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長安畫派承上啟下者，守住了陜西畫壇文脈，64歲卻死于胃癌

上個世紀(jì)70年代末，方濟眾被緊急召回，擔(dān)任陜西美協(xié)副主席，主持陜西畫界的工作。

這時，陜西畫界幾乎已近黃昏，長安畫派三杰趙望云含冤去世，石魯瘋癲多年幾進幾出醫(yī)院，何海霞也逐漸將創(chuàng)作重心轉(zhuǎn)向北京。

方濟眾面對的陜西畫界，如一盤散沙，外界也開始在傳長安畫派要沒落了，勸方濟眾別做無用功。

方濟眾偏要蹚這趟渾水，他著手創(chuàng)建陜西國畫院，招了一批青年畫家，又邀請了五湖四海的文藝前輩，吳冠中、陸儼少、華君武、葉淺予等等，來西安一同舉辦中國畫研究進修班，培養(yǎng)陜西畫家方方面面的藝術(shù)素養(yǎng)，此外他還積極推進陜西美術(shù)館的建立。

在方濟眾的主持下，長安畫派非但沒有消亡，反而煥發(fā)出新的活力，進入了后長安畫派時代，陜西畫壇起死回生。

可以說，趙望云、石魯?shù)热艘I(lǐng)了長安畫派，但長安畫派的第二次生命，是方濟眾給的，他是長安畫派的承上啟下者。

若要追問方濟眾為何對陜西畫壇、長安畫派如此執(zhí)著，因藝術(shù)追求，也因還不完的恩情。

1946年，方濟眾一腳被貧困拖著，另一腳陷于貧瘠的藝術(shù)土地，摸索不到落腳點，升不了學(xué)。

失意的他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走，無意拐進一個畫展，就被趙望云的畫作吸住了雙腳，走不動道了，一直到別人關(guān)門他才離開。

回到家，升學(xué)失利的痛苦消失不見了，巨大的興奮占據(jù)了他的身體，他把自己反鎖在房間，沒日沒夜描了100多幅畫作，三天后他拿著一沓畫敲響了趙家的門。

來得好不如來得巧，那天正好平明畫會例會，平明畫會是以趙望云為主心骨，還有何海霞、康師堯等西安本地畫家，一起探討深耕鄉(xiāng)土寫實畫風(fēng)。

一群老畫家圍著方濟眾的畫點評一番，你一句我一句，場面非常熱鬧。

其實，當(dāng)時方濟眾貧困纏身，并沒有太大的理想追求，他只想求趙望云指導(dǎo)，夯實基礎(chǔ)，來年二戰(zhàn)美院。

趙望云卻告訴他，真正的藝術(shù)在美院之外，他自己可以無償教他，但需要方濟眾打開內(nèi)心的窗，讓風(fēng)吹走世俗的塵，把自己的根洗干凈，洗掉根莖的污泥，再鄭重插進土壤里。

“你可以做到嗎？”

方濟眾思忖良久，可以是可以，但沒錢吃飯沒錢租房怎么辦？

趙望云笑了，臉上的皺紋倏然漾開，好似細(xì)波在水面上蔓延開來，方濟眾還不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往后遇到天大的事，依然還能這么輕松地笑。

他說說好辦，吃住在他家。

于是乎，“趙氏收容所”又多了一張嘴，截止方濟眾來為止，趙家除趙望云夫婦倆、三個孩子，還有黃胄，方濟眾之后還有徐庶之。

（右一方濟眾、右二黃胄）

趙家貧困學(xué)生越收越多，趙望云手中的畫筆也越畫越快。

方濟眾曾回憶，他在趙家一年多，就沒見過趙望云有一天沒畫畫，哪怕招待客人朋友，他也是畫畫聊天兩不誤，這讓方濟眾很愧疚，唯有更加用功來回報老師的恩。

在趙家待了一年多后，方濟眾沒好意思再待下去，就先回了老家。

但很快，趙望云的一封信又把他召了回來。

趙望云給他介紹了一份工作，在西北畫報社，兒子趙振川回憶方濟眾回來的場景，依舊歷歷在目。

方濟眾背著一袋行李，手指勾了一條咸魚，后面他的夫人步步緊跟，趙振川見狀激動地喊了聲“濟眾哥”。

1949年徐庶之住進趙家，方濟眾已是《西北畫報》編輯室主任，他也住在了畫報的宿舍。

后來，西北大區(qū)撤銷，方濟眾到了西安美協(xié)，為了便于組織美協(xié)的工作，趙望云一家也搬進了美協(xié)大院。

那段時間，趙望云與方濟眾來往得更頻繁，趙振川有事沒事就跑到前院看方濟眾作畫。

（方濟眾作畫）

他常聽父親趙望云說，那么多學(xué)生中，方濟眾是最有靈性的，作品中有內(nèi)容、有詩情畫意，也有感受。

因而，趙振川也說，父親那么多學(xué)生，他從方濟眾身上受益最多。

上海美術(shù)電影制片廠有四大經(jīng)典水墨動畫作品：《小蝌蚪找媽媽》《牧笛》《鹿鈴》《山水情》。

其中，特偉和錢家駿導(dǎo)演的《牧笛》，牧童跨坐在牛背上，悠然吹笛，牧童的造型來自李可染。

牧童身后，溪水蜿蜒、柳條垂絲、迎風(fēng)飄揚，牧童在枝椏上搖蕩，徐徐進入夢鄉(xiāng)，夢鄉(xiāng)里層巒疊嶂、霧靄蒙蒙，水牛在霧靄中若隱若現(xiàn)……這些山水場景，均出自方濟眾筆下。

強強聯(lián)手，這支作品最后在1961年全國公演，摘得丹麥安徒生童話片國際金質(zhì)獎。

（從左到右：李可染、謝稚柳、吳作人、方濟眾）

李可染人逢喜事精神爽，事后又畫了一張四尺整紙的《牧童畫》送給方濟眾。

當(dāng)時，上海美影廠安排他住大酒店，他一聽18元一天，立馬退了，寧愿去美影廠宿舍睡。

也是因了命運的安排，期間他還順手救了個人。

美影廠的作曲家吳應(yīng)炬的兒子游泳時候，突然身體不適，出于求生本能，他突然摟住方濟眾的脖子。

方濟眾猛嗆了幾口水，差點出事，最后他把人小孩拉上了岸，自己也撿回了條命。

然而，下一次被拖下水，方濟眾卻沒法自救了。

風(fēng)雨歲月，他被下放勞動，住在陰冷的庫房，里面除了兩張破到不能再破的床是原裝的之外，其他的全靠廢物利用，例如裝菜的盤子是夫人何挺文的哥哥用廢料改造的。

老鼠常常登門拜訪，甚至喧賓奪主，在他們屋子里筑巢生子，方濟眾無奈求助姐姐家的老貓，拜托它來送客。

結(jié)果，貓反被老鼠咬傷，方濟眾對著滿屋子活蹦亂跳的老鼠，欲哭無淚。

房子里的老鼠越來越肥大，方濟眾卻日漸消瘦，牙齒都崩壞了幾顆，腰在上山撿柴時傷了，落下永久病根，每逢陰天下雨，腰就疼痛難忍。

有一次，他去看病，順道去京劇團找學(xué)生鹿鳴，鹿鳴的同事問他這是誰，鹿鳴介紹道是自己的老師，著名的畫家方濟眾。

眾人沒有見名人的欣喜，反倒一副副難以置信的面孔：就這？畫家？長得比生產(chǎn)隊老會計還磕磣。

長得已沒有畫家的精氣神，但方濟眾依舊是周圍人最信賴的主事人。

每次哪家有事，都會來找他幫忙解決，修造酉水渠工程那陣子，知青跟當(dāng)?shù)剞r(nóng)民吵了一架，雙方還動了手，一個農(nóng)民的腳被知青拿著鐵鏟肘了一鏟子，流了血。

受傷的一方，火氣更甚，傷人的一方仍理直氣壯，雙方都不肯退讓一步。

有人說上報處理算了，方濟眾卻把事壓了下來，他覺得這些知青都是一群孩子，將來檔案掛一筆，對他們的人生是致命打擊，能不報警就別報。

他思索一晚上，第二天買了一袋點心上門探望受傷的農(nóng)民，又自掏腰包幫賠了醫(yī)藥費，農(nóng)民看在方濟眾的份上，也就原諒了對方。

多年后，那個知青一旦提起這件事，都無比感謝方濟眾先生當(dāng)時的幫助，沒有方濟眾，他這輩子大概已經(jīng)毀了。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說方濟眾是大善人，他善良到連同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災(zāi)難都寬恕了。

風(fēng)雨過后他說，他不埋怨誰，畢竟過去的人和事都造就了現(xiàn)在的他，靈魂更加豐滿的他自己。

小女兒方禾回憶，當(dāng)時她和姐姐方藜插隊落戶，臨行前，置身牛棚的父親什么也沒說，只作詩一首送別女兒：

英年幸有養(yǎng)花天，已是枝頭紅欲然。小院常感風(fēng)雨寂，大野傾看百卉鮮。

莫向溫房爭俊俏，應(yīng)如霜菊攀懸崖，世上歲有難人事，全在女兒志氣長。

他讓女兒不要“看重”人生任何一場苦難，世間總會有難過的坎，但孩子們，你們志氣長存、堅韌不拔，何懼寒風(fēng)凜冽。

期間方禾意志消沉，一度想不開，方濟眾并沒有戳穿她，只是突然背著畫夾，去洋縣看她，給她看自己剛畫的一把野百合花。

父女間不言一語，就已通了心意，方禾那天抱著畫上的野百合，哭了一整晚，第二天就振作了起來。

對他人善良，寬容災(zāi)難，又能潤物無聲感化他人，方濟眾如此慈悲之人，人間哪得幾回聞！

風(fēng)雨過后，方濟眾被叫回了陜西畫界，1981年陜西國畫院成立，方濟眾被任命為第一任院長。

一上任，方濟眾就組織了中國畫研究進修班，邀請藝術(shù)前輩們來給陜西中青年畫家們上課。

進修班雖僅持續(xù)了三個月，但影響巨大，很多人認(rèn)為，方濟眾組織的這個研修班，培養(yǎng)了長安畫派的第二梯隊，也就是后長安畫派。

他們以崔振寬、王西京、趙振川、陳國勇為核心骨干，以郭全忠、羅平安、苗重安為重要代表。

方濟眾成為了連接長安畫派與后長安畫派之間的藝術(shù)紐帶，不僅讓長安畫派得以安然存活下來，甚至釀出了新的乳液，催生了后長安畫派的誕生。方濟眾擔(dān)得起畫壇一句“功德無量”。

1986年，黃秋園和谷文達展覽無故被擱置，畫院的程征走投無路之下，求助方濟眾，方濟眾連夜給張明坦寫去信。

張明坦時任中國美術(shù)研究所所長，曾與趙望云共事，接到方濟眾的來信，他立馬就去處理了，黃秋園和谷文達展覽才得以如期開展。

這兩場展覽的舉行，也給許多青年藝術(shù)家長了信心，讓他們相信，人脈并非出名的途徑，藝術(shù)沒有捷徑，腳踏實地埋頭鉆研才是正道。

當(dāng)時，方濟眾年齡不大，也就60歲，但過度的勞累已經(jīng)讓他拄上了拐，此前的腰傷也越發(fā)嚴(yán)重。

魯光路過西安，順道去拜訪方濟眾，那時的方濟眾，62歲而已，平凡得如同一位老農(nóng)。

1987年，64歲的方濟眾便敗在了胃癌之下……

王子武離開西安多年，最后定居深圳，時隔多年再提起方濟眾，千言萬語鎖住了他的喉，令他久久難以開口。

最后只道：“他藝術(shù)上正成熟，離開我們太早了……”

參考資料：

1、雅昌藝術(shù)網(wǎng)｜方濟眾：后長安畫派締造者的1981

2、晚報微報｜走近陜西文化名人——心隨帆影過長空 記方濟眾先生

3、鹿鳴｜我的恩師方濟眾

4、陳玄｜方濟眾先生

5、魯光｜懷念方濟眾先生

6、李炎｜懷念方濟眾先生

方濟眾作品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