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1月30日,農歷臘月二十三,北方的小年。
浙江江山縣的保安鄉,這一天的風刮得格外刺骨,像是要把人的臉皮給割下來。
在這個浙西的小山村里,幾千名老百姓早早就圍聚到了村頭的空地上。
他們的眼神里藏著興奮,也藏著一絲不敢置信,那個曾經在當地只手遮天、連縣長都要看他眼色行事的“戴家大少爺”,今天真要被斃了?
刑場中央,跪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中年男人。
他身上那件原本體面的棉袍早已滿是污垢,頭發蓬亂得像個雞窩,眼鏡也不知去向。
寒風吹過,他整個人不住地打著擺子。
如果不說名字,誰也不敢把眼前這個狼狽不堪的囚徒,和那個曾經鮮衣怒馬、在上海灘呼風喚雨的“京滬杭鐵路警備處處長”聯系在一起。
他叫戴藏宜,譜名戴善武。
當然,他還有一個更響亮、足以震懾整個民國黑白兩道的身份,“特工王”戴笠的獨生子。
五年前,只要他在江山縣跺跺腳,別說是一個保安鄉,就是整個浙江省的官場都要抖三抖。
他的父親戴笠,那是蔣介石佩劍上的劍鋒,是讓日本人和漢奸聞風喪膽的“戴老板”。
那時候的戴家,門檻都要被求官求財的人踏平了。
但此刻,父親戴笠早已在那場離奇的空難中化為岱山的一捧焦土。
失去了這棵參天大樹的庇護,戴藏宜這只曾經不可一世的猢猻,終于迎來了他的末日。
公審大會的宣判詞字字都在歷數著他的罪狀:殺害華春榮、貪污公款、私藏槍支、組織反動武裝負隅頑抗……每一條,都夠他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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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藏宜跪在冰冷的泥地上,腦子里或許閃過一絲荒謬的幻想。
他可能在想,父親那些散落在民間的舊部會不會突然從人群中沖出來劫法場?又或者,臺灣那位“蔣伯伯”會不會發來一道特赦令?
現實只有死一般的寂靜,和周圍群眾憤怒的口號聲。
“砰!”
一聲清脆的槍響,劃破了江山縣陰沉的天空。
戴藏宜的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隨即栽倒在血泊中。
這一槍,不僅結束了他36歲的荒唐人生,似乎也宣告了曾經權勢熏天的“戴氏家族”,在中國大陸徹底畫上了句號。
人群漸漸散去,留下的只有一具漸漸冰冷的尸體,和一段被終結的舊時代傳說。
消息傳得很快,雖然沒有互聯網,但“戴笠兒子被槍斃”的新聞,通過報紙、廣播和街談巷議,迅速傳遍了剛剛成立的新中國。
而在幾百公里外的上海,一個昏暗逼仄的弄堂閣樓里,一個女人正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讓自己哭出聲來。
她叫鄭錫英,是戴藏宜的遺孀。
窗外,上海灘的霓虹依舊閃爍,但對于鄭錫英來說,天已經塌了。
丈夫死了,家產被沒收了,昔日的榮華富貴一夜之間成了過往云煙,曾經引以為傲的身份,也成了如今要命的逮捕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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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縮在墻角的三個兒子:大兒子戴以寬,才10歲,眼神里透著驚恐;二兒子戴以宏,8歲,懵懂地抓著母親的衣角;小兒子戴以昶,還在襁褓中哇哇待哺。
還有一個女兒戴眉曼,因為實在養活不起,已經被迫送回江山老家,寄養在了以前戴家的廚師湯好珠家里,至今生死未卜。
“媽媽,爸爸什么時候回來?”二兒子戴以宏天真地問道。
鄭錫英的心像被針扎了一樣。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們不再是豪門之后,而是“反革命家屬”。
在這個天翻地覆的新時代,等待這孤兒寡母的,將是無盡的逃亡、隱匿,以及隨時可能降臨的滅頂之災。
鄭錫英躲躲藏藏,時間一晃到了1953年。
一輛黑色轎車在蜿蜒的盤山公路上艱難爬行,雨刮器拼命地擺動,卻怎么也刮不凈擋風玻璃上的水幕。
車后座上,坐著當時臺灣情報界的頭號人物,保密局局長毛人鳳。
雖然外號叫“笑面虎”,平常總是一副逢人三分笑的模樣,但此刻,毛人鳳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
他的手里緊緊攥著一份標有“絕密”字樣的檔案袋,指關節因為用力過猛而微微發白。
車子停在了陽明山官邸的門口。
毛人鳳深吸了一口氣,整了整軍裝的領扣,推門下車。
盡管侍從立馬上前撐傘,但濕冷的雨霧還是瞬間打濕了他的褲腳。
這種陰冷的感覺,像極了他此刻的心情。
他在會客室足足等了半個小時,才被傳喚進入那間核心辦公室。
蔣介石背對著門,站在落地窗前,看著窗外灰蒙蒙的雨景。
他的背影看起來比在南京時佝僂了一些,那根從不離手的手杖拄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校長。”毛人鳳輕聲叫道,聲音里透著小心翼翼。
蔣介石緩緩轉過身,目光如炬:“有什么消息?”
毛人鳳吞了一口唾沫,硬著頭皮匯報:“大陸方面傳來的確切情報……經過多方核實,雨農的獨子戴善武,已于兩年前……也就是1951年的1月30日,在江山縣被公開槍決了。”
房間里死一般的寂靜。
雖然早有傳聞,但當“確切情報”擺在桌面上時,那種沖擊力依然是巨大的。
蔣介石沒有說話,他慢慢走到辦公桌前,在那把皮椅上坐下。
他的手搭在扶手上,食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桌面。
一下,兩下,三下。
毛人鳳大氣都不敢出,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太了解這位領袖的脾氣了,越是沉默,爆發起來就越可怕。
“娘希匹!”
突然,蔣介石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蓋被震得哐當作響。
“雨農為黨國效力一生,那是我的佩劍!我是看著他怎么把軍統帶起來的!
現在他尸骨未寒,唯一的兒子就被斃了!”蔣介石的聲音有些顫抖,那是憤怒,更是一種兔死狐悲的凄涼。
他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腳步急促。
“如果雨農還在,局勢何至于此!”蔣介石停下腳步,死死盯著毛人鳳,“現在雨農走了,兒子也沒了。
如果我們連他的后人都保不住,泉下你我有何臉面去見他啊?你說!”
毛人鳳低著頭,連聲應是:“校長教訓得是,是屬下無能。”
蔣介石深吸一口氣,平復了一下情緒。
他知道,現在不是發火的時候。
“雨農家里,還有什么人?”蔣介石問。
“報告校長,”毛人鳳趕緊翻開檔案,“戴善武雖然被處決了,但他媳婦鄭錫英還在。
根據我們在上海潛伏人員的報告,她帶著三個兒子,目前隱匿在上海。
另外還有一個孫女,聽說寄養在江山鄉下。”
“三個孫子……”蔣介石喃喃自語,隨即眼神一凜,下達了一道不容置疑的死命令。
“我不管你用什么辦法,你必須把雨農的孫子,全部給我接回來”。
“是!”毛人鳳響亮地回答。
從官邸出來時,外面的雨更大了。
坐在回程的車里,毛人鳳癱軟在后座上,掏出手帕擦了擦滿臉的冷汗。
剛才答應得痛快,可冷靜下來一想,這簡直就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現在的上海,早已不是當年的十里洋場。
那里已經和鐵桶一般,戶籍制度嚴密,街道居委會的眼睛雪亮,到處都是抓特務的民兵。
要想在幾百萬人口的上海灘,把一個被嚴密監控的“家屬”連鍋端出來,還要帶著三個不懂事的孩子偷渡過海,這難度無異于虎口拔牙。
稍有不慎,不僅人接不回來,保密局在上海苦心經營的那點殘余勢力,恐怕也要全軍覆沒。
但死命令已經下了,不做也得做。
毛人鳳點燃了一根煙,看著車窗外模糊的街景,眼神逐漸變得陰狠起來。
他心里盤算著手里還沒打出去的幾張牌。
“看來,只能動用那個叫陸秉章的暗子了……”他在煙霧繚繞中喃喃自語。
毛人鳳是個行動派,既然領了軍令狀,哪怕是把天捅個窟窿,他也得把這事兒辦成。
回到保密局,他立刻召集了幾個心腹,把自己關在密室里策劃了整整三天。
最終,一個代號為“海東青”的絕密營救計劃出爐了。
這個計劃的核心,是兩個關鍵人物。
第一個,是黃鐸,此人是軍統的老牌特工,早在抗戰時期就潛伏在上海,能說一口流利的上海話,為人機警油滑,最擅長在黑白兩道之間游走。
毛人鳳選他,是因為他不僅身手好,而且對戴笠極度忠誠,當年他這條命就是戴笠從日本人手里救回來的。
第二個,是藏了很多年的陸秉章,陸秉章現在的公開身份,是上海市公安局的一名工作人員。
這枚棋子埋得極深,是毛人鳳手里最后的王牌。
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能動用。
但這次為了戴笠的孫子,毛人鳳顧不得了。
1953年的初冬,黃鐸喬裝成一名經營水產生意的漁民,從舟山群島出發,混在一艘漁船里,趁著夜色悄悄在上海吳淞口登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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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上海,街道上紅旗招展,到處都是歡慶新生活的標語。
黃鐸壓低帽檐,穿梭在熟悉的弄堂里,心卻提到了嗓子眼。
按照約定好的暗號,他在一家不起眼的弄堂煙紙店里,接上了頭。
“貨到了嗎?”黃鐸問。
“到了,成色不錯。”柜臺后的陸秉章遞給他一包“老刀牌”香煙。
香煙盒里塞著的,是一張寫著地址的小紙條。
根據這個地址,黃鐸在上海的一處棚戶區找到了鄭錫英母子。
眼前的景象讓這個見慣了生死的特務也不免心酸。
曾經穿金戴銀、出入有豪車接送的戴家少奶奶鄭錫英,此刻正坐在一張破舊的方桌前糊紙盒。
她的雙手粗糙開裂,眼神里滿是驚恐和疲憊。
三個孩子擠在一張床上,身上穿著打補丁的舊棉襖,正在分吃一個冷饅頭。
當黃鐸亮明身份,并掏出那根金燦燦的“大黃魚”時,鄭錫英手里的紙盒“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你是……那邊派來的?”鄭錫英的聲音顫抖著,眼淚奪眶而出。
這兩年,她活得像只老鼠。
丈夫被槍斃后,她每天都在擔驚受怕,怕身份暴露,怕孩子受欺負,更怕哪天半夜有人敲門把她們全抓走。
“戴太太,別哭,局長沒忘記你們,校長也沒忘記你們。”黃鐸壓低聲音,語氣急促,“我是來接你們回家的。
只要到了臺灣,這苦日子就到頭了。”
“回家……我們要回家……”鄭錫英抱住三個孩子,泣不成聲。
大兒子戴以寬懂事地點點頭,二兒子戴以宏則好奇地盯著那根金條看,小兒子戴以昶還在母親懷里睡得正香。
“聽著,從現在起,你們不姓戴了。”
黃鐸神色嚴肅地開始布置,“太太,你現在的名字叫‘沈鳳英’,這是你們新的戶口遷移證,理由是去香港探親。
陸秉章同志已經在公安局內部把手續都做好了,只要到了廣州,那邊自有人接應。”
鄭錫英緊緊攥著那幾張薄薄的證件,仿佛攥著全家人的救命稻草。
“那……眉曼呢?”鄭錫英突然想起了還在江山鄉下的女兒。
黃鐸臉色一沉,搖了搖頭:“來不及了,江山那邊是農村,生人進去太扎眼,一動就會驚動民兵,這次只能先保你們母子四個。
等到了臺灣,局長說了,以后有機會一定再想辦法。”
鄭錫英咬了咬嘴唇,沒再說話。她知道,能把自己和三個兒子救出去,已經是天大的恩賜,再奢求更多,恐怕連這最后的生路都要斷送。
“準備一下,明晚就動身。”黃鐸看了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夜色,“記住,什么都別帶,越像逃難的越好。”
一切似乎都在向著好的方向發展。
金條有了,證件有了,內線也打通了。
在鄭錫英看來,只要踏上那艘去廣州的船,她們就能開始新的生活。
她萬萬沒有想到,這其實是一場經過精密計算的“騙局”。
離約定的撤離時間只剩不到兩個小時。
在虹口區那個隱蔽的閣樓里,鄭錫英已經給三個孩子換上了最普通的粗布衣服。
大兒子戴以寬雖然才10歲,但他似乎預感到了什么,緊緊拽著母親的衣角,一聲不吭。
二兒子戴以宏才8歲,正眨巴著大眼睛,好奇地看著桌上那幾張剛做好的證件。
襁褓里的小兒子戴以昶睡得正香,時不時咂吧一下嘴。
“別怕,馬上就有船了,咱們去找爺爺的朋友。”鄭錫英一邊收拾著僅有的幾件細軟,一邊小聲安慰孩子,也是在安慰自己。
就在這時,閣樓的木門被“砰”地一聲撞開了。
負責搞證件的內線陸秉章滿頭大汗地沖了進來,臉色白得像一張紙。
特務黃鐸見狀,心里咯噔一下,手瞬間摸向了腰間的手槍。
“出事了?”黃鐸壓低聲音喝問,“警察來了?”
“比警察來還麻煩!”陸秉章喘著粗氣,反手鎖上門,把手里的一疊戶籍卡片狠狠摔在桌子上,“被戶籍卡住了!”
“什么意思?”鄭錫英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陸秉章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聲音都在抖:“我費了老命,從局里偷出來的這套‘沈鳳英’一家的遷移證,是頂替的一個真實戶頭的。
這個戶頭的底檔已經做死了,改不了!”
他指著那張發黃的表格,手指都在哆嗦:“這戶人家,是一對夫妻,帶著兩個孩子回鄉探親。
只有四個人頭名額!多一個都不行!”
屋子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黃鐸一把抓起表格,借著昏暗的燈光一看,果然,那一欄“隨行子女”后面,只留了兩個空位。
這次撤離行動,黃鐸必須冒充“丈夫和父親”,否則幾個婦孺根本過不了層層的盤查關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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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占了一個名額。
鄭錫英要當“妻子和母親”,必須走,占了一個名額。
剩下的合法出境名額,只有兩個。
可是,站在桌邊的,有三個孩子。
“能不能……能不能擠一擠?”鄭錫英的聲音帶了哭腔,“把老三藏在籃子里?他還小……”
“不可能!”黃鐸冷冷地打斷了她,“現在的火車站、碼頭,那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解放軍查得比篩子還細,別說是多個人,就是多只貓都能查出來。
一旦人數對不上,證件當場作廢,我們所有人都得死在關卡上!”
陸秉章也急了,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只有這套證件了,再做新的根本來不及!
離去廣州的火車開車只有一個小時了!再不走,天一亮,這邊的動靜就會被居委會發現!”
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了這個狹小的閣樓。
黃鐸咬了咬牙,眼神變得像野獸一樣兇狠。
他轉過身,死死盯著已經癱軟在椅子上的鄭錫英。
“戴太太,沒時間哭喪了。”
黃鐸的聲音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現在的局勢你也看見了。要么,大家一起在這里等死;要么,你現在就做決定。”
他伸出兩根手指,在鄭錫英面前晃了晃:“只有兩張票,三個兒子,你只能帶走兩個,必須扔下一個。”
“不……不……”鄭錫英拼命搖頭,把三個孩子死死護在懷里,“都是我的肉,我怎么選?我不選!要走一起走!”
“一起走就是一起死!”黃鐸低吼道,他拔出手槍,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總統的命令是能救幾個救幾個!總比全軍覆沒強!”
“還有五分鐘。”黃鐸看著手表,開始倒計時,“五分鐘后如果不走,我就自己走,你們留下來等著吃槍子吧!”
閣樓里靜得可怕,只有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音,每一聲都像是在剜鄭錫英的心頭肉。
她顫抖著抬起頭,目光在三個孩子臉上游移。
老大戴以寬,是戴家的長房長孫,他懂事地看著母親,眼里滿是恐懼。
老二戴以宏也才八歲,長得虎頭虎腦,最像爺爺戴笠,以宏最會關心自己和弟弟,吃的苦也最多。
老三戴以昶,還在襁褓里,那么小,那么軟,沒有母親陪伴,能活下來嗎?
黃鐸抓起了桌上的行李,冷冷地催促:“太太,時間到了,選誰?”
鄭錫英閉上了眼睛,兩行血淚流了下來。
那一刻,作為一個母親,她痛苦掙扎,閉著眼睛。
她顫巍巍地伸出手,指向了其中的一個孩子。
“對不起了,孩子”
鄭錫英的手指在空中顫抖了許久,最終,并沒有指向還在襁褓中的老三,也沒有指向作為長房長孫的老大。
“帶……帶老大和老三走。”
這句話從鄭錫英干澀的喉嚨里擠出來時,破碎得不成樣子。
為什么是老二?
老大戴以寬,10歲。
他是戴笠的長孫,是戴家宗法譜系上絕不能斷的“香火”。
在蔣介石眼里,只有保住了長孫,才算是保住了戴笠的顏面,必須帶走。
老三戴以昶,還在吃奶,他就像長在母親身上的一塊肉,生理上根本無法分割。
把他扔下,等于直接判了死刑。
只有老二戴以宏,8歲,不尷不尬的年紀。
他既沒有長孫那般不可替代的家族地位,又不像嬰兒那樣完全無法自理。
“陸大哥!”
鄭錫英突然雙膝一軟,“噗通”一聲跪在了潛伏特務陸秉章的面前。
她也不顧地上的灰塵,額頭重重地磕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這孩子……以后就是你的親兒子了!”鄭錫英一邊磕頭一邊哭求,額頭很快就滲出了血印,“我知道你是干公安的,你有辦法罩著他。
求求你,給他一口飯吃,別讓他餓死,別讓他被人欺負!”
陸秉章看著眼前這個曾經的戴家少奶奶如此卑微,心里也像堵了塊大石頭。
他趕緊一把扶起鄭錫英,咬著牙承諾:“太太放心!只要我陸某人還有一口氣,就有這孩子一口吃的。
他在上海,我會把他戶口掛在我名下,就說是我遠房親戚的孤兒,反而最安全。”
特務黃鐸看了一眼手表,眼神變得凌厲起來,那是在下最后的通牒:必須走了。
為了不讓孩子哭鬧驚動鄰居,為了不讓這場生離死別引來街上的巡邏隊,母親必須撒謊。
而且,要撒一個天衣無縫的謊。
鄭錫英背過身,胡亂地擦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深吸一口氣,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溫柔笑容。
她蹲下身,雙手捧著戴以宏那張稚嫩的小臉。
這孩子長得虎頭虎腦,眉眼間像極了爺爺戴笠,此刻正眨巴著清澈的大眼睛,不解地看著滿屋子慌亂的大人。
“以宏乖,”鄭錫英的聲音在發抖,她拼命壓制著喉嚨里的哽咽,“外面風大,又冷,帶著你會感冒的。
你就在這兒陪陸叔叔玩一會兒,好不好?”
她把剛才黃鐸為了哄孩子拿出來的一把水果糖,一股腦兒全塞進了戴以宏那破舊棉襖的口袋里,塞得滿滿當當。
“媽媽帶著哥哥和弟弟去買船票,馬上就回來接你,你吃著糖等媽媽,要聽話,別亂跑,知道嗎?”
8歲的戴以宏,雖然隱約覺得今晚的氣氛有些嚇人,但看著口袋里花花綠綠的糖果,又看著平日里對自己不錯的陸叔叔,孩子的天真戰勝了直覺。
他乖巧地點了點頭,剝開一顆糖塞進嘴里,含混不清地說:“那媽媽你要快點回來,別把我忘了。”
“好……媽媽快點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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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孫女戴眉曼
說完這句話,鄭錫英猛地站起身,像是被燙著了一樣,再也不敢看二兒子一眼。
她一把抱起還在熟睡的老三,另一只手死死拽住老大戴以寬,像逃命一樣,跌跌撞撞地沖出了閣樓。
特務黃鐸緊隨其后,眼神復雜地看了那個坐在凳子上的孩子一眼,隨即關上了那扇沉重的木門。
門關上了,所有的喧囂、哭泣和承諾,都被隔絕在了門外。
閣樓里瞬間安靜了下來,只剩下墻角那只老掛鐘“滴答、滴答”的走針聲。
戴以宏坐在昏暗的燈泡下,嘴里的糖果化開了,一股廉價的甜味在舌尖蔓延。
他晃蕩著雙腿,聽著樓梯上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遠,越來越輕,直到徹底消失在上海深夜刺骨的寒風中。
鄭錫英帶著大兒子戴以寬和小兒子戴以昶,在特務黃鐸的護送下,一路有驚無險。
他們先是喬裝到了廣州,又輾轉通過深圳河到了香港,最后登上了飛往臺北的專機。
飛機落地的瞬間,那顆懸著的心終于落地了。
蔣介石沒有食言,在士林官邸,這位威嚴的領袖親自接見了鄭錫英母子。
看著眼前這個長得酷似戴笠的大孫子戴以寬,蔣介石那張平日里不茍言笑的臉,難得地流露出了一絲溫情。
他摸了摸孩子的頭,感嘆道:“雨農雖死,但他這脈香火,總算是保住了。”
這是一句金口玉言的承諾。
從此,在臺灣的戴家母子,過上了真正的“特權生活”。
保密局為他們安排了寬敞的花園洋房,配備了勤務兵和保姆,每個月都有豐厚的生活津貼。
大兒子戴以寬和三兒子戴以昶,進入了臺灣最好的貴族學校讀書。
他們出行有轎車接送,往來皆是達官顯貴。
在那個臺灣物資還相對匱乏的年代,他們喝著進口牛奶,穿著筆挺的西裝,說著流利的英語。
后來,兄弟二人都順理成章地考入名牌大學,并在家族和當局的安排下赴美留學。
他們拿到了綠卡,進入了世界500強企業,成了令人艷羨的商界精英、海外華僑。
他們的人生,是一條鋪滿了鮮花與紅毯的金光大道。
吃著糖果、坐在閣樓里等待媽媽回來的戴以宏,并沒有等到媽媽。
就在鄭錫英逃離后不久,一場針對潛伏特務的收網行動,在上海灘悄然展開。
那個承諾會把戴以宏“當親兒子養”的特務陸秉章,還沒來得及兌現諾言,就因身份暴露被公安機關逮捕,鋃鐺入獄。
一夜之間,戴以宏的天塌了。
那一刻,他不僅失去了父親、失去了母親,連最后的庇護也沒了。
這個8歲的孩子,孤零零地站在上海陌生的街頭,舉目無親。
無家可歸的戴以宏,被上海的街道辦事處發現了。
街道干部并沒有因為他姓“戴”就對他另眼相看,而是按照當時的政策,將他送進了一家孤兒院。
這家孤兒院的背景并不簡單,它是由國家名譽主席宋慶齡女士親手創辦的中國福利會兒童福利院。
在這個紅旗飄揚的院墻里,沒有“特務孫子”,只有“祖國的花朵”。
戴以宏驚奇地發現,這里的阿姨說話很溫柔,這里的床鋪很干凈,這里的一日三餐都能吃飽。沒有人因為他的爺爺是戴笠而欺負他、打罵他。
9歲那年,戴以宏在孤兒院第一次吃到了那個年代極為罕見的奶油蛋糕;
10歲那年,他在學校戴上了紅領巾,舉著拳頭在隊旗下宣誓;
當海峽對岸的兄弟們在吃著牛排、喝著咖啡,討論著西方的自由主義時;
戴以宏正端著鋁飯盒,大口嚼著白菜粉條,在操場上唱著《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
兩條平行線,在不同的時空里延伸。
雖然物質生活有著天壤之別,但那個被遺棄的孩子,并沒有像母親擔心的那樣“死路一條”。
相反,他像一株生命力極強的野草,在紅旗下的泥土里,倔強地扎下了根。
1963年的夏天,上海北站的汽笛聲,劃破了黃浦江畔的悶熱。
站臺上人頭攢動,鑼鼓喧天。
這一年,國家開始號召青年人“奔赴邊疆,支援建設”。
16歲的戴以宏,背著簡單的鋪蓋卷,站在即將開往安徽的列車旁。
他剛剛初中畢業,作為福利院撫養長大的孤兒,本來街道是有意照顧他留在上海分配工作的。
但他自己主動報了名,去向是安徽合肥。
離開上海,對他來說不是背井離鄉,而是一種逃離。
在這個繁華的都市里,盡管福利院保護了他,但“戴笠孫子”這個標簽,依然像一塊隱形的烙印,燙在他的檔案袋里。
負責分配的干部曾看著那個檔案,眉頭緊鎖,意味深長地問他:“你知道去安徽意味著什么嗎?那是去吃苦的。
你的身份特殊,到了那兒,可沒人把你當少爺供著。”
戴以宏挺直了腰桿,回答得比誰都干脆:“我是共產黨養大的,黨讓我去哪,我就去哪。”
到了安徽,他先是被分配到了合肥棉紡廠,后來又響應號召,主動申請去了更艱苦的樅陽縣普農山農場。
在那里,他成了一名拖拉機手。
因為“出身不好”,戴以宏比誰都清楚,他必須比別人干得更多、更狠,才能在這個集體里洗刷掉那層看不見的“原罪”。
三九嚴寒,大別山區的風像刀子一樣。
拖拉機趴窩了,別人縮在屋里烤火,他二話不說鉆進車底修車。
機油滴在臉上,手凍得跟蘿卜一樣紅腫,裂開了口子往外滲血,他用膠布胡亂一纏,接著干。
酷暑三伏,地表溫度能把雞蛋燙熟。
他開著拖拉機在烈日下暴曬,汗水把衣服濕透了又干,結出一層白花花的鹽霜。
工友們大多不知道他的顯赫身世,只知道這個上海來的小伙子“有點傻”,干活不要命,技術還特別好。
僅僅幾年時間,他從一級工干到了七級工,成了農場里響當當的“神醫”,什么機器壞了,只要老戴一出手,準能修好。
年終評比時,他多次被評為“先進生產者”。
當大紅獎狀貼在墻上時,他看著上面“戴以宏”三個字,第一次覺得,這個名字是干凈的,是發光的,是完全屬于他自己的。
在這里,機器不會因為他爺爺是戴笠而罷工,土地不會因為他父親是特務而不長莊稼。
汗水面前,人人平等。
后來,他在農場成了家。
妻子是一位樸實的下放女知青,結婚那天,沒有婚紗,沒有宴席,沒有賓客盈門。
兩床新被面,幾斤水果糖,兩口子在漏風的磚瓦房里,就算成了家。
此時此刻,海峽對岸的臺灣。
他的大哥戴以寬和三弟戴以昶,或許正穿著筆挺的西裝,坐在寬敞明亮的美國大學教室里,討論著華爾街的股市,或者在臺北的豪華宴會廳里推杯換盞。
他們享受著父親戴藏宜未曾享受過的平靜與富足,也背負著“戴笠后人”這個沉甸甸的金字招牌,活在眾人的注視下。
而戴以宏,戴著滿是油污的手套,為了幾分錢的柴米油鹽精打細算,為了孩子的學費發愁。
這是一種巨大的、令人唏噓的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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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奇怪的是,戴以宏心里并沒有多少恨意。
這二十多年的底層生活,像一把粗糙的磨刀石,磨去了他身上所有的嬌氣,也磨平了心里的不甘。
他甚至有些慶幸。
慶幸自己沒有在那艘船上,慶幸自己沒有去臺灣。
如果去了,他也許會成為一個養尊處優的紈绔子弟,一輩子活在祖父的“威名”或者“罵名”里。
1991年,兩岸的大門,開了。
臺北桃園機場的接機大廳里,人潮涌動。
一位滿頭銀發、坐在輪椅上的老婦人,正伸長了脖子,死死盯著出口的方向。
她的手不停地顫抖,被身旁兩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緊緊握住。
她是鄭錫英,那兩個氣度不凡的男子,正是當年被帶走的長子戴以寬和幼子戴以昶。
當那個穿著廉價夾克、皮膚黝黑、背有些微駝的男人隨著人流走出來時,鄭錫英渾濁的眼淚瞬間決堤。
“以宏……是以宏嗎?”
那個男人停下了腳步,目光在人群中遲疑地搜索,最后定格在這個輪椅老人的身上。他愣了神,似乎在努力把眼前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和記憶里那個年輕漂亮的母親重疊起來。
“媽。”
戴以宏喊出了這個在他喉嚨里壓了四十年的字。
聲音干澀,帶著濃重的安徽口音,而不是母親記憶里的上海吳儂軟語。
鄭錫英想要站起來,卻又跌坐回去,只能一把抱住撲過來的二兒子,嚎啕大哭:“兒啊,娘對不起你!娘把你弄丟了啊!”
戴以宏任由母親抱著,他的手懸在半空,遲疑了一下,才輕輕拍了拍母親那瘦骨嶙峋的后背。
那是一雙布滿了老繭、指甲縫里永遠洗不凈機油黑漬的粗糙大手。
而旁邊,大哥戴以寬和三弟戴以昶也紅了眼眶。
他們走上前擁抱這個失散多年的兄弟。
兩個兄弟在美國受過高等教育,手指修長白皙,身上散發著古龍水的味道,談吐間是華爾街和硅谷的見聞;
而戴以宏,臉上有常年風吹日曬刻下的溝壑,笑起來憨厚拘謹,袖口磨出了毛邊,那是常年修機器留下的痕跡。
那天晚上,在陽明山的豪宅里,戴家擺下了豐盛的家宴。
餐桌上擺滿了山珍海味,鄭錫英不停地給二兒子夾菜,恨不得把這幾十年的虧欠一頓飯全補回來。
“以宏,留下來吧。”鄭錫英握著兒子的手,懇切地說道,“以前是媽沒本事,現在你兄弟們都有出息了,咱們家不缺錢。
你留在他灣,讓你大哥給你安排個輕松的工作,咱們一家人再也不分開了。”
戴以寬和戴以昶也紛紛點頭:“是啊二哥,別回去了,那邊太苦了,留下來享享福。”
戴以宏看著滿桌的佳肴,看著窗外臺北璀璨的夜景,又看了看這幾個有著血緣關系、卻又無比陌生的“親人”。
他沉默了許久,放下筷子,端起面前的高腳杯,一口干掉了里面的紅酒。
“媽,大哥,老三。”戴以宏笑了笑,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談論明天的天氣,“福我就不享了,我的家在安徽。”
“可是……”鄭錫英還想再勸。
戴以宏搖了搖頭,打斷了母親:“媽,我不恨你,當年那種情況,換了誰都沒法選,我現在過得挺好,我有手有腳,也是七級工,日子過得踏實。”
那幾天,戴以宏去拜祭了祖父戴笠的靈位。
看著那個被國民黨奉為神明的名字,他只是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沒有太多表情。
探親的日子很快結束了。
在機場告別時,鄭錫英塞給他一張巨額支票和一堆金銀首飾,戴以宏推脫不掉,只拿了一小部分給孩子做禮物的錢,剩下的全塞回了母親的包里。
“媽,保重。”
他揮了揮那雙粗糙的大手,轉身走進了安檢口。
依然是那個背影,依然穿著那件舊夾克,和四十年前那個坐在閣樓里吃糖的孩子重合,卻又不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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