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云給胡適的三封信
文 | 馬文飛
來源 | 南方周末
一
胡適檔案中許倬云給胡適的最早的一封信寫于1956年4月18日(胡適紀念館檔案,館藏號310-01-02-059-003),時年許26歲。這封信可稱為許倬云早年“自傳”之一種,與晚年許倬云的回憶有一些相異之處,更顯珍貴和生動。信中稱:“您接到這封信時,也許不免要有一點奇怪,因此我覺得應該先做一番自我介紹”,說明此信或為許倬云致胡適的第一封信。
信的內容主要談學業(yè)、獎學金以及留學事宜:
學業(yè)方面。許倬云自稱是臺大歷史系1952年度的畢業(yè)生,正在讀碩士研究生,因為留學事宜滯留在臺北以致“另做一篇”畢業(yè)論文,準備研究生畢業(yè)。許倬云做兩篇碩士論文一事的說法,僅見此信。梳理許倬云后期各類回憶或見端倪,即許倬云研究生期間的指導教師為李宗侗(1895—1974),寫了碩士論文題目為《古代中國的天與帝》,更換題目并定稿的碩士論文是《中國古代最高神的觀念》,答辯時間為“(1956年)5月7日至10日間”,由此獲得臺大碩士學位,許還曾請沈剛伯(1896—1977)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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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時代的許倬云
獎學金及留學方面。許信中提到與許翼云是“孿生子”,但自己“因擠壓而手足畸形”(肌肉萎縮癥),故“生而殘疾”。1955年5月許倬云獲得第三屆李國欽獎學金,因該獎學金對入選者要求“身心健全”條件限制,最終由許倬云“素來欽服的至交”劉鎏獲得獎學金赴美深造。此時校長錢思亮(1908—1983)出面,請胡適多次聯(lián)系徐銘信(Frank Ming Shin Shu,1905—1996)以資助許倬云。此事許倬云有記:
倬云北美之行,賴先生之力不少,往歲謁見先生于紐約寓所,始知先生為倬云事曾三度下鄉(xiāng)訪晤僑領徐銘信先生。
最后,胡適在徐銘信處為許倬云爭取到了留學費用。信中許倬云還提到赴美留學的目的:
不在鍍金,也不在享受,只希望能和外面的世界接觸一下,見識到外面的浪潮,也學一點兒史學研究的新工具(如語意學、民族學等等)。作為自己將來工作的工具。雖然明知自己不是上乘的材料,但卻終不甘放棄努力以赴的決心。總希望盡力為之,而最能補救資質不足的就莫過于訓練了。
值得一提的是,信中許倬云提及最初申請的海外高校是哈佛大學,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1907—1991)曾致函鼓勵。
二
胡適檔案中許倬云寫給胡適的第二封信寫于1958年9月5日(胡適紀念館檔案,館藏號310-01-03-076-031),其時許28歲,正在醫(yī)院治療。
此信是回復胡適來信的,因許倬云從胡適好友Richard Louis Walker(1922—2003)得知胡適返回紐約,故有此回信。主要內容是獎學金事和討論學術問題。
關于獎學金方面,許氏信中說,胡適前函稱徐銘信獎學金可能不會延續(xù),因此許氏擬接受卡耐基基金會(Carnegie Corporation)的資助,但卡耐基基金會要求許氏從事戰(zhàn)國史方面的學術研究。因此許倬云此信另外一個目的就是與胡適討論戰(zhàn)國史方面的學術問題。
許倬云敏銳捕捉到戰(zhàn)國史料的兩個問題(技術性問題和原則性問題),胡適用綠色筆跡在信中勾畫,以示對這兩個問題的重視:
一個是技術性問題,即“敘述當時的日常生活、材料用墓葬和遺址的考古資料,參以散見子書,史記等處的文獻數(shù)據(jù),困難在于如何作一個適當?shù)奶幚恚俊倍以S“有意寫成fiction性質的東西,讀來易有興趣”,這種思路與許氏晚年實行的“面向大眾的歷史寫作”形成特別的呼應。
另外一個是原則性問題,即許倬云認為“戰(zhàn)國時彌漫著一種自我中心的個人主義”,“只有在社會結構解體時,‘我’才會釋放出來”,因此提出疑問:
儒家學說在個人主義的形成方面究系何種角色?孔子對人性的尊重可能有助于這種思想的出現(xiàn),但孔子自己也可能只是這個思想階段彌漫下的產(chǎn)物。二者孰是?
許氏后來讀到胡適《說儒》中“以殷士為儒的祖先”,認為此說“極有見地”。
以目前所見史料,暫不確定胡適是否回應此信,但據(jù)1959年12月8日李濟致胡適信內容可知,許倬云在春秋戰(zhàn)國史方面的深耕受到了李濟的重視。李濟欲與兩個學生合作,寫一部中國上古史,以世界人類文化為背景,描寫中國的一幕,盡量用考古學的材料與民族學的理論;張光直寫史前,許倬云擔任春秋戰(zhàn)國,李濟寫殷與周初(胡適紀念館檔案,館藏號310-01-03-027-020)。
事實上,許倬云在其博士論文中有一整段分析和討論了胡適的“墨子”問題,延續(xù)了戰(zhàn)國史的研究。1962年3月,許倬云以344頁的博士論文A Study of Social Mobility in Ancient China; 722-222 B.C. 獲得芝加哥大學東方語言與文明系博士學位。1965年,許倬云又將題目修訂為Ancient China in Transition: An Analysis of Social Mobility,
722-222 B.C. 由斯坦福大學出版社出版,葉公超(1904—1981)題署漢譯書名——“先秦社會史論”。許倬云特別在初版本扉頁用 tomypeople 做紀念,這三個詞與許氏晚年所謂“但悲不見九州同”的九個字形成了獨特的映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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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先秦社會史論》1965 年,斯坦福大學出版社,英文平裝本
右:《先秦社會史論》1968年,斯坦福大學出版社,英文精裝本
延伸閱讀:時隔62年,許倬云先生博士論文中譯本首次完整出版
三
胡適檔案標記許倬云致胡適的第三封信寫于“1960年6月8日”(胡適紀念館檔案,館藏號310-01-03-076-032),這是誤識,落款“6/8/60”應讀為“1960年8月6日”,許倬云此時正當而立之年。
此信是1960年胡適率團赴西雅圖參加學術會議后,許倬云寫信給胡適,為好友劉英茂(1930—2023)謀職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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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胡適在西雅圖演講“The Chinese Tradition And The Future”
信中說,“西雅圖之行,敬陪末席,得到聆聽各位師長教訓的機會,異常幸運。”即指1960年7月10日至15日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召開的Sino-American Conference On Intellectual Cooperation,胡適在此次會議上發(fā)表了“The Chinese Tradition And The Future”一文,集中闡釋了充盈著“人本主義和理智主義”光輝的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由中國學者的反省與實踐,必將有光輝的未來。會議上,還只是在讀博士生的許倬云、美國阿貢國家實驗室理論組組長鄧昌黎(Teng, Lee C.)、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研究員馬逢華(Mah, Feng-hwa)等三人擔任會議的記錄員。許倬云晚年告訴李懷宇,“我跟他(指胡適)的交往只有一次”,就是指這次會議。
其實許倬云與胡適交往不止一次。1952年11月胡適返回臺北,許倬云為“臺大史學會代表”邀請胡適到臺大進行“學術講演”(即《治學方法》三講:12月1日《引論》,5日《方法的自覺》,6日《方法與材料》),這是胡許第一次交往。據(jù)1959年8月25日胡適行事歷載:4:30分,章午云、許倬云來(胡適紀念館檔案,館藏號310-01-04-063-004)。這里的章午云,即章植(Tsang Chih,1907-2005),江蘇無錫人,畢業(yè)于復旦大學,成績優(yōu)異,多次獲獎,胡適恰好主持他的畢業(yè)典禮,對他熱情握手祝賀;后留校任教,著有中國學者撰寫的第一本土地經(jīng)濟學著作——《土地經(jīng)濟學》(黎明書局1930年9月初版)。抗戰(zhàn)期間任陳光甫秘書,赴美洽談“桐油借款”,后留美從事商業(yè)活動。章午云與許倬云是舅甥關系,因此有一同拜訪胡適的可能。
許氏信中介紹了劉英茂的基本情況之后說,
他(指劉英茂)很愿意回母校心理系,已去信詢問有無機會,……也向科學發(fā)展委員會申請。
許氏盛贊劉英茂:
為人誠懇,為學認真,心胸也夠豁達,不帶省籍偏見,將來他的治學途徑為由生理學、數(shù)學兩方面研究心理學。……鍥而不舍的脾氣,挑對了途徑后,他會一個勁鉆下去的。
許倬云曾說過“我不能作為德不卒之事”,將劉英茂推薦給胡適,足見劉氏在許倬云心中之重要。第二天(1960年8月7日)劉英茂即致信胡適稱:
生于去年得伊利諾大學心理學博士學位,然后到芝加哥大學當Postdoctoral fellow至今,聽聞許倬云兄,臺灣現(xiàn)正積極有擴展可行之趨向,竊生擬今秋回國服務,因之如能承蒙胡適先生幫助旅費及回國后之研究方便等項。(胡適紀念館檔案,館藏號310-01-03-133-095)
按照現(xiàn)有資料,胡適是否回信許劉二人,暫不可考。但1960年劉英茂“受聘為臺大心理學系副教授”,在臺大服務多年,“把一生都投注在研究的先行者,為臺灣實驗與認知心理學打下了扎實的基礎、發(fā)表多篇著名的研究、致力于培育并指導學界后進和莘莘學子從事學術研究工作”,且受到長期發(fā)展科學委員會的資助。
四
胡適紀念館藏有胡適生前隨身攜帶的兩個“黑色精裝通訊簿”,均將許倬云的聯(lián)系方式寫入“友人通訊”,所記許倬云的信息分別為:許倬云 Cho-yun Hsu,1164 E. 58 St.Chicago 37, Ill.(胡適紀念館檔案,館藏號310-01-04-053-011);許倬云 Cho-yun Hsu,1155 E. 58 St.Chicago 37, Ill.(胡適紀念館檔案,館藏號310-01-04-054-003)
我們目前還不能確定胡適是什么時候記錄了這兩個地址,可能是為方便寫信而記,但可以確定是1957年許倬云赴芝加哥大學留學以后的事了。
胡適與許倬云“沒有直接教學關系”,但許倬云心存感念,認為“(胡適)是好人,氣度非常寬廣”。許倬云晚年回憶:他返回臺北時,“正是胡先生出殯的日子,我和同仁們,夾道行禮悼念他”。1962年10月許倬云在南港蔡元培館撰寫《春秋戰(zhàn)國間的社會變動》一文附記曰,“倬云決定返國時,原企能從(胡適)先生學,俾得稍窺夫子藩籬,不意在芝城即驚聞噩耗,從學之志,竟不能實現(xiàn)。然而先生之逝,為民族及社會之損失,倬云又焉敢以一己之惠哭先生!”第二年(1963年)是胡適逝世一周年,《傳記文學》編者邀約許倬云撰文《容異與存疑》紀念胡適,言辭懇切,現(xiàn)在讀來依然振聾發(fā)聵,茲錄以紀念甫離世的“今日中國知識分子的典范”——許倬云先生:
胡先生一生沒有背離過自由思想,假如他還活著,我想他會高興地聽我告訴他,當年他協(xié)助去讀書的學生,學會了一句:“我們知道的,就是我們不知道!”(We know that we don't know!)最后,我愿借杰斐遜的一句話,結束這篇短文:“我在神壇前盟過誓,我將永遠與任何加諸人類思想的暴政為敵。”(I have sworn upon the altar of god eternal hostility against every form of tyranny over the mind of man.)
2025年8月10日于七枝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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