家,在自習室的沙發上瞇了兩個小時。五點五十,他被手機鬧鐘叫醒,簡單洗了把臉,穿上外套,出門。

      清晨的東洲大學籠罩在薄霧里。梧桐樹上掛著水珠,偶爾滴落,在積水里濺起小小的漣漪。早起的學生三三兩兩,抱著書往圖書館走,沒人注意這個穿著夾克、步履匆匆的男人。

      研究生宿舍樓3區,一棟老式的紅磚建筑。

      陸峻崖刷開樓門禁,走進昏暗的樓道。空氣里有潮濕的霉味和淡淡的洗衣粉香氣。墻上貼著各種通知和尋物啟事,有些已經泛黃。

      217柜在一樓儲物間的角落。

      他輸入密碼——石磊的生日,1988年7月23日。

      柜門“咔噠”一聲,開了。

      里面很空,只有一個牛皮紙文件袋,上面用黑色記號筆寫著兩個字:“證據”。

      陸峻崖拿出來,迅速關上柜門。他沒在這里打開,而是把文件袋塞進懷里,轉身離開。

      走出宿舍樓時,天已經蒙蒙亮。霧氣散了些,能看見遠處操場上晨跑的學生。

      他走到停車場,坐進車里,才打開文件袋。

      里面有三樣東西。

      第一,是一疊銀行流水打印件,全是英文,開戶行在開曼群島,戶名是“Jia Haoyu”——賈世道兒子的拼音。

      第二,是一張照片。賈世道和一個金發外國男人在游艇上的合影,背景是蔚藍的海。照片背面用英文寫著:“感謝賈先生對我們在臨江投資的‘支持’。”

      第三,是一封信。

      手寫的,字跡潦草:

      “周遠,如果你看到這封信,說明我已經出事了。石磊的死不是意外,是謀殺。殺他的人叫刀疤,指使他的人是賈世道。原因很簡單——石磊拿到了濁江投資洗錢的證據,想舉報。”

      “證據分三份。一份在我這里,一份在石磊父親手里,還有一份……在我父親周為民的保險柜里。但他不敢拿出來,他怕。”

      “周遠,別怕。這世道如果讓好人不敢說話,那我們就一起,把它掀翻。”

      信的落款是:“石磊,2016年4月5日”。

      日期是石磊死前三天。

      陸峻崖握著這封信,手指微微顫抖。

      七年前,石磊就已經預感到自己會死。他把證據分散藏好,把希望寄托在朋友身上。

      但周遠出國了。

      石根生不敢聲張。

      周為民選擇了沉默。

      于是,石磊的命,成了檔案里一個輕飄飄的“意外事故”。

      直到七年后,另一個退役軍人,踏進了同一條河流。

      陸峻崖把東西收好,發動車子。

      他要去見周為民。

      現在,立刻。

      早上七點半,省發改委家屬院。

      周為民住在一棟老式單元樓的三樓。陸峻崖敲開門時,周為民穿著睡衣,頭發凌亂,眼睛里滿是血絲。

      “你……”他愣了一下,隨即臉色大變,想把門關上。

      陸峻崖伸手抵住門板。

      “周主任,”他低聲說,“周遠讓我來找你。”

      周為民的手僵住了。

      陸峻崖走進屋里,關上門。客廳很簡樸,老舊的沙發,掉了漆的茶幾,墻上掛著一幅字:“淡泊明志”。

      “周遠醒了,”陸峻崖說,“他讓我告訴你,要么當個真好人,要么……就準備給他收尸。”

      周為民跌坐在沙發上,雙手捂住臉。

      許久,他才抬起頭,聲音嘶啞:“證據呢?”

      陸峻崖從懷里拿出文件袋,放在茶幾上。

      周為民顫抖著手,打開。他看得很慢,每翻一頁,臉色就白一分。看到石磊那封信時,他的眼淚終于掉下來,砸在信紙上,暈開墨跡。

      “我……我不知道,”他喃喃道,“我不知道小磊留了這樣的信……我不知道他死得這么冤……”

      “現在你知道了。”陸峻崖說,“周主任,石磊當年信任你,才把證據交給你。周遠現在也信任你,才敢以死相逼。你呢?你還要沉默多久?”

      周為民抬起頭,淚流滿面:

      “我……我害怕啊,陸峻崖!賈世道背后不是一個人,是一張網!省里、市里,多少人跟他綁在一起?我要是站出來,死的不僅是我,還有我兒子,我老婆,我全家!”

      “那石磊呢?”陸峻崖盯著他,“他死的時候,想過會連累家人嗎?石根生現在帶著孫子東躲西藏,他怕過嗎?”

      周為民說不出話。

      “周主任,”陸峻崖蹲下來,平視著他,“你兒子在醫院里,寧愿賭上自己的命,也要把證據交出來。他為什么?因為他不想活在一個父親不敢說真話的世界里。”

      窗外的天光越來越亮。

      晨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在周為民臉上,照出他臉上的每一道皺紋,每一滴淚。

      許久,他緩緩站起身,走到書房。

      打開保險柜。

      里面沒有錢,沒有金條,只有厚厚幾摞文件。最上面,是一個牛皮紙袋,封口處用火漆封著,印著“絕密”兩個字。

      他拿出來,遞給陸峻崖。

      “這是當年開發區土地出讓的全部原始文件,”周為民的聲音很輕,但很堅定,“包括濁江投資如何通過圍標、串標拿到項目,如何虛增成本套取財政補貼,如何……偽造石磊的車禍報告。”

      陸峻崖接過袋子,很沉。

      “陸峻崖,”周為民看著他,“我今年五十五,仕途到頭了。但我兒子才二十八,他的人生……不能毀在我手里。”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

      “所以,我跟你干。”

      陸峻崖伸出手。

      兩只手緊緊握在一起。

      一個退役軍人的手,和一個老官僚的手。

      在這一刻,終于握成了拳頭。

      上午九點五十分。

      臨江市經濟技術開發區管委會,新聞發布廳。

      記者們已經就位,長槍短炮對準主席臺。賈世道坐在正中,左右是調查組的幾位負責人。他今天換了深藍色西裝,表情嚴肅,但嘴角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昨天那場輿論戰,他贏了。

      陸峻崖已經身敗名裂,周為民的兒子在醫院里等死,石根生一家不知所蹤。

      大局已定。

      十點整,主持人宣布通氣會開始。

      賈世道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口——

      發布廳的大門,被推開了。

      陸峻崖走了進來。

      他穿著那身藏青色西裝,白襯衫,沒打領帶。手里拿著兩個牛皮紙文件袋,步履沉穩,像走在閱兵場上。

      全場嘩然。

      記者們舉起相機,快門聲像暴雨一樣響起。

      賈世道的笑容僵在臉上。

      “陸峻崖!”調查組組長厲聲喝道,“你已經被停職調查,誰允許你進來的?”

      陸峻崖沒理他,徑直走到主席臺前,把兩個文件袋放在桌上。

      “賈主任,”他抬起頭,目光如炬,“昨天你展示了兩張照片,說我生活作風有問題,說我收受賄賂。今天,我也帶了兩樣東西。”

      他打開第一個文件袋,抽出一疊文件:

      “這是石磊——七年前死于‘意外車禍’的退役軍人——留下的親筆信。信里明確指出,他的死是謀殺,兇手是刀疤,指使者是你,賈世道。”

      賈世道猛地站起身:“胡扯!這是偽造——”

      “是不是偽造,筆跡鑒定就知道。”陸峻崖打斷他,打開第二個文件袋,“這是你兒子賈浩宇在開曼群島的銀行流水,過去五年,共接收來自濁江投資的‘咨詢費’兩千三百萬美元。這是你們父子洗錢的證據。”

      他把文件舉起來,面對鏡頭:

      “還有這個——當年開發區土地出讓的原始文件,證明濁江投資通過非法手段獲得項目,虛增成本套取國家資金。這份文件,由省發改委副主任周為民同志,親自提供。”

      鏡頭齊刷刷轉向坐在角落的周為民。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陸峻崖身邊。

      “我證明,”周為民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遍全場,“陸峻崖同志所說,全部屬實。我為我過去的沉默和懦弱,向石磊同志,向所有受害者,向臨江市人民……道歉。”

      他深深鞠躬。

      全場死寂。

      賈世道的臉從紅變白,從白變青。他張著嘴,想說什么,但發不出聲音。他看向臺下的心腹,那些人一個個低下頭,不敢和他對視。

      完了。

      他知道,完了。

      陸峻崖最后看向鏡頭,一字一頓:

      “昨天,有人說我表演。今天,我告訴所有人——這不是表演,這是一個老兵,對腐敗發起的最后沖鋒。”

      他頓了頓,聲音響徹整個發布廳:

      “這場仗,我打贏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

      發布廳的側門被推開。

      一群身穿監察制服的人走了進來,為首的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肩章上的國徽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他走到主席臺前,出示證件:

      “賈世道同志,我是國家監察與審計總局第六監察室主任,沈國棟。根據《監察法》相關規定,現依法對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問題立案審查調查。請你配合。”

      兩個年輕監察官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賈世道的胳膊。

      金絲眼鏡掉在地上,“啪”地一聲,碎了。

      賈世道被帶走了。

      像一條被抽掉骨頭的魚。

      發布廳里安靜了幾秒,然后,掌聲響起。

      先是零星,然后如雷。

      記者們瘋了似的往前擠,話筒幾乎戳到陸峻崖臉上。但他什么都沒說,只是轉過身,和周為民對視一眼。

      兩人同時松了口氣。

      贏了。

      但陸峻崖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

      賈世道背后的那張網,還沒有被徹底撕開。

      他走出發布廳,走到走廊的窗邊。外面陽光燦爛,天空湛藍,像被這場暴雨洗過一樣干凈。

      手機震動。

      沈靜秋的短信:“干得漂亮。但別放松,更大的魚還在后面。”

      陸峻崖回復:“我知道。”

      他收起手機,看著窗外。

      遠處,清河和濁江交匯的地方,江水奔騰,一路向東。

      他知道,這場戰斗,還會繼續。

      但只要脊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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