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斯坦福大學,成為“殘障者”,正在成為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
這所誕生過 85位諾貝爾獎得主、29位圖靈獎得主的大學,長期被視為全球最嚴格的學術和能力篩選場所。
但如今,38%的本科生被正式登記為“殘障者”。僅在2025 年秋季學期,就有 24%的本科生正在申請或使用“便利措施”(accommoda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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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跡男孩》劇照
這些便利措施的初衷,是為了給學習上有障礙的學生提供公平機會:延長考試時間、安排安靜考場、優先分配宿舍……
但資源是有限的。Tom,一位2022年入學的斯坦福哲學系本科生回憶,兩年前學校的匿名論壇里就開始有人抱怨:搶不到單人間,雙人間也輪不上。“那些好宿舍都被申請便利措施的學生提前鎖定了。”
更讓他驚訝的是,有些申請便利措施的同學,“看起來一切正常”
在美國名校,具有殘障身份的學生群體正迅速擴大。在過去8年間,芝加哥大學申請便利措施的學生比例翻了3倍多;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則在近15年里增長了近5倍。在布朗大學和哈佛大學,超過20%的本科生被登記為殘障學生;在阿默斯特學院,這個數字高達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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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體報道稱,這股美國高校“殘障潮”中,部分學生明顯是在鉆制度的空子
富裕家庭花錢請醫生為健康子女開具殘障證明,以獲取考試額外時間;還有不少學生在診斷測試中夸大癥狀或隱瞞實力。
在美國精英學府,特殊身份正在成為新的競爭籌碼。
為什么美國名校里突然“遍地都是殘障者”?這種激增為何偏偏在最近幾年出現?而這,又為何在美國社會激起如此強烈的不滿?
01
當“善良”的制度,
遇上復雜的人性
如果只要張張嘴,就能換來優待——你愿不愿意“賣一下慘”?
這是擺在Tom面前的思想實驗。
依據斯坦福的傳統,高年級學生在選宿舍上有優先權,大三、大四先選,大二、大一隨后。Tom注意到,從他大二開始,周圍很多人開始抱怨,即便是大三大四,也不一定能選到好房間——所謂好房間,通常是單人間,或者是由內間、外間組成的雙人間,每個間里各有一張床。很多高年級學生,最后只好住和大一新生一樣的多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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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跡男孩》劇照
而在高年級學生選房前,系統會先鎖定一部分房間——這些房間是為申請便利措施的殘障學生預留的。
他與一些通過申請便利措施住進好宿舍的朋友開誠布公地談過。有人因為晚上要戴呼吸機怕吵到舍友,有人稱自己患有抑郁癥、焦慮癥,需要私人空間,也有人說自己半夜會夢游,可能嚇到室友。
Tom認為,在這些理由里,有的真切、有的模糊,有的半真半假。
他了解到,斯坦福申請便利措施的流程“相對寬松”:先跟學校的有關機構預約,講述自己的情況;咨詢師會繼續追問、評估;如果認可學生的理由,便會出具一份診斷形式的證明;拿著這份文件,就能向無障礙教育辦公室申請“特殊房型”。其中產生的費用,通常由學生醫療保險覆蓋。
他總結,無障礙辦公室和學校診所的工作人員普遍采取“善意推定”——默認學生是真誠、有迫切需求的,所以批準往往寬松而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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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第一名》劇照
作為一所享譽世界的頂尖私立研究型大學,斯坦福每年有巨額的經費和社會捐款。Tom認為,學校有義務最大程度地滿足一些學生的康復類型的需求。畢竟,他一年的本科學費折合成人民幣就要四十多萬。
但隨后發生的事像一場“劣幣驅逐良幣”。他形容:當少數人開始利用制度的善意與漏洞獲取好處時,那些本來遵守規則的人反而被擠壓。不公平感累積,最終促使更多學生加入“鉆空子”的隊伍。
十多年前,沈煜在斯坦福讀碩士和博士時,身邊的殘障同學并不多。2010年,這個數據不到10%。他猜測,如今38%的高比例,可能是一些學生在政治正確的氛圍影響下,自覺或不自覺地夸大了自己的心理問題——畢竟心理問題通常依賴自我報告(self-report)的量表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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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交網絡》劇照
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助理教授謝卓瀟也認為,在美國,殘障身份和性少數身份的“受害者文化”濫用與政治正確緊密相關,而這種現象具有鮮明的美式特征。
她強調,申請便利措施并不等于“賣慘”,但現實的問題在于,“目前便利措施的標準非常模糊,連管理者、政策制定者,甚至部分殘障學生自己,也未必完全弄得明白。”
這種模糊性并非偶然。2008 年,《美國殘疾人法》(ADA)修訂,擴大了殘障定義,明確學習、閱讀、專注等生活活動受保護,即便損傷未嚴重限制日常生活,也在保障范圍內。
高校也隨之放寬要求。2013年,一項對200所大學的調研發現,多數學校在審批ADHD便利時,學生僅需提供醫生證明;同時,DSM-5降低了ADHD的診斷門檻——只要癥狀“干擾或降低”學業表現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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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理論》劇照
在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讀博的劉璇,也能看到支持如何融入日常教學。她課程頁面上有一個固定提醒:“無需追求完美。心理健康資源會幫助你走向健康與成功。”下面列著學生健康與咨詢服務的聯系電話和緊急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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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訪者供圖)
她帶的兩個班共有四十名學生,只有一名學生從未出席課堂討論。對方提前寫信說明,自己在公共環境中會產生強烈的焦慮和恐懼。缺課意味著這門課可能掛科,但學校提供了一次重修機會。
02
誰能確保自己是“正常人”?
便利措施,遠遠不止鉆空子、占便宜那么簡單。
Tom記得他的一位好哥們。那人看起來外向、幽默。但一次暑假,他回中國做篩查,醫生給出的診斷是“重度抑郁”。Tom說:“太搞笑了,我完全不覺得他抑郁,他自己都不知道。”
朋友事后和他復盤測評,其中一道題問:“看到小貓小狗被車壓死,你會有什么反應?”朋友回答得很干脆:“ABCD都不會。我覺得無感——那就是狗的命。”
Tom明白,抑郁的診斷不是靠一道題決定的,看起來正常的人也可能有心理問題——只是可能還沒被發現。
在他的觀察里,斯坦福的不少學生都處于心理健康的灰色地帶:“很多人或許多少都有點問題,只是沒人去查。一查,就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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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坦福有一個“神經多樣性項目”(Stanford Neurodiversity Project),把大腦和行為差異視為人類的正常變化,而不是缺陷。
裴瑞是斯坦福心理系社會神經科學實驗室的博士后研究員。她觀察到,約一半的斯坦福本科生至少符合“中度抑郁”的臨床標準。這個數據是結合心理醫生的標準化問題得出的,“年輕人的心理問題可能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嚴重。”
她認為,高比例的心理健康問題,一方面與斯坦福的高競爭壓力有關;另一方面,也可能與年輕人更開放地表達心理困擾有關。在社交媒體上,很多學生容易給自己貼上心理問題標簽,這對他們是一種安慰:“就像感冒,你無法控制,但承認它能減輕心理負擔。”
裴瑞舉例,一門“變態心理學”課程結束后,幾乎每個學生都覺得自己有一兩個問題
2024年,美國大學健康協會(ACHA)對超過2.55萬本科生及近7000研究生進行調查顯示,本科生最常見的殘疾類型為注意力缺陷/多動障礙(17.2%)、學習障礙(5.7%)、自閉癥譜系障礙(4.9%)及視力障礙(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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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背后,也有時代的影子。美國勞工統計局的數據顯示,16歲及以上的殘障人群在2020到2025年間出現明顯增長。而這一時間段,恰好與疫情及其后遺影響高度重合。
2025年,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CDC)統計顯示,超過四分之一成年人存在某種類型的殘障。
這說明,不僅是生病的人變多了,被看見和承認的問題也在增加。
似乎,美國社會正處在一個轉折點:“殘障”,正在以前所未有的規模和速度,被社會系統正式識別和應對
03
“受害者”,還是“特權者”?
制度原本是為了讓脆弱被看見,這是好事。但當善意被無限放大,本該保護弱者的制度,也可能變為某些強者手中的武器。
在斯坦福,無障礙教育辦公室提供的另一項關鍵措施是作業延期。該政策適用范圍廣:慢性病反復、情緒波動、注意力難以維持,甚至依賴屏幕閱讀器導致閱讀速度慢的學生,都可以申請。這意味著,同一門課程,不同學生可能面臨不同規則。
“我們知道,人會按照激勵機制行事,而學生當然會盡可能爭取更多便利。”耶魯大學心理學及認知科學教授布賴恩·肖爾指出。研究顯示,獲得考試加時的學生平均分通常高于未獲得加時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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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花少年》劇照
對制度濫用的憂慮也并非空穴來風。
2019年,《華爾街日報》分析發現,有“美國最牛高中”之稱的斯卡斯代爾高中,五分之一學生被認定為殘障,有資格在大學入學考試中獲得便利——這一比例是全美平均水平的7倍多。轟動一時的“名校入學舞弊案”(Varsity Blues)也暴露出,一些富裕家庭愿意花錢請不道德醫生開具殘障診斷,讓孩子在標準化考試中獲得加時。
《受害者文化的崛起》(The rise of victimhood culture)一書表明:受害者文化在學費更昂貴、錄取選擇性更強的院校中表現得最為突出,這些學校的學生群體往往來自更富裕的家庭。
數據也說明了這一點。在考試中獲得額外時間的學生比例,在經濟條件較好的群體中上升得更快,也更多。在美國,最富裕的1%家庭的學生獲得便利措施比例最高,最貧困的1%家庭的學生比例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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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研究提供了佐證。一項針對精英文理學院的調查發現,那些獲得學習障礙便利措施的學生,在閱讀、數學和智商測試中,大多數人的認知能力高于平均水平,且沒有任何功能障礙跡象。
長期研究受害者文化的學者莉莉·蔻利拉奇(Lilie Chouliaraki)指出,在高度數字化且存在歷史性不平等的西方社會中,最脆弱的群體往往無聲,而特權者的痛苦反而被廣泛關注——尤其是白人群體的傷痛。這意味著,受害者身份的表述,有時不再體現脆弱,反而成為特權的象征。
媒體評論認為,美國精英大學中便利措施的興起,很容易被看作一種中上層家庭孩子規避風險的手段。這種“不必要的便利”有雙重效應:它既可能讓你對同學不公平,也可能讓你自我欺騙。借助額外時間掩蓋學習短板、通過延長截止日期躲避時間管理的挑戰,你或許能取得更好成績,但同時也可能削弱了應對成年生活真正困難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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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花少年》劇照
也有朋友勸Tom,既然便利措施這么好拿,你也去申請一下。
但他覺得沒必要。“學校很慷慨,會給有需要的人一些補償和優待。但社會競爭是殘酷又冷漠的,老板不會因為你有ADHD就給你施舍,讓你三個小時做完別人兩小時完成的任務。我不想讓自己在學生時代就習慣這種優待,這不利于我的長遠發展。”
04
制度的“溫度”與“精度”,
如何同時成立?
便利措施不是憑空出現的。它是美國長期性別平等、殘障權利和社會運動的成果。
250年前,美國的宗教觀念把殘障視為“上帝的懲罰”,他們被迫隱身,活得毫無尊嚴。50年前,一個下肢癱瘓的人想靠輪椅穿過校園,可能都得“連滾帶爬”。
哥倫比亞大學人類學教授羅伯特·F·墨菲在《靜默之身》寫下自己1977年坐輪椅回校的經歷:教學樓四周裝了幾個金屬坡道,有些陡得離譜,下雨天還會打滑,系里不得不安排一個助手幫他拿書,護送他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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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美國的便利措施已經高度制度化。法律為殘障者提供保障,公共文化也逐漸形成共識:弱勢群體理應得到額外支持。
斯坦福無障礙教育辦公室稱,殘障是一條光譜,沒有固定清單,也沒有明確邊界。大多數殘障是看不見的——ADHD、焦慮、抑郁、自閉癥譜系、閱讀障礙……這些隱性困難同樣會讓一個學生在求學路上舉步維艱。
但寬容并非沒有成本。隨之而來的,是關于公平性的爭議、不斷增加的財政壓力,以及一種更隱秘的風險:當標準本身是模糊的,原本為弱者預留的資源,是否會被強者占用?
在Tom看來,問題的根源來自制度內部的分岔——不同角色站在不同的立場上。校醫首先對學生負責,而不是對學校負責。學生只要表現出一些癥狀,醫生往往會傾向于相信、支持、出具證明。制度因此天然有灰度:有人確實需要幫助,也有人借此獲得便利。監管難,界限更難劃清。
而在學校管理層的視角,另一個恐懼始終存在:制度一旦被證明“失靈”,就會變成“丑聞”。至于未來校方會提高審核門檻,還是另尋出路,Tom也很難預測。
裴瑞認為,爭議之所以發生,反而說明制度在發揮作用。她看到的,是斯坦福日常校園里真實存在的多元:視障學生、坐輪椅的學生都能被“看見”,也被支持。
她承認,不公平或許存在,一些人會通過鉆空子拿到不屬于他們的“資源性的便利”。但這不是問題的終點,而是起點。真正需要思考的,是如何找到那個“度”——既讓真正需要的人得到照顧,又不讓制度滑向特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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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第一名》劇照
不同聲音,最終指向同一個難題:制度的“溫度”與“精度”,如何同時成立。
然而,便利措施需求激增的趨勢已經無法忽視。不久的將來,某些美國大學甚至可能面臨“獲得便利的學生多于未獲得便利的學生”的局面。這在十年前聽上去還像個玩笑。
曾任斯坦福殘障工作小組聯合主席的保羅·格雷厄姆·費舍爾說:“我和斯坦福行政部門的人談過。他們在討論——我們在哪一點可以說不?如果(殘障學生)比例達到50%或60%怎么辦?什么時候我們必須說‘我們做不到’?”
沒有人能給出答案。
唯一確定的是——在無限擴張的善意和有限的資源之間,這場拉鋸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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