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戲喝彩的規矩與門道

當場喝彩是“亂彈”戲的觀劇習俗，昆曲演出，以前無此習慣。喝彩又分“正彩”和“倒彩”（喊倒好），無非是贊揚和批評。看戲該不該喝彩叫好，歷來意見不一。

傳說程長庚最反對“叫好”，甚至有說,他為王爺、皇帝唱戲都禁止“叫好”，未免言過其實。現有文獻沒有程長庚進宮唱戲的直接證據。坊間有關清朝帝后賞賜伶人（包括程長庚）品級、頂戴的傳說，都是想當然的八卦。既無檔案記載，也無制度可能。咸豐之前，清宮的演劇制度沒有傳當地民間藝人進宮唱戲的。咸豐皇帝在逃往熱河之前的一小段時間里，瘋狂聽戲。因為道光在位時裁撤了宮里的全部民籍藝人，咸豐帝便直接傳北京的戲班輪流進宮，其中有程長庚的三慶班。史家推斷，作為班主，又是臺柱，程長庚應該是帶班進宮的，但，僅此一次。要說一個民間藝人，頭一次進宮，先給皇帝立個規矩：“不許叫好”，不啻天方夜譚。

程長庚（1811年11月22日-1880年01月24日）徽班領袖、京劇鼻祖

倒是有關程長庚挨“倒好”的傳說，還有點可信性。據春覺生說，同光年間，北京有一盛八爺，“昆戈亂彈無一不長”。一日，聽程長庚念錯一字，即報以“倒好”。戲畢，程到觀眾席遍尋喊好之人，誠意請教。不管這個傳說的具體真實性有幾分，至少反映出一點共識：演戲是需要反饋的。在媒體不發達的時代，或者是在真實的文藝批評“缺席”的環境里，這種來自觀眾的直接反饋自有其價值。看戲喝彩可以看作是一種原生的、簡易的“戲劇批評”。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作家趙樹理曾建議：“劇團在上演一個戲的時候，應該把鼓掌和叫好的地方，記錄下來加以研究甄別。”

嚴獨鶴曾說：“看戲看到好處，喝上一聲彩。這似乎是很自然的，也很自由的。”但在現實中，喝彩要達到純粹的正面效果并不容易。自清末以降，對喝彩習俗的風評一直很差。以前的評論很懷念京劇早期的喝彩質量。1919年，有人撰文稱：“二十年前觀劇者，通家占多數，倒好固不輕出，而正好尤不輕意叫之也。”喝彩的質量固然取決于觀眾的鑒賞力，但是，京劇早期的戲院很小，茶園一般只有一二百個座位，消費者范圍有限，藝術本身也比較純粹，所以，觀感評價比較容易一致。隨著消費能力的擴展，京劇及其觀眾成分逐漸趨于多元，所謂“眾口難調”，就很難用“一聲好”來統一。而隨著“捧角兒”風氣盛行，尤其是坤伶出現以后，喝彩習俗更趨下流。連易實甫這樣的名流，也在梅蘭芳出場時，丑態百出，傳為笑柄。各地均有“怪聲叫好”惡習，由此而引發劇場糾紛也屢現報端。侯寶林的相聲里說得很傳神：“你愛聽這個角兒，他愛聽那個角兒。這邊一叫好，兩邊打起來了！”這種現象直至今天，仍未杜絕。

嚴獨鶴（1889年10月3日—1968年8月26日）《新聞報》副刊主筆

其實，上世紀初曾經頒布過“叫好”禁令。1912年3月重訂的《管理戲園規則》，第十六條規定：“戲園內向有高聲叫好最為陋習，嗣后正在演唱時禁止叫好，以免礙人觀聽。”租界工部局也有類似禁令。然而，積習難除，干犯禁令，被捕受罰的案例層出不窮。查民國以來的報刊，每隔一段時間，喝彩習俗都會引發輿論關注。喝彩的現象、弊端、正確行使的方法等等，歷來的分析評論很多、很具體，但真正比較徹底地遏制喝彩中的陋習，則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以后。在當時留下的劇場實況錄音中，絕大多數是以掌聲表示喝彩，特別是在首都，管理最為嚴格，中央臺的錄音幾乎聽不到有人“叫好”。而上海的管理則比較松懈，不僅仍保留了“叫好”喝彩的習俗，在楊寶森的《朱痕記》等少數錄音中，還能聽到“怪聲叫好”。至于過去那種捧旦、捧坤伶的惡俗“叫好”則徹底被杜絕了。

楊寶森演出劇照

改革開放以后，傳統戲演出逐漸復蘇，叫好喝彩的習俗也死灰復燃。而在懷舊風的影響下，一些梨園題材的影視節目盲目渲染舊時代的“叫好”風氣，把這種歷來存在爭議的習俗，當作藝術評判的絕對標準。比如電影《梅蘭芳》虛構觀眾不滿意十三燕的戲，砸掉戲園子的故事，讓人以為觀劇習俗，觀眾只要不滿意就可以“喊倒好”“砸園子”，這是嚴重違背歷史真實的。歷史上，著名的砸園子事件，大多是因為惡性競爭、人際糾紛等因素造成的，從未聽說因為劇目新舊，就會被“喊倒好”“砸園子”的，要這樣的話，戲園子還怎么開得下去？

這類歪曲歷史的“懷舊”節目，無形中對現在的年輕戲迷產生了誤導。幾年前在武漢就發生過，觀眾不滿某個京劇節目的形式，不僅狂喊倒好，還拿出手機播放傳統戲段子，攪得演出無法正常進行。

這種做法，實際上誤解了觀劇喝彩的本意。無論是正好，還是倒好，只是表達一下觀眾對此處表演的看法，原則上不能演變為干預演出進行。有些城市的戲曲觀眾以懂戲、愛憎分明聞名，筆者也確曾親眼目睹有著名演員臺上出錯，觀眾毫不客氣報以倒好。但令人無法認同的是，有時候一個演員出了一次錯之后，再出場時哪怕沒有錯，觀眾也繼續報以排山倒海的“倒好”，鬧得演員幾乎無法張口，整出戲都被喧鬧包圍。批評變成了羞辱，直接干擾演出的正常進行，由此讓很多名角都產生了畏懼之感，其實他們怕的不是挨倒好、受批評，而是怕受到羞辱。

這樣的喝彩就是一種不文明習俗，是應當禁止的。

唱戲無人喝彩，俗語叫“掉涼水盆里了 ”，是一件十分掃興的事。如果只許叫好，不許喝倒彩（現在真有劇場這么規定），等于強迫觀眾只能贊揚，不許批評，又太不講理。然而，喝彩這種一正一反的簡單判斷，實際上也只能解決非黑即白的簡單問題。藝術評判絕大多數情況下，很難用一聲喊來解決。如果你對演員或演出的風格忍無可忍，聽戲還有一項舊俗，那就是“起堂”——中途退場，走了，不看了！這一聲默默的倒好，恐怕比大庭廣眾下大聲喊叫要文明、有力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