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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
《蘭亭集序》的字句,不知在唇齒間吟誦了多少遍。又是暮春,窗外恰是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的光景,雖無文中 “崇山峻嶺,茂林修竹” 的盛景,卻也有小橋流水繞屋,竹籬圍出一方田園。每當這時,母親的身影便會悄然浮上心頭,情難自已,我總要高聲吟遍這千古絕響。吟罷,展紙研墨,開始摹臨帖中的風骨。
摹寫之前,我總先久久凝視案頭的灑金黃宣。綿軟的紙頁,像極了母親撫過我頭頂的手;那些細碎的灑金,是夜空中閃爍的星子,藏著母親數不清的期盼。目光朦朧間,思緒便跌回了舊年時光。
少年時的一個冬日,臨近春節,我隨母親去集市置辦年貨。行至集市中央,忽見人群圍聚,陣陣叫好聲傳來。懷著好奇,我拽著母親擠進人群,只見一位美髯飄飄的老先生,正揮毫潑墨,現場書寫春聯。他運筆的姿態瀟灑極了,腕間力道流轉,筆尖上下翻飛、左右騰挪,一副春聯轉瞬即成。那時我尚不知 “書法” 二字為何物,只覺那些字格外漂亮,看著就讓人心里敞亮、歡喜。陽光下,墨跡似泛著流光,鮮活生動,竟牢牢勾住了我的心神。母親瞧出我的癡迷,咬了咬牙,從層層包裹的手絹里捻出兩角毛票,將那副春聯買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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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日,母親把春聯規規整整貼在門框上。我站在門前反復打量,雖不懂如何鑒賞字的優劣,卻莫名覺得那些字透著一股沉穩勁兒——如今想來,正是筆墨圓潤飽滿,不枯不瘦,剛柔并濟的模樣。雖算不得登峰造極的藝術,在偏僻的鄉間,已是難得的佳作。
聽母親說,那老先生姓林,早年讀過私塾,飽學詩書,不知何故中年喪偶,日子過得窮困潦倒,唯獨嗜字如命。母親摸著我的頭說:“你若真喜歡寫字,便去拜林老先生為師吧。” 我自然求之不得,次日便跟著母親登門。
林先生的家果真家徒四壁,唯有案頭堆滿了書籍與紙張。母親說明來意后,先生爽朗應下,當即教我正確的坐姿與握筆姿勢,又再三囑咐:“習字貴在恒心,肯吃苦,堅持不懈,方有長進。” 臨走時,他贈我一本歐陽詢的《九成宮》字帖,讓我揣摩要領,堅持臨摹。時至今日,那本字帖仍擺在我的案頭,縱使紙張泛黃、邊角磨損,我也不忍丟棄 —— 那里藏著先生的諄諄教誨,指尖撫過紙頁,仿佛還能看見他飄逸的美髯,窺見他筆墨間透出的倔強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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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鄉間貧寒,練字的紙張更是稀缺。母親便讓我用寫過的作業本翻過來練,于是,昏黃的油燈下,一本破舊的作業本、一冊古樸的《九成宮》、一支兩角錢的廉價毛筆,再伴著母親紡花織布的蒼蒼背影,陪我走過了一年又一年。我感念林老先生,他是我學書路上的啟蒙恩師;更感念母親,她是我最堅定的支持者。母親素來節儉,卻從未因我練字耗燈油而半句責怪。她識字不多,便格外期盼家里能出個舞文弄墨的讀書人,為此不惜余力:攥著賣菜攢下的零錢,頂著酷暑、冒著嚴寒,徒步幾十里去縣城,只為換回墨水、毛筆與紙張。那些墨水是最便宜的小瓶裝,兩角錢一瓶,汁液渾濁,寫出的字泛著灰白;后來連這般墨水也買不起了,母親就刮下鍋底的煙灰,兌上水和成墨汁,供我用了整整幾年。練字的紙起初是油光紙,干凈潔白卻不吸墨,寫出來的字毫無立體感;后來聽人說報紙練字更好,洇墨適中,行筆時能感受到紙筆相抗的澀意,更易體現筆力與墨色變化 —— 可整個毛村,竟沒有一戶人家舍得訂報紙。
一日清晨,母親騎著自行車去了舅舅家,直到日暮才歸來,車后座捆著一摞泛黃的舊報紙。“這是你舅舅從單位帶回貼墻的,我說你練字要用,他就讓我全拿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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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興沖沖地抹去腮邊的汗珠,發絲被汗水粘在額角,幾縷白發格外刺眼。我伸手替她撥開粘在臉上的頭發,喉嚨發緊:“媽,你別這么累,告訴我一聲,我自己去就好,我都十五歲了……” 后面的話被風噎住,竟一句也說不出口。望著母親整理著凌亂的白發,蹣跚著往屋里走的背影,我的眼淚終究忍不住落了下來。
一九八六年的春天,我有幸見到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當即被那飄逸遒勁、婀娜多姿的字體折服 —— 果然是罕世珍墨,絕代佳作。帖中點點撇撇各盡其妙,二十多個 “之” 字無一雷同,各具風韻。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中評道:“右軍《蘭亭序》,章法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帶而生,或小或大,隨手所如,皆入法則,所以為神品也。” 三百一十四字,字字宛若天生麗質,仿佛皆是羲之親手孕育的鮮活生命,每一字都別出心裁,自成妙構。面對這般千古杰作,我決意從那個春天開始臨摹,可真到下筆時,卻又遲疑了:歷代名家竭力摹寫,尚且未能得其神韻,南唐張泊曾言:“若虞世南得其美韻而失其俊邁,歐陽詢得其力而失其溫秀,褚遂良得其意而失其變化……” 名家尚且如此,何況我這般區區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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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見我躊躇,拍著我的肩鼓勵:“大膽寫便是,多練練就好,寫不好也當練手了。” 母親的話點醒了我,索性沉下心來,一張張寫去,不過幾日,臨摹的紙便摞起了尺把高。大學三年,練字的紙越發緊缺,我便以寢室的水泥地為紙、清水為墨,寫了干,干了又寫,光毛筆就用壞了二十余支;后來索性自制毛筆,以竹竿為桿、麻頭為毫,寫出來的字反倒多了幾分拙樸韻味。同學見了說:“你字寫得這么好,怎么不去投稿試試?” 我竟不知寫字也能投稿,忙問:“該怎么投?” 同學答道:“鄰校有位孟老師,書法極好,還是省書協會員,我常去他那兒,明天我帶你去問問?” 我當即應下。
孟老師住在一棟雅致的別墅里,書房題名 “墨香齋”,齋內藏書汗牛充棟,宣紙摞滿了兩張書案,各類毛筆掛滿筆架,大小印章堆滿瓷盤,一丈余長的書案更顯大氣。這般光景,讓我這個貧寒書生心生仰慕,忍不住想:若林老先生能見到這番景象,又會是何等感慨?
孟老師待人謙和,讓座奉茶后,與我聊起書法,聽聞我也癡迷習字,更添興致,從歷代書家談到趙歐顏柳,從蘇黃米蔡論到筆墨章法,一席話令我大開眼界。臨走時,他不僅告知我《中國書畫報》的投稿地址,還贈我一本新版大字《蘭亭集序》與十張灑金黃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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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著字帖與宣紙,我如獲至寶,竟舍不得輕易動用。直到暑期回鄉,決意投稿臨摹的《蘭亭集序》,才鄭重地取出一張黃宣。那日上午格外悶熱,母親為我打開老舊的電風扇,怕雜音擾我,特意閂上大門謝絕來客,又將窗邊的雞籠挪到僻靜角落。窗外,母親坐在石榴樹下納鞋底,銀針穿梭的動作,慢得像電影里的鏡頭;窗內,我小心翼翼地鋪開黃宣,指尖觸到紙頁的瞬間,血脈仿佛驟然賁張,凝神靜氣后,揮筆落紙。筆鋒游走,每一筆都力求干凈到位,力透紙背,墨痕在紙上緩緩暈開,竟像極了母親納鞋時的舞姿。待到最后一個 “文” 字收筆,已是晌午,母親急忙拿來毛巾,心疼地替我擦去滿臉汗水,豎起皸裂的大拇指連聲夸贊:“我兒就是棒!”
一紙蘭亭,墨香撲面而來,滿身疲憊瞬間消散。我隨即在紙背寫下姓名、地址與聯系方式,下午便與母親趕往鎮上的郵局,將承載著期盼的信封寄往遠方。可那封投稿信,終究如泥牛入海,杳無音訊。漫長的等待耗盡了希冀,錐心的煎熬讓我心涼如水,母親卻比我更心急,一趟趟跑去郵局打聽,換來的卻只有一次次失望 —— 或許,那紙蘭亭,早已被編輯當作廢品,扔進了紙簍。
而今,兩鬢早已被霜華浸染,那封杳無音信的蘭亭信箋,竟像故去的母親一般,消散在時光的褶皺里,再也尋不到半點蹤跡。淚光朦朧中,我指尖撫過泛黃的書頁,又一次低低吟誦:“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墨痕涼透,字句撞在空蕩蕩的胸口,才懂當年王羲之揮毫時,藏在筆墨里的何止是感慨,更是人面對光陰與別離的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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