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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雙眼啊,好人糙人,是真情侶還是假夫妻,我瞅一眼就看出來了。”
說這話時,格桑正穩穩地把著方向盤,目光平靜地注視著前方蜿蜒的山路。
那是連接九寨溝景區與松潘高鐵站的公路,他一天至少要跑一趟,閉著眼睛都能說出下一個彎道后是哪種風景。
①
我們是在九寨溝景區外的停車場遇見格桑的。
清明時節,眼睜睜看著最后一班直通大巴開走,我和媳婦拎著行李箱,站在停車場的冷風里,正盤算著怎么去松潘高鐵站。
一位皮膚黝黑泛著高原紅的藏族大叔走過來:“去高鐵站嗎?兩個人,馬上走。”
我倆趕緊點點頭,隨后攀談起價錢。
坐進他那輛半新的SUV,一股淡淡的酥油味和牦牛肉干的香氣混合在一起。
他這車剛買半年,里程表已悄然爬過四萬公里。
格桑握方向盤的姿勢很松弛,像是握著轉經筒般自然。
②
車開出去十來分鐘,格桑接了個電話,用藏語說了幾句,聲音里透著不耐煩。
掛斷后,他問我們能不能停一會兒,他小叔子要過來拿點牛肉干。
大約十分鐘后,一輛小轎車追了上來。
格桑下車打開后備箱,取出一個用多色絲線編織的袋子,從里面拿出四五袋深紅色的牛肉干遞給對方。兩人又用藏語交談了幾句,格桑便匆匆回到車上。
“來,嘗嘗我家的牦牛干。”上車后,他從扶手箱里拿出一袋已開封的牛肉干,自己先叼了一塊在嘴里,然后豪爽地朝我們揮手。
我毫不客氣地伸手取了一塊。那牦牛肉干呈深紅色,拇指粗細,外表粘著密密麻麻的辣椒籽,錯落有致。咬下去,硬度恰到好處——既需要認真咀嚼,又不至于干硬難咽。
我放進嘴里咀嚼著,感受到西南高原特有的風味在口腔里炸開,那是一種與嚴寒抗爭后留下的野性。
“怎么樣?”格桑問,眼里有藏不住的驕傲。
我連聲夸贊,媳婦猶豫了一下,終究沒禁住誘惑,也拿起一塊。幾經咀嚼后,她睜大眼睛,發出同樣的贊嘆。
③
聽到我們的夸獎,格桑打開了話匣子。
他說,當地藏民家家養牦牛,這是他們重要的收入來源。以前一頭牛能賣一萬三四,現在市價降了,只能賣七八千。
“你家有多少頭?”我問道。
“現在少了,就二十來頭。”格桑指了指我正在吃的牛肉干,“這就是殺我家的牛做的。”
我嘖嘖稱奇,問他車上還有沒有,想買兩袋帶回去。
“還有。”格桑很爽快,“當地人拿都是120元一袋,店里賣給游客180元。給你按120元算。”
我有些受寵若驚,連聲感謝。
話題轉到養牛上,我問他管那么多牛不容易吧。格桑說他們都是放養,草場都有界限,互不干涉。自家的牛也會做標記,能認出來。
“當然也有沒規矩的家伙,擅自進別人草場放牧,或者扣下不小心跑過來的牛,被人找上門還嘴硬不承認。”
他頓了頓:“如果是本族人,內部還能解決;要是涉及到外族,可就嚴重了。”
“外族?”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嗨,阿壩這邊除了藏族主要就是漢族,還有羌族嘛。”格桑一揮手,“有些時候,因為包括放牧在內的一些事情就會起沖突。”
他又追加一句:“很多時候講道理講不通,就可能引發械斗了。”
我接話道:“現在不至于了吧,大家生活都好起來了,也是法制社會,政府也不會坐視不管。”
“政府那肯定管,不過也難管。”格桑倒是通情達理,“牽扯到民族關系的,其實我處在他們那個位置也會難辦。”
接著,他講了近些年發生的幾起沖突,考慮到社會和諧,這里不作展開。
車內短暫地沉默下來,只能聽到引擎的低鳴和窗外呼嘯而過的風聲。
④
格桑問我是哪里人。我說山東人。他說我說話帶著東北口音,我說是被媳婦給帶的。
他哈哈一笑,說東北游客他拉了不少,大部分性格好,能嘮上一路。
我媳婦聽了也樂,說東北人都蠻好的。
格桑卻砸了咂嘴,沒順著話頭:“也分人,不管哪里的,都有好人壞人。”
他頓了頓,又突然來了句,“不過你們漢人心眼賊多,我們玩不過你們。”
我和媳婦對視一眼,有點尷尬。
格桑倒不覺得這話有什么不妥,繼續說:“你看我的車隊里面,就一個漢人沒有,全是藏族人。”
“你的車隊?”我吃了一驚。
“那是。”格桑的聲音變得柔和深沉,充滿自豪,“我們車隊是十年前連我在內三個人草創的,現在有四十多人了。”
他告訴我,車隊自創立時他就定了三條規矩:
第一,只招藏族人,外族一概不招,哪怕自家親戚也不行;
第二,年齡要在35歲以上,太年輕的辦事不牢靠;
第三,得是結婚且有孩子的,這樣的才有責任心。
我細細品味這三條規矩,發現雖然簡單卻意味深長——它從民族性、經驗值和責任感三個維度篩選成員。
難怪他的車隊能從三人草創發展到如今規模,成為九寨溝景區附近唯一一支全藏民的私家車隊。
⑤
剛聊完上個話題,車就開到一個占地面積很廣的建筑群前。建筑古色古香的,充滿藏族元素,我第一眼以為是博物館。
“是不是看著挺好的?”格桑仿佛預知了我的疑惑,“我估計我要不說,你肯定想進去看看。”
我說確實被這些建筑吸引了,可惜趕時間。
格桑哈哈笑著揭曉謎底:“這是商店!你以為宮殿呢?”
看我一臉的吃驚,他解釋說,這里什么土特產都有,吃的用的,珍貴藥材,金石玉器,只要有錢敢花,多少錢的東西都能找到。
然后,他話鋒一轉,順嘴說起了“假夫妻”。
“上星期拉了一對,男的是個小伙,歲數不大,長得挺高挺帥,打扮得有點娘里娘氣的。”
我插嘴道:“就是小奶狗。”
“啊?是吧。”格桑繼續說,“女的歲數不小,看著得有四十多歲。包了我兩天車,一路上,小伙照顧那女的比他親媽還親。”
我和媳婦聽他這么形容,頓時樂了起來。
“最后一天返程,我一想,這女的有錢啊,就不走這條路了,換了條商店多的路,拉他們去看看特產。”
兩人進了商店,格桑在外面等。過了一會兒小伙出來抽煙,格桑便湊過去問他買了什么。
小伙說看了一圈,沒特別有眼緣的,而且價格都好幾萬一件,沒好意思拿。
“我一聽就急了。”格桑回憶當時的心情,“他不買我怎么拿提成?我就趕緊給他說:‘兄弟,你是不是有點彪,里面那位跟你啥關系?你不用說,我看得出來。大家都是作伴出來玩的,你現在不刮點還想等細水長流么?就一棒子的買賣,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你自己想想吧。’”
“最后呢?”我媳婦聽得津津有味。
“嗨,小伙一點就透,轉頭進去哐哐買了好幾件,大概十幾萬吧,滿載而歸。”格桑美滋滋地說,看來這單他抽成不少。
⑥
我們聽得意猶未盡,催他再講一個。格桑也不推托,接著又講了一對:
男人三十來歲,做家族生意,常年在外地跑。女人年輕漂亮有氣質,是男人在外地做生意時認識的。
“包了我五天車,男人在車上說讓女人看中什么就買。結果逛完一圈,就買了條手鐲,還是男人主動要求買的,女人壓根沒要。”
格桑嘆了口氣,有點無奈。
到了要離開的時候,兩人分開走。送男人去機場前,格桑照例把他們拉到商店。男人先出來抽煙,可能是臨別前有些感慨,多跟格桑說了幾句。
男人說他倆不是正經夫妻,自己有家庭有孩子,現在要回家了,分手前帶她出來玩玩。
格桑嘴上說著理解,心里想:“這回這男的該出回血了,分手紀念嘛。”
可結果,女人依然什么都沒買,哪怕男人主動要再買兩件首飾也不要。
送完男人,格桑送女人去高鐵站時忍不住問她:“你男人在外面抽煙時跟我說了,這是分手禮物,你怎么啥也不要呢?”
女人沉默了一會兒,悠悠地說:“就算要分手,也不想花他的錢,讓他當冤大頭。”
說到這,格桑感慨道:“唉,所以說同樣是第三者,男人和女人對待感情還是不一樣的。”
我媳婦在旁邊也直點頭:“那是,除了極個別,大多數女孩子對感情是真心投入的。”
⑦
路過幾座藏族風格的寺廟時,我忍不住贊嘆其恢宏壯觀。問格桑本地人是不是都信奉藏傳佛教。
“我們這邊信奉的不是藏傳佛教,是雍仲本教。”格桑立刻糾正道,“雍仲本教才是我們本土的自然宗教,藏傳佛教是印度佛教傳進來后本土化形成的。”
他指著寺廟掛著的“卍”字符解釋,雍仲本教和藏傳佛教有很大區別——比如轉經方向,本教是逆時針,藏傳佛教是順時針。
“我們相信萬物有靈,信‘因果’‘緣起’。”
格桑說,雍仲本教還是藏族文化的重要源頭。
聽他侃侃而談,我肅然起敬。涉及別人的信仰,我向來秉持尊重態度,便耐心聽他講述雍仲本教的歷史和教義。
格桑講得很認真,眼神中閃爍著虔誠的光芒。
⑧
兩個小時的車程,在聊天中不知不覺過去了。
快到松潘高鐵站時,格桑特意繞了點路,從松潘古城前經過,讓我們隔著車窗看看城頭的樣子。
“不過我不建議你們進去,”他說,“早就改成商業街了。”
到了高鐵站,下車后,格桑從后備箱拿出兩袋牦牛肉干遞給我。付錢時,我多付了20元。
“不用加錢,說好120元一包的。”他推辭道。
我說沒別的意思,一路聊得很開心,長了不少見識,讓他拿去買包煙抽,當我請他的。
格桑哈哈大笑,沒再推辭。陽光下,他臉上的高原紅格外明顯,眼角細密的皺紋像高原上的溝壑,記錄著歲月和風霜。
回程的高鐵上,我望著窗外飛逝的風景,腦海里反復回響著格桑的那句話:“我這雙眼啊,好人糙人,是真情侶還是假夫妻,我瞅一眼就看出來了。”
這雙眼睛看過雪山草原,看過真假夫妻,看過民族間的微妙關系,看過信仰的堅持與傳承。
而我們這些匆匆過客,有幸通過這樣一雙眼睛,瞥見了比風景更深刻的東西。
快到站時,媳婦突然說:“其實格桑那三條車隊規矩,挺有智慧的。”
我想了想,確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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