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秋,上仲鎮黨委書記甄飛武到鎮辦農機廠檢查工作,晌午便在廠食堂用飯。炊事員高少平做了一道紅燒劃水、一盤小炒肉,甄書記吃得額頭冒汗,連聲說好。
一周后,廠辦主任通知高少平:“你小子走運了,甄書記點名調你去鎮黨委食堂。”
高少平那年三十有二,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村漢子。他父親是公社時期的老炊事員,傳了他一手燒菜的本事。接到調令那晚,他在老父親墳前坐了一宿,燒了三炷香:“爹,兒要去鎮上掌勺了。”
鎮黨委食堂分大灶小灶。大灶供干部職工,小灶專為領導服務。高少平被安排負責小灶,主要服務對象就是甄飛武。
甄書記是本地人,口味刁鉆。紅燒肉要選三層五花,糖色要炒到棗紅;清蒸魚須是現撈的活魚,多一分老,少一分生;就連青菜豆腐,也講究時令火候。
高少平不敢怠慢。每日天不亮就去市場,肉要摸溫度,魚要看腮紅,蔬菜要帶露水。甄書記胃不好,他便熬小米粥,文火慢燉三個鐘頭,米油都熬出來。有次書記下鄉淋雨感冒,他連夜燉了姜湯送去,守在門外等書記喝完才回。
日子久了,甄飛武對這個沉默寡言的炊事員越發滿意。常在飯桌上說:“少平這人,踏實。”
二〇〇二年春,鎮黨委研究財政所副所長人選。會議室里煙霧繚繞,幾個候選人都有來頭。甄飛武掐滅煙頭:“我提個人,食堂高少平。”
組織委員老趙一怔:“書記,他是工勤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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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是人定的。”甄飛武擺擺手,“財政所要的是細心、可靠。少平管小灶三年,賬目清清楚楚,從沒出過差錯。這樣的同志,該用。”
會場上靜了片刻。有人想說廚師和財政是兩碼事,但看著甄書記的臉色,話又咽了回去。
高少平接到通知時,正在切土豆絲。菜刀停在半空,土豆絲細如發絲。他洗了三遍手,換上唯一一套中山裝,走進了財政所。
起初的日子難熬。財務報表看不懂,預算編制摸不著門道。所里幾個科班出身的大學生,表面客氣,背后議論:“廚師來管財政,笑話。”
高少平不言語。白天跟著老會計學,晚上抱書本啃。他拿出了研究菜譜的勁頭,一個科目一個科目攻克。三個月后,他在全鎮財政工作會議上,把一筆糾纏多年的往來款理得清清楚楚。主持會議的甄飛武帶頭鼓掌。
二〇〇五年,老所長退休。甄飛武力排眾議,高少平轉正為財政所所長。任命文件下來那天,高少平在辦公室坐到深夜。月光照在賬本上,他想起父親的話:“火候到了,菜自然香。”
財政所在他手里變了樣。每一分錢都要問去向,每一張發票都要核三遍。有村干部虛開票據,被他頂了回去;有領導打招呼要靈活處理,他拿著文件講政策。鎮里開始傳:“這個高所長,比紀委書記還硬。”
二〇〇八年,省里專項巡查組進駐。帶隊的王副廳長翻看干部名冊,手指停在高少平那一頁:“工勤編任所長?還準備進班子?”
問題被正式提出來。工勤人員不得提拔為副科級領導干部,這是硬規定。
黨委會上,甄飛武一支接一支抽煙。煙霧中,他的臉看不清表情。最后他說:“少平同志的情況特殊,能力突出,是不是...”
“書記,規矩就是規矩。”王副廳長溫和而堅定。
會后,甄飛武把高少平叫到辦公室。窗外梧桐葉黃了,又是一年秋。
“少平,想不想去市里?”
高少平一怔。
“市自然資源局檔案科,正科級科長。”甄飛武轉身看著他,“編制問題可以解決。只是...那里是閑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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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少平沉默良久。他想起這些年在財政所的日子,想起那些被他頂回去的說情,想起自己一筆筆核對的賬目。最后他說:“我聽書記安排。”
調令來得很快。臨走前夜,高少平為甄飛武做了最后一頓飯。四菜一湯,簡簡單單。甄飛武吃得慢,最后一碗湯喝完,他從抽屜里取出一個信封。
“這是我寫給市局老陳的信。”他頓了頓,“少平啊,官場如灶臺,火大火小都得把握。你這一路,不容易。”
高少平雙手接過。信封很輕,又很重。
市自然資源局檔案科在辦公樓頂層最西頭,三間辦公室,五個老同志,管著建局以來所有檔案。科里最年輕的也五十有三,等著退休。
高少平上任第一天,把科室三十年檔案目錄搬出來。灰塵在陽光下飛舞,像時光的碎屑。
“高科,這些老古董,沒人看的。”副科長老劉遞過茶杯。
高少平笑笑:“我在鄉鎮管過財政,知道檔案的價值。”
他真的一頭扎了進去。白天整理編目,晚上研究政策沿革。三個月后,全局都知道檔案科來了個“較真”的新科長。
二〇一〇年春,市里啟動歷史遺留問題清查。自然資源局任務最重,涉及大量土地、礦產檔案。局長在動員會上說:“要抽調精干力量...”
高少平舉手:“檔案科可以承擔基礎梳理工作。”
會場有輕微的笑聲。檔案科?養老的地方罷了。
然而一個月后,局長親自上了頂樓。高少平帶著科里人,不僅完成了任務,還整理出一份三十年的政策演變分析報告。報告最后附了一份清單,列出了十七處可能存在問題的歷史審批事項。
局長翻看報告,久久不語。臨走時說:“少平同志,你這份報告,很有價值。”
價值很快顯現。第十七項,一九九四年一塊礦區劃撥檔案,缺少關鍵審批文件。而該礦區二〇〇三年轉為商業開發,如今是本市著名的“金鼎國際”所在地。開發商當年的負責人,現在是省里某部門領導。
高少平把復印件鎖進保險柜。那晚他失眠了,給甄飛武打電話。電話通了,卻不知說什么。
“少平啊,”甄飛武先開口,“市里的水,比鄉鎮深。”
“書記,我查到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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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那頭沉默良久:“該燒的火要燒,該留的鍋要留。”
掛斷電話,高少平在辦公室坐到天明。晨光透過檔案柜的縫隙,照在那些泛黃的卷宗上。他想起父親教他認火:文武火,陰陽火,明火暗火...最后父親說:“火再妙,也要對得起食材。”
第二天,他去了市紀委。接待室很安靜,年輕的工作人員記錄得很認真。臨走時問:“高科長,您為什么來反映這個問題?”
高少平站在門口,陽光刺眼。他瞇起眼睛:“我當過廚師。知道不干凈的鍋,炒不出干凈的菜。”
調查悄然開始,又轟然結束。那位省里領導被帶走的消息,上了省報頭版。全局震驚之余,人們重新打量起頂樓那個安靜的科室。
老劉退休前,和高少平喝酒。三杯下肚,老話多起來:“高科,您這一路,從灶臺到案臺,不容易。”
高少平給他倒酒:“都是工作。”
“不一樣。”老劉搖頭,“食堂管的是口腹,財政管的是錢袋,檔案管的是...是根啊。”
高少平端起酒杯,透過玻璃看窗外的城市燈火。這些年,他從鄉鎮灶臺走到市局科室,見過形形色色的人,經手大大小小的事。父親說得對,火候到了,菜自然香。可什么是火候?是隨波逐流的妥協,還是堅守本心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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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檔案科那些泛黃的紙頁里,藏著這座城市的記憶,也藏著一些人的良心。
又一年秋,梧桐葉落。高少平照例早早到辦公室,燒水,擦桌,翻開今天的檔案。陽光照進來,灰塵在光柱里跳舞,像灶臺上升騰的煙火氣。
他推了推眼鏡,開始工作。窗外的城市漸漸蘇醒,而頂樓的檔案室里,只有紙頁翻動的聲音,沙沙的,像歲月在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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