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光明日報)
轉自: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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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亭》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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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川四夢》劇照
【文藝院團保留劇目巡禮】
昆曲被譽為“百戲之師”,至今已有六百多年歷史,其婉轉悠揚的水磨腔、典雅精致的文學性和程式化的表演體系,對中國戲曲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2001年,昆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首批“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
在這一珍貴非遺的當代傳承中,上海昆劇團扮演著重要角色。成立47年來,上海昆劇團以“傳統劇目、改編劇目、新編劇目”三并舉為建設方針,挖掘、演出近300出昆曲精品傳統折子戲和70部整本大戲。近年來,劇團秉持“繼承經典、演繹經典、打造經典、傳播經典”的理念,先后創排《臨川四夢》、四本《長生殿》、全本《牡丹亭》等經典劇目,并進行海內外巡演,獲得廣泛贊譽。當杜麗娘的水袖在現代劇場劃出優雅弧線,當唐明皇的唱詞在年輕觀眾心中激起層層回響,我們不禁思考:這些經典劇目何以跨越時空,在不同代際的觀眾中持續引發情感共鳴?
守正 讓經典呈現本真魅力
明末清初戲劇家李漁曾提出“本質如常,新而善變”,即戲曲藝術要守住精神內涵,變其表現形式。這一理念在當代藝術實踐中體現為“守正創新”。對于上海昆劇團,所謂“守正”,首先是對昆曲表演體系的傳承和劇目原著精神的堅守。建團以來,上昆對經典劇目的演繹不斷精益求精:《牡丹亭》從1982年版到2022年全本55出,歷經十余次修改與提升;《長生殿》從1987年版到2017年四本巡演,先后打造五次。2016年,更是首次完整呈現湯顯祖的《臨川四夢》。在改編過程中,或選取關鍵場次串聯為單本或上下本,或保留較多甚至全部出目,力求還原原著精神風貌。其中,上昆舉全團之力重現的全本55出《牡丹亭》,最為引人矚目。
排演全本《牡丹亭》時,上昆堅持“一出不少”“只縮不增”兩大原則,力求使觀眾重新發現《牡丹亭》全貌的精彩。
過去,昆曲舞臺上的《牡丹亭》多將劇情結束于“鬧殤”(杜麗娘為情而死)或“回生”(杜麗娘因情復活)折目,呼應湯顯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情至”主題。然而,杜麗娘還魂重返人間后,如何面對現實社會的重重考驗?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的婚姻能否被當時社會承認?柳夢梅掘墓開棺依律當判死罪,又將如何應對?原著“回生”之后的二十出戲,正是對這些現實難題的回應。因為保留了原著的所有折目,全本《牡丹亭》讓觀眾得以看到了金殿之上,男女主人公如何為婚姻合法性奮勇抗爭,最終實現“生同室,死同穴”的情愛理想。這份至情至性,即便跨越四百年時光,依然深深打動人心。
“只縮不增”并非簡單的文本精簡,而是要務求在精簡基礎上最大限度保存原著結構與精神意蘊。早在湯顯祖時代,《牡丹亭》便成為文人改編的對象,如馮夢龍改本《風流夢》將原著55出刪減、合并為37出,并將柳夢梅的“夢中人”與“畫中人”意象合而為一,以強化戲劇性。相比之下,上昆全本《牡丹亭》堅守湯顯祖的人物設定與精神脈絡。原著中的柳夢梅并非扁平化的“情圣”,其性格具有深刻的復雜性:既有“癡情”的理想色彩,亦不乏“打秋風”等現實境遇中的世俗姿態。全本通過完整呈現人物在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抗爭,使柳夢梅的形象更為豐滿立體,不僅讓其情感軌跡更具層次,也深化了作品對明代文人生存狀態的折射。
全本《牡丹亭》對原著精神的忠實還原,還體現在首次大量運用“集唐詩”。原著共有69首集唐詩,演出中保留了47首。所謂“集唐”,即集取唐人詩句,重新組合成詩。這些詩句并非簡單的文學點綴,而是與每一出的前后劇情緊密呼應。例如《尋夢》結尾的“武陵何處訪仙郎?只怪游人思易忘。從此時時春夢里,一生遺恨系心腸”,既精準刻畫杜麗娘的心理,又為后續情節埋下伏筆。起初,主創團隊曾擔心角色吟誦這些集唐詩,是否會讓觀眾“出戲”,但實際演出效果很好。只因這些詩句與劇情高度契合,不僅未造成隔閡,反而在每出結尾營造出獨特意境,使觀眾獲得更多共鳴。
創新 使傳統藝術契合當代審美情趣
傳統經典要活在當下,需在“守正”的前提下,創新表現形式,契合當代觀眾的審美情趣。上昆推出的全本《牡丹亭》、四本《長生殿》及《臨川四夢》系列,正是“守正創新”理念的生動詮釋。
其一,優化觀演節奏,強化戲劇張力。這些作品格外注重戲劇結構的冷熱調劑與舞臺氛圍的動靜結合。全本《牡丹亭》除了杜柳的愛情主線,編導保留并展現了近20出喧鬧熱烈的場次。其中有像《駭變》《诇藥》等刻畫陳最良、石道姑等配角人物的場次,令人捧腹;也有如《淮警》《御淮》等刀槍并舉、鑼鼓喧天的武戲場面,扣人心弦;更有《勸農》這樣展現古代田園民俗的場景,拉近水磨雅韻與市井煙火的距離。同樣,四本《長生殿》從洪昇原著50出中精選43出,壓縮調整為《釵盒情定》《霓裳羽衣》《馬嵬驚變》《月宮重圓》四本,并創新引入宮廷樂師李龜年作為“故事講述者”,在每本之間承上啟下,結尾留有懸念,引人入勝。該劇在李楊愛情主線之外,強化了“安史之亂”這條副線,以社會歷史的跌宕反襯個人命運的浮沉,為全劇在抒情主基調之外平添了更多戲劇張力。而《臨川四夢》連續四天的演出編排本身,就是一種節奏創新:首日《邯鄲記》以老生挑梁、次日《紫釵記》生旦并重、三日《南柯記》由青年擔綱、末日《牡丹亭》以老中青三代同臺,讓觀眾在四天中完整體驗湯顯祖筆下“仙、俠、佛、情”的多重世界與昆劇藝術的千姿百態。
其二,深化舞臺表演,實現古典新繹。將數百年前的文本立上舞臺,并使其既古雅又鮮活,有賴于導演和演員對舞臺表演的再度創作——行話稱為“捏戲”。這是一個極具挑戰性的過程,上昆的藝術家們憑借深厚的積累,為每一出戲精心打磨,確保每折皆有看點。在四本《長生殿》中,《舞盤》一折的“霓裳羽衣舞”在戲曲程式基礎上,融入了敦煌壁畫元素,盡顯西域風情,而飾演唐明皇的演員親自擊鼓的場面也是“只上昆一家”;《進果》運用了類似電影“蒙太奇”的手法,將傳遞荔枝的驛卒飛奔與沿途踩踏莊稼的場面同臺呈現,以強烈的對比揭示封建社會矛盾;《合圍》則從唱詞“一壁廂把足駕霧的金獒逐路攔”汲取靈感,讓四位演員扮演“獵犬”,結合筋斗功夫,烘托出叛軍蠢蠢欲動的緊張局勢。即便是《疑讖》《哭像》等經典折子戲,也進行了修改提高。尤其是《哭像》的結尾,傳統的演法是唐明皇唱完【煞尾】,全體宮女太監一同跪下閉幕。導演建議讓宮女太監先行退下,舞臺上只留下唐明皇一人,在一片空寂之中,他獨自對著楊貴妃的雕像傾盡哀思,最終燈光在無盡的悔恨與孤寂中緩緩收束。這一處理,將人物的悲痛與孤獨感推向高潮,極具現代劇場感染力。
其三,營造簡雅之境,激活古典美學。在舞美創作上,上昆始終堅持以表演為中心,追求視覺語匯的凝練與當代審美的創新。《臨川四夢》所采用的“四夢一景”便是典范。舞臺以清代古書畫元素為背景,通過巧妙的空間布局與多組變化設計,讓靜態的古書畫與動態的昆曲表演互為映照、和諧共生,使觀眾充分感悟湯翁“四夢”的精神價值和核心思想。這種輕便化、寫意化的舞美風格,既凸顯了昆曲藝術虛實相生的美學特質,也為劇目的大規模巡演提供了極大便利。
傳承 實現從技藝到精神的薪火相傳
從“傳”字輩藝術家與京昆大師俞振飛,到“昆大班”“昆二班”的國寶級名家,再到承前啟后的“昆三班”,乃至如今漸挑大梁的“昆四班”“昆五班”青年一代,上昆幾乎每位演員都參與過全本《牡丹亭》、四本《長生殿》、《臨川四夢》等經典劇目的演出。而能否將這樣的鴻篇巨制完整搬上舞臺,也是衡量一家戲曲院團綜合實力的重要標桿。這些經典作品不僅是院團的“看家戲”,更是一部活態的傳承史。
在上昆眾多保留劇目中,《牡丹亭》排演的版本最多、演出頻率最高。從最早蔡正仁、張洵澎傳承的俞言版(俞振飛、言慧珠版),到1982年華文漪、岳美緹版,1993年梁谷音、蔡正仁版,再到1999年三本版、2002年上下本版、2008年傳統版,直至2022年全本55出,每一版都是昆曲與時代的對話,也是經典藝術生命的延續。尤其是2022年全本《牡丹亭》,全部由青年演員擔綱,老藝術家作為主創團隊退居幕后傾囊相授,實現了有序的“傳幫帶”。
傳統戲既考驗演員基本功,更考驗他們對人物與文本的深刻解讀。作為昆劇大家,蔡正仁、岳美緹依然不辭辛苦,逐句為青年小生胡維露說戲;張靜嫻一招一式,為羅晨雪剖析杜麗娘的身段與心境;計鎮華和劉異龍為年輕演員提煉出“杜寶”和“石道姑”的表演精髓。這種基于行當規范的口傳心授,不僅是技藝的傳遞,更是藝術理解與表演精神的延續,是“真經”的傳承。
在這一機制下,青年演員通過不斷磨礪與實踐,不斷深化對角色內涵的理解,藝術表現力得到全面提升。2023年,羅晨雪和胡維露憑借全本《牡丹亭》分別獲得第31屆中國戲劇梅花獎和第31屆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主角獎,展示出上昆在傳承創新和出人出戲方面的扎實成果。
經典與時代相會,古老與青春交響,全本《牡丹亭》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至情至性,四本《長生殿》里“天長地久有時盡”的蒼涼遺恨,《臨川四夢》中“人生如夢”的哲學思考,在一代代藝術家的傳承與演繹中熠熠生輝。上昆人以舞臺為舟,以唱念做打為槳,載著戲曲精粹的審美意蘊與生命哲思,與一代代觀眾相遇,并共同駛向未來。
(作者:俞霞婷,系上海昆劇團藝術創研部副主任、二級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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