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知識“通貨膨脹”，學校意義何在？專家學者跨界探討未來的教育

為何四歲大的孩子會不停地追問大人為什么，但到6歲，孩子們就不大會問為什么了？AI摧毀了知識的圍墻，我們學習的意義何在？……近日，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第十二屆年會在中歐國際工商學院北京校區舉辦，現場演講嘉賓拋出的問題引發與會者深思。

學生面向未來應該學習什么知識、掌握什么樣的技能？面向未來的學習應該如何進行？學校如何圍繞未來的學習而進行變革？在這場主題為“面向未來的教育和學習”的年會上，教育家、科學家跨界探討，為人工智能時代的教育變革提供智慧支撐。

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第十二屆年會現場。 主辦方供圖

教育正處在三個關鍵的十字路口

“是固守工業時代的流水線模式，還是培養面向未來的個體？是讓學生淪為被動的‘機器附庸’，還是善用AI賦能其成為‘學習主人’？是選擇對AI禁止與隔絕，還是教育下一代去駕馭它？”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成員、香港大學榮休教授程介明在演講中談道，教育正處在上述三個關鍵的十字路口。

程介明認為，將學習真正還給學生，對教育、學校、課程及教學進行重新定義與研究，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關鍵。在人工智能應用空前廣泛的當下，這為推動面向未來的教育變革提供了獨特而深刻的機遇。

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成員，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國家高端智庫教育國情調查中心主任張志勇表示，AI進入人類社會，進入教育領域，給教育帶來兩個根本性邏輯變革：一是知識的學習與分享真正進入平權時代；二是知識的學習和掌握不再是學校教育存在的根本邏輯。未來如果單純為了學習知識，上學或許已經不再是唯一選擇。

中國工程院外籍院士、香港科技大學首席副校長郭毅可指出，傳統的教育產業建立于知識的稀缺性之上，而如今大模型讓知識實現了“通貨膨脹”，變得無處不在。大模型生成的內容，本質上是海量信息壓縮后形成的統計意義上的共識，而學習則是生物體為適應環境而進行建模的過程。因此，面對AI的沖擊，教育的未來并非簡單地傳授知識，而是要回歸人類獨特的生態位，幫助學生在知識唾手可得的時代，探索自我、建立身份、獲得智慧。單純的知識獲取和記憶已失去意義，關鍵在于如何判斷真偽、明辨是非。

郭毅可認為，人工智能與人類智能正同步邁向“真、善、美”的境界。在“真”即客觀事實層面，AI已遠超人類，教育重心必須轉向人類獨有的“善”與“美”；“善”關乎倫理與元認知，是引導學生自我審視與反思的能力；而“美”作為人類的終極創造領域，則意味著AI是生成萬千可能性的“演員”，人類則是賦予其意義與價值的“評論家”。

中國教育三十人學術顧問、中國教育學會名譽會長顧明遠談道，人工智能的核心優勢在于真正實現“因材施教”。它不僅能通過大數據分析學生的興趣與學習狀態，為其設計個性化學習方案，還能將教師從繁雜的重復性工作中解放出來。這使得教師有更多時間與學生進行深度交流，從而轉變為學習的設計者、引導者與伙伴，共同構建學習共同體。

作為數字原住民，新時代青少年已不滿足于單一的課堂知識，學習不再局限于有計劃的正規教育，而是融入生活與社會交往中的非正式學習，成為處處可學、時時可學的多方面現實存在。因此，教育的本質應轉向發展每個學生的思維品質。教師的角色不再是知識的唯一載體，而是為學生營造適宜的學習環境，指導其信息處理策略，并幫助他們解決個性化難題。

顧明遠強調，在擁抱技術賦能的同時，也必須警惕其風險，例如學生因依賴AI而削弱思維能力、滋生學術不端行為、個人隱私泄露以及沉迷游戲等問題，需要教育工作者審慎應對。

從育“分”轉向育“人”

顧明遠認為，教育改革的核心，是改變80%學生為20%精英“陪跑”的現狀。他指出，當前教育過于“育分”而非“育人”，扼殺了學生的內在興趣。

要改變這一狀況，必須實現三大轉變：從以“教”為本轉向以“學”為本，從育“分”轉向育“人”，從被動學習轉向主動學習。這一切的起點是激發學生興趣，因為“沒有興趣就沒有學習”。

顧明遠談道，教學與結構需要雙重革新。教學方法上，應通過探究式、項目制學習培養創新人才；結構上，則需落實“雙減”解放時間，推行課程模塊化，并最終通過走班制實現“每個學生一張課表”的個性化學習。這樣，才能徹底改變“陪跑”困境，讓每個學生的特長得到尊重，真正回歸育人的本質。

在中國科學院院士、深圳零一學院創始校長鄭泉水看來，數智時代對社會需求的重塑，加速了創新者、機器人及邊緣人三個主要階層的分化。這意味著教育的焦點必須從傳統的信息、知識、素養，躍遷至創新、創造及重塑的能力。

鄭泉水認為，制約中國創新突圍的關鍵瓶頸正是對“優秀”與“卓越”的本質差異未被社會真正認知，導致人才培養目標錯位。其之所以改變艱難，根本難點在于容易陷入“優秀陷阱”，“優秀”所帶來的舒適區、光環和慣性，常成為通往“卓越”的最大障礙。

張志勇提醒，通往卓越的道路，必須回歸對“人”的完整關照。他指出，當今教育常將認知與情感割裂，淪為追求分數與升學率的功利工具，這背離了“立德樹人”的育人初心。未來教育必須回歸生活實踐，這既是應對AI時代物理空間被壓縮、情感被機器爭奪等挑戰的必然選擇，也是培養完整的人的根本路徑。需突破傳統“教室”的局限，打造開放、靈活的社交空間，并利用廣泛的社會與環境資源，讓學生在真實互動與深度交流中學習。

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成員、美國麻省州立大學波士頓分校教育領導系終身教授嚴文蕃指出，AI正成為重塑教育的結構性力量，從根本上改變著教育的底層邏輯，重新定義著教師的角色、學習的形態與評價的體系。

未來，AI將扮演三大核心角色：教師的智能搭檔、學習者的成長伙伴與反饋的增長引擎。在“教”的層面，AI通過“智能共創”將教師從繁瑣事務中解放，使其能專注于學習設計、價值引導和情感支持；在“學”的層面，學習將呈現高度個性化與探究性兩大趨勢：課程將主動適應學生，AI則作為研究助理和對話導師，讓探究學習人人可及，并幫助學生從“尋找答案”轉向“提出更好的問題”；在“評”的層面，AI正重構評價體系，其核心是為學生生成個性化的成長路徑，而非簡單的對錯判斷。

在“教師+AI”的生態中，美國斯坦福大學人工智能、機器人與未來教育中心主任蔣里表示，傳統刷題體系下成長起來的孩子，其面臨的問題不是簡單的技能過時，而是底層思維的根本性沖突。在真正的職場競爭中，動手能力和創新精神往往比一紙漂亮的成績單更具說服力。AI時代需要的是具有人工智能思維的創造者。懂AI、懂AI與人的區別、懂如何與AI協作，這就是人工智能思維。其核心能力已從解答問題轉變為提出高質量的問題，并具備引領人工智能的能力。

驅動學生多樣化的學習進程

全國政協委員、上海科技館館長倪閩景指出，我們難以跳出應試教育的窠臼，源于兩大誤解：一是未意識到國家發展已從“模仿追趕”轉向“創新驅動”，二是錯誤地將“優秀學習者”等同于“卓越創新者”。

面對AI的挑戰，激發孩子的關鍵在于喚醒內驅力，其路徑是回歸生活、開展有意義實踐、建立真實情感聯結。具體出路是為學生減負，搭建一個開放性的思維框架，為自由創造留出空間。面對地域差異，激發基層創新的關鍵在于鼓勵學校自主探索，因為多樣化本身就是創新的源泉。城市有科技館，而偏遠山區的“自然博物館”——花草、泥土、星空，同樣是寶貴的教育資源。

從學校層面如何進行系統性重構？作為一所“把選擇權和成長權還給學生”的標桿校，北京十一學校的改革經驗已向全國推廣。在交出十一學校的校長接力棒后，李希貴于2020年出任北京第一實驗學校校長，在這所15年一貫制的學校里，開啟了新一輪的“未來學校”實驗。

在此次年會上，李希貴點明了當前教育的核心困境：如何讓有效的學習在每一個課堂中真實發生？他指出，每個學生的學習節奏和方式天生不同，但學校普遍采用的統一時間、統一內容、統一方式的模式，恰恰扼殺了這種差異性，使得“不要教教材，要用教材教”的理念在以內容為本的課程體系下難以落地。因此，變革不能僅僅停留在對教師的要求上，而必須從學校頂層設計入手，構建一個能真正驅動學習發生的全新課程實施機制。李希貴強調，真正的個性化，遠不止于知識和技能的匹配，更是對每個孩子情感需求與成長節奏的尊重。

北京東方紅學校理事長兼總校長付彥軍則分享了一條以“幸福教育”為核心的探索之路。他認為，單純追求升學率已沒有出路，而北京大學教授文東茅倡導的幸福教育，正是解決當下學生普遍存在的“空心病”與厭學問題的良方。幸福教育并非膚淺的快樂，而是幫助學生找到意義、實現不斷向上向善的心安。面對教育的未來，其重心更應回歸到對人的關懷上：關注孩子的身心健康、人際關系和內心熱愛。

要讓基層學校的創新實踐真正深入推進，高考這根指揮棒非常關鍵。對此，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成員、南京師范大學教授項賢明從宏觀政策層面提出了根本性的解決方案。

項賢明認為要深化高考改革，高校可根據自身特色，以及不同專業對人才培養的不同要求，具體制定錄取方案，對不同學科、專業的考試成績賦予不同的權重。同時，要打破目前高考成績只限于基本學科課程的限制，允許高校根據專業人才培養需要，考查學生各種不同學科專業的考試成績。此外，鼓勵各種考試機構進行相關科學研究，探索各有特色、更加科學合理的教育評價方式。通過多樣化的錄取方案、多元化的考試體系，推動學校教育多樣化發展，從而為不同天賦、不同志趣的學生提供公平的發展機會和教育支持，為自由學習創造更大的教育空間，并進而達成拓寬社會流動通道的目的。

據悉，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成立于2014年12月，論壇堅守“凝聚社會共識，推進教育改革”的宗旨，凝聚了一批國內外著名的教育家、經濟學家、哲學家等，圍繞教育的熱點、焦點、難點問題，跨界把脈問診，提供解決方向、路徑和方法。

編輯 繆晨霞

校對 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