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晴的小喬李師師，陳紅的貂蟬：改了多少戲？

昨天何晴去世消息出來，大家都嘆她是最美小喬。

然而《三國演義》原著里，小喬沒啥戲份，基本是個工具人：諸葛亮借她和銅雀臺說事，激周瑜去抗曹操；她爸爸喬國老出力，幫劉備招親。

老《三國演義》，何晴的戲份，讓小喬的形象活了。

赤壁前夕，諸葛亮渡江，舌戰群儒后，看東吳文臣武將吵是戰是和，爭作一團。

周瑜歸來，見了小喬，夫妻恩愛。周瑜問：

以夫人之見，是戰還是降？

——他全不將小喬當內眷女流，卻將天下大事，一同與她來論，是尊重，是愛。

小喬回答得毫不含糊：

我主雄踞江東，已歷三世，北有大江，南有闊土；上有賢君，

，豈能向漢賊屈膝稱臣？

——鏗鏘有力，擲地作金石聲，最妙的是“下有名將”，誰是名將？“夫君周瑜！”周瑜對她敬重關愛，她還以支持與自豪。

文臣武將來了一圈，周瑜打發走了，回去找小喬：夫人，文臣武將均已送走，不會再有人打擾。

小喬一笑：未必。

話音未落，侍衛走來：

都督，魯肅大人到。

小喬微笑：

看，我說得如何？

周 瑜微笑搖頭：

唉！

——這個“未必”，實在太妙了：微笑的兩個字，小喬對周瑜的理解、體諒、溫柔，全都在里面了。

然后魯肅走來，看了看小喬周瑜，笑了，說出全劇最溫暖的一句臺詞：

國事緊急，賢伉儷卻如此愜意……

周瑜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子敬，不必說了，快請孔明先生來見。

魯肅大笑：

暫容賢伉儷先相聚一刻！

——魯肅懂，周瑜懂，小喬懂。周瑜對小喬的感情，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但還是這句，“愜意”：整部三國里，只有這一刻，是“愜意”。

等諸葛亮到來時，周瑜和小喬度過僅有的、屬于他們的一刻。小喬只在這時，流露些許無奈，但說得極委婉：

唉，這琴箏也寂寞許久矣！

周瑜當然知道小喬說的不是琴：

賢妻，委屈你了。

小喬嗯了一聲，周瑜坐下彈琴。

此時是我最喜歡的細節之一：諸葛亮和魯肅來了，但諸葛亮聽見琴聲，停下腳步，不急著進去。把這一刻時光留給了周瑜與小喬，自己也聽完了周瑜的琴聲。

之后就是著名的諸葛亮智激周瑜：說曹操貪圖二喬，還來了句“攬二橋于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氣得周瑜說了真心話：他輔佐孫策以來，心膽如鐵，怎肯降曹？

加上此前周瑜與小喬的恩愛戲份，立刻讓人覺得大為認同：

對！抗曹！！

然而還有后續。

諸葛亮走后，小喬出來。周瑜還吃了一驚：

噢？夫人！

小喬接著的一段話，妙極了：

方才孔明先生的話我都聽到了。

，一旦江南淪陷，妾身與兒女們必落于曹賊之手。

——她依然沒直勸周瑜拿主意，只是推己及人，告訴周瑜：倘若曹操占了東吳，大家都要糟糕。

這句“即使曹賊不是專為我姐妹而發兵”，既謙和，其實也是大美人的自信：她相信曹操有可能為了自己專門發兵。

周瑜堅定告訴小喬，他會勸孫權抗曹，小喬嗯了一聲。

接著就可愛了，周瑜笑瞇瞇地：

哎？孩子們是否已睡？

小喬回答孩子都已睡了，然后調侃了一句周瑜：身為大將，竟如此兒女情長？

——這就是閨房夫妻感情了。

周瑜接著的一段話，是告白了：

人非草木，焉能無情？登臺號令威嚴，躍馬勇冠三軍，上能報君侯知遇之厚恩，下可榮妻蔭子，吾平生之愿足矣！

小喬回答：

妾平素敬愛將軍之才華，但愿將軍能建立千古功績，妾與兒女也覺得榮輝萬分。

——周瑜將對孫策孫權的知遇之恩，對東吳的忠誠，與對小喬的愛，并列為平生志愿。

小喬對周瑜的仰慕、理解、尊重與愛，也是一模一樣。

這一段戲加進來，周瑜的動力如此有說服力，擱誰都是“我有這樣的小喬，我也要抗曹！！”

后來周瑜被諸葛亮氣病了，跟小喬感嘆：

“深感人生之艱難，就像那不息之長河，雖有東去大海之志，卻流程緩慢，征程多艱。然江河水總有入海之時，而人生之志，卻常常難以實現，令人抱恨終生！”

——這時，周瑜已經有點頹了。

小喬的安慰，水準高得不可思議：

“將軍英才蓋世，輔佐明主，鯤鵬之志。然涓滴之水匯成江河，已屬不易，奔流向前，匯入大海之時，更會倍感自身之渺茫。”

——這段話告訴周瑜，你的志向是對的，我知道你多么不易；甚至江河入海，自覺渺茫，也正常，暗合《莊子·秋水》的典故。真是知心的賢妻。

到周瑜去世，諸葛亮來吊喪。滿東吳都想殺諸葛亮。小喬，面對事實上與丈夫死去息息相關的人——她可是親耳聽心愛的人臨終前感嘆“既生瑜，何生亮”的——最后是什么姿態？

她去勸了諸葛亮：

先生莫哭，公瑾臨終時留有遺言，表奏魯肅大人替代其職，意在孫、劉交好，以抗曹操，望先生深解公瑾之意。

——沒有私怨，沒有仇恨，將愛人的遺志轉托給諸葛亮。她理解了周瑜，理解了魯肅，理解了諸葛亮，也理解了當時的天下大局。

終極的賢妻。

加了幾句臺詞，小喬這個人物活了。何晴演得好，臺詞也加得好。

你會覺得，她與周瑜討論的都是仰慕，理解，愛，音樂，忠誠，理想，托付信賴，交流迷惘，當然也有周瑜笑瞇瞇的“孩子是否已睡”“兒女情長！”

誰都會覺得，周瑜為此殞身不恤的妻子是如此值得，“誰家有個這樣的小喬，誰都要殞身不恤地抗曹！”

老《三國演義》，常有類似精彩的加戲。比如原著里劉備和孫夫人跑路到劉郎浦，劉備想了想在吳繁華之事，不覺凄然。這也是人之常情，很見劉備的性格厚度。

妙在電視劇加了一段。孫夫人問皇叔為何流淚？

劉備感嘆：回想你我江東之日，何等歡娛。無奈柔情似水，一去不返。

孫夫人立刻來了一句：

大丈夫之志應如長江，東奔大海，何苦懷念于溫柔之鄉？

——漂亮極了。孫夫人的豪邁灑脫，到此至矣盡矣。

然后是，之前寫過的兩段神來之筆的加戲。

原著里，曹操取宛城，張繡投降；曹操納了張繡的嬸嬸鄒氏。鄒氏要求去城外駐扎。張繡與賈詡定計，胡車兒偷了典韋鐵戟，張繡發動突襲；典韋戰死，曹操長子曹昂、侄子曹安民戰死。曹操大敗。

這段戲份里，鄒氏更像個美女間諜，但也沒多少個性，更沒她什么結局。

電視劇里，魏慧麗老師扮的鄒氏——也就是《西游記》里豬八戒背的媳婦——色誘曹操在城外，張繡與賈詡定計偷襲。典韋為救曹操，戰死了。

劇里這段突襲，是在鄒氏一首歌中演完的。

歌詞道：

“我本飄零人，薄命歷苦辛，

離亂得遇君，感君萍水恩。

君愛一時歡，烽煙作良辰，

含淚為君壽，酒痕掩征塵。

燈昏昏，帳深深，

淺淺斟，低低吟。

一霎歡欣，一霎溫馨。

誰解琴中意，誰憐歌中人。

妾為失意女，君是得意臣，

君志在四海，妾敢望永親。

薄酒豈真醉，君心非我心，

今宵共愉悅，明朝隔遠津。

天下正擾攘，四野多逃奔，

須臾刀兵起，君恩何處尋。

生死在一瞬，榮耀等浮云，

當君凱旋歸，能憶樽前人。

燈昏昏，帳深深，

君忘情，妾傷神。

一霎歡欣，一霎溫馨，

明日淯水頭，遺韻埋香魂。”

在歌聲里，典韋戰死。曹操發現賬外大亂，起身怒視鄒氏，片刻，轉身出帳逃命了。

真神來之筆。

這段五言詩歌詞，古雅之極。與曹操后來祭袁紹“星光殷殷，其燦如言”一樣，讓人只想驚嘆：

“這不是古詩原文嗎？”

這段歌詞里，鄒氏寫活了，不提；妙在中國古詩里，常有忠臣以女子自況的套路。而這段：

我本飄零人，薄命歷苦辛，

離亂得遇君，感君萍水恩。

妾為失意女，君是得意臣，

君志在四海，妾敢望永親。

薄酒豈真醉，君心非我心，

今宵共愉悅，明朝隔遠津。

天下正擾攘，四野多逃奔，

須臾刀兵起，君恩何處尋。

生死在一瞬，榮耀等浮云，

當君凱旋歸，能憶樽前人。

說是鄒氏，可以；說是典韋，也行。

曹操愛一時之歡，典韋以性命一戰，報了曹操知遇之恩。

“明日淯水頭，遺韻埋香魂。”

埋的既是鄒氏，也是典韋。

曹操祭袁紹墓，劇本給曹操提供了有血有肉的一面，他想到了每個戰死的個體：

“此箭一發，卻又引得多少壯士尸陳沙場，魂歸西天。我曹操不受此箭，壯士安能招魂入土，夜枕青山！星光殷殷，其燦如言，不念此文，操安能以血補天哉！”

這其實也是鄒氏所唱的：

“生死在一瞬，榮耀等浮云，

當君凱旋歸，能憶樽前人。”

以及最美麗的結尾：

《三國演義》原著，貂蟬的命運：答應王允施美人計，離間董卓呂布，鳳儀亭，終于呂布刺董。原著里呂布刺董后，第一時間趕到郿塢，找了貂蟬。后來呂布被困下邳，還和貂蟬商量過呢——顯然是貂蟬后來做了呂布的妾。至于下邳城破，呂布授首，貂蟬就不知所蹤了。民間還有什么曹操賜貂蟬于關羽，被關羽月下斬貂蟬之類。

老三國這里的處理，絕妙到不可思議：

先是董卓被刺，巨奸已滅，人民歡騰。

鏡頭一轉，青幽幽鏡頭下，貂蟬的角色歌響起。

說什么郿塢春深全不曉天意人心，

受禪臺反成了斷頭臺。帝王夢何處尋？

遠離了富貴繁囂地，告別了龍爭虎斗門。

辜負了錦繡年華，錯過了豆蔻青春。

為報答司徒大義深恩，

拼舍這如花似玉身。

從今后再不見兒的身影，

也再不聞兒的聲音。

貂蟬已隨著那清風去，

化作了一片白云！

歌詞開頭，從董卓之死，嘆一句富貴功名如煙云。

貂蟬舍身使計，報了王允的恩德，于是悄然遠離。貂蟬已變一片白云。

青幽幽鏡頭里，貂蟬入車遠去，絕妙之極。

比起什么隨呂布去下邳、被關羽月下斬，這結尾可不是最美？

還是說回何晴。

老《水滸》結尾改了許多，頗有爭議，但只一處，真神來之筆。

原著小說里，李師師也是個工具人，用來連接燕青與宋徽宗的。電視劇里，何晴演李師師，雍容華麗，讓人感嘆“宋徽宗不止書畫了得，審美也好，確非庸脂俗粉！”

她是明著追燕青，燕青也知道，所以跟她定了姐弟之情。

電視劇結尾，梁山好漢一時散盡。大部分死了。魯智深出家，公孫勝離開，武松斷臂留在了杭州。何等凋零的氣象。

但出了這么一幕：

燕青要泛舟走路，李師師追去了，“燕青！”

燕青臉上有傷，自慚形穢，回頭，李師師調笑“怎么，不敢見我了？”

然后是核心臺詞：

“你的傷痕在身，我的傷痕在心里，我們是一樣的。”

——我們是一樣的。

燕青的自卑，被一語打消。

燕青這時反而被動了，傻乎乎地問：“姐姐要去哪里？”

李師師說出了燕青自己渴望卻不敢說的答案：“浪跡江湖。”

燕青退縮：“姐姐，這可不行。”

李師師說出全劇最帥氣臺詞：“怎么，和皇上的愛妓私奔，你怕了？”

——是激將法，是自嘲；她知道燕青不怕，也明說了自己的心情：就是跟你私奔了，怎么著？

燕青大笑，掏出當初李師師為他求的赦書：“我有皇帝的御筆赦書，誰敢拿我問罪？”

李師師溫柔地提醒他：“這回你錯了，你得罪的可是皇上！”

燕青錯愕片刻，大笑，撕了赦書，“船家，開船！”

滿江落日，波光粼粼，最燦爛美麗的場景，留給了他們倆人。

水泊梁山英雄喪盡，只留下阮小七們的歌聲“爺爺生在天地間！ 不求富貴不做官！ 梁山泊里過一世！ 好吃好喝賽神仙！”

這歌聲逝去了，只有燕青真做到了：功名富貴不要了！跟皇帝老兒的愛妓私奔了！赦書撕了不要了！浪跡江湖了！

這是老《水滸》的終極浪漫，留給了李師師與燕青，留給了何晴。

從小喬對周瑜的理解，到孫夫人勸劉備當東奔大海。

從鄒氏的琴聲送別了典韋，到貂蟬已隨清風去化作白云。

再到李師師燕青撕書開船，爛漫私奔。

美好極了。

看多了那些讓小喬去給馬接生、跑去曹營給曹操泡茶；讓小喬去給列位諸公舞劍，還帶著諸葛亮跑路、讓貂蟬去給臨死的呂布獻舞，類似種種自作聰明自以為有個性的改編，最后無非把美女都搞得香艷又庸俗，無非將美女們當花瓶當工具人，“我這么折騰很新奇吧，有人追著看了吧？”類似言辭聽得多了，真讓人想扎聾自己的耳朵……

而老三國與老水滸的女子們，幾句改編，不用喧賓奪主搔首弄姿，不用加一堆莫名其妙的戲份，也會讓人覺得這些古典女子的認真，配得上所有的美好，而不是徒然一堆烏七八糟。

最動人的，永遠是溫和雍容、善解人意、剛直自強、堅定瀟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