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血管內科的周會照例在周二下午三點舉行。
鄭夢琪坐在會議室后排,鋼筆尖劃過紙張,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呂海峰主任的聲音平穩而權威,回蕩在略顯沉悶的空氣里。
她負責記錄,這已是延續半年的慣例。
會議內容如常,討論病案,布置任務,并無特別。
散會后,她將記錄的要點整理成電子版初稿。
指尖敲擊鍵盤,將那些熟悉的議題逐一落實成文字。
她并未察覺,這份看似尋常的紀要,正悄然孕育著一場風暴。
直到深夜,她獨自面對發光的屏幕,進行最后的核對。
文檔末尾,幾行陌生的文字,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眼簾。
那是一條清晰的決議,關乎科室資源的重大轉向。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呼吸微微凝滯。
那條決議,在下午的會議室里,從未被任何人的嘴唇提及。
它如同一個幽靈,悄然寄生在了這份本該客觀的記錄里。
鄭夢琪感到一股涼意,順著脊椎緩緩爬升。
她關閉文檔,又再次打開。
那幾行字依然固執地停留在那里,黑體加粗,分外刺眼。
是記錄出錯,還是記憶偏差?
她試圖回憶下午會議的每一個細節。
盧副主任溫和的補充,許醫生簡短的匯報,宋師兄的沉默。
唯獨沒有這項“暫停A項目,全力傾斜B項目”的決議。
窗外的夜色濃稠,吞沒了城市的燈火。
這份被“加戲”的紀要,靜靜躺在電腦里,像一個沉默的炸彈。
而鄭夢琪,這個剛剛按下保存鍵的年輕醫生,還茫然不知。
她已被無形的手,輕輕推向了湍急的漩渦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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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周二下午的日光,透過心血管內科會議室那扇不算明亮的窗戶,疲軟地鋪在長條會議桌上。
空氣里浮動著消毒水與舊文件柜混合的淡淡氣味。
鄭夢琪坐在靠門的位置,面前攤開著深藍色的會議記錄本。
她微微垂著頭,耳朵卻豎著,捕捉著每一句需要落筆的話。
主任呂海峰坐在主位,身形筆挺,白大褂一塵不染。
他說話語速不快,每個字都像斟酌過,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三床患者術后心律監測數據,盧主任再跟進一下。”
“另外,下個月學術交流會的報名,許醫生負責統計。”
鄭夢琪的筆尖流暢地移動,將這些指令轉化為簡潔的條目。
她的字跡清晰工整,這是她學生時代就養成的習慣。
副主任盧秀芳偶爾輕聲補充幾句,聲音柔和,卻總能切中關鍵。
她鬢角已有幾縷不易察覺的白發,眼神是經年累月沉淀下的平和。
主治醫師許炎彬坐在呂主任左手邊,身姿前傾,顯得專注而積極。
他時不時點頭,或在呂主任話音落下時,迅速接上一兩句贊同或補充。
鄭夢琪的師兄宋力言坐在她斜對面,大多時候只是聽著。
他眉頭微鎖,像是在思考什么,手指無意識地轉動著一支未打開的鋼筆。
護士長韓雅文坐在更靠后的位置,手里也拿著小本,但記得很簡略。
她的目光偶爾在幾個人臉上掃過,帶著一種了然于心的平靜。
會議議題按部就班地進行,從重癥病例討論到耗材申領。
氛圍說不上熱烈,但也無人走神,是一種運行已久的、程式化的嚴謹。
鄭夢琪偶爾抬眼,能看見呂主任鏡片后深邃的目光,平靜地掠過每個人。
那目光似乎并無特別之處,卻又仿佛能將一切細微動靜盡收眼底。
窗外的云緩緩挪移,光影在桌面上悄然偏轉了一個角度。
“差不多了。”呂海峰合上自己面前的文件夾,發出輕微的響聲。
他環視一圈,最后目光落在鄭夢琪身上。
“小鄭,紀要整理好,初稿先發我過目。”
鄭夢琪連忙點頭:“好的,呂主任。”
散會了。椅子挪動的聲音,低低的交談聲,腳步聲。
人群陸續離開會議室,帶走了些許凝滯的空氣。
鄭夢琪獨自留下,又快速瀏覽了一遍記錄本上的內容。
確認沒有遺漏要點,她才收拾好東西,起身離開。
走廊里已經空了,只有她的腳步聲在光潔的地面上回響。
回到醫生辦公室,她坐下,打開電腦,新建了一個文檔。
將手寫記錄逐條敲入,梳理順序,調整措辭,力求客觀準確。
這工作她已做得熟練,指尖在鍵盤上跳躍,發出有節奏的嗒嗒聲。
夕陽的余暉漸漸染紅了窗欞,給辦公室鍍上一層暖色。
她沉浸在文字的整理中,并未覺得今日與往常有何不同。
那些被記錄下來的話語,安靜地躺在文檔里,等待最終的確認與分發。
她保存文件,標題注明“心血管內科周例會紀要-初稿-鄭夢琪整理”。
然后通過院內郵件系統,發送給了呂海峰主任。
做完這一切,她輕輕舒了口氣,揉了揉有些發酸的脖頸。
窗外,城市華燈初上,夜班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她不知道,那份剛剛離開她電腦的文檔,即將開始它離奇的旅程。
而她平靜的、按部就班的住院醫生活,也將被這小小的文件撕開一道裂縫。
02
接下來的兩天,日程被查房、寫病歷、跟手術填滿。
鄭夢琪幾乎忘記了那份已經發送出去的會議紀要初稿。
直到周四晚上,她值夜班,處理完一個急診入院患者后,才得了些空閑。
辦公室燈火通明,卻只有她一人,安靜得能聽見中央空調送風的嗡鳴。
她想起呂主任上午隨口提了句,紀要可以準備定稿了。
于是她登錄郵箱,找到自己發出的那封郵件,下載了附件。
打算再仔細核對一遍,確保沒有任何錯漏,明天一早就能提交。
文檔在屏幕上展開,熟悉的宋體字,熟悉的行間距。
她拖動鼠標滾輪,目光自上而下掃過那些熟悉的議題和決定。
一切似乎都與她記憶中和記錄本上的內容吻合。
就在她準備關閉文檔時,視線慣性地下滑,落在了最后一部分。
通常那里是“其他事項”或散會記錄,內容簡短。
然而此刻,文檔末尾,分明多出了獨立的一段。
格式與正文一致,前面甚至自動生成了序列號。
那段文字是這樣寫的:“六、經討論決議,自即日起,科室將暫停趙成才副院長牽頭引進的‘心脈康’A型藥物臨床觀察項目(編號A-2023-07)的新病例入組工作,并將相關設備、人員及預算資源,優先集中傾斜至呂海峰主任主導的‘固本穩心’B型新藥三期臨床試驗項目(編號B-2023-02),以確保重點項目高效推進,早出成果。”
鄭夢琪握著鼠標的手,僵在了半空。
她的瞳孔微微收縮,盯著那幾行字,仿佛不認識它們。
心臟在胸腔里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帶來一陣短暫的悶悸。
暫停A項目?全力傾斜B項目?
她用力眨了眨眼,又看了一遍。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
黑體加粗的“決議”二字,像兩根尖刺,扎進她的視線。
可是……周二下午的會議上,根本沒有討論過這件事!
她百分之一百地確定。
關于A項目和B項目,會上唯一提及的,是盧副主任簡單匯報了各自進度。
呂主任只是點了點頭,說“繼續按計劃推進”,便轉向了下一個話題。
沒有任何爭議,沒有任何深入討論,更遑論形成如此明確的“決議”!
一股涼意,從尾椎骨悄然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
是哪里出錯了?難道是自己會后整理時糊涂了,誤加了內容?
她立刻點開電腦的文檔歷史記錄,查看編輯版本。
記錄顯示,這份文檔自她周二傍晚創建并發送后,再無修改痕跡。
發送時間戳明確,內容與現在看到的完全一致。
也就是說,這段“決議”,在周二她第一次整理完發送時,就已經在了。
可她毫無印象!
鄭夢琪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她靠在椅背里,閉上眼睛。
竭力回想周二下午整理紀要時的每一個細節。
從手寫到鍵入,從梳理到發送,過程清晰連貫。
她甚至能回憶起自己斟酌某個用詞時的片刻停頓。
絕不可能憑空編造出這樣一段具體的、指向明確的重大決議。
它就像一段被植入的記憶,存在于電子文檔里,卻不存在于她的腦海中。
她重新睜開眼,目光再次落回屏幕。
那段文字安靜地呆在那里,帶著一種冰冷的、理所當然的存在感。
“暫停趙成才副院長牽頭……”
“優先集中傾斜至呂海峰主任主導……”
這兩個名字,以及他們背后代表的項目,鄭夢琪當然知道。
A項目是趙成才副院長今年力推的,據說引入了新的合作方。
B項目則是呂海峰主任耕耘多年的方向,已進入關鍵的三期。
兩者在科室內部,隱隱存在著某種微妙的資源競爭關系。
但這些,從未被擺到周例會的臺面上公開討論過。
更不可能以如此突兀、如此決絕的方式形成“決議”。
夜更深了。走廊里傳來護士推著治療車經過的輕響。
鄭夢琪坐在電腦前,屏幕的光映亮了她略顯蒼白的臉。
她第一次感到,這份她經手的、看似普通的會議紀要,有些燙手。
心底有個聲音在說:別聲張,就當沒看見,按呂主任意思定稿便是。
但另一個聲音,屬于那個初入職場仍相信黑白分明的自己,在低聲質疑。
這不對勁。非常不對勁。
她將文檔最小化,仿佛這樣就能暫時逃避那個問題。
然而那幾行黑體字,已經深深烙進了她的腦海。
她知道,自己今晚恐怕要失眠了。
這份離奇“加戲”的紀要,像一個悄然而至的謎團,將她籠罩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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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二天,鄭夢琪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
那份紀要像塊石頭壓在心頭,讓她一夜輾轉反側。
上午查房時,她都有些心不在焉,差點漏記了主任的一條囑托。
她需要求證。必須確認,那段“決議”是否真的只是自己的疏漏或幻覺。
也許,會上有人提過,只是自己當時走神沒記下?
又或者,會后呂主任有過什么口頭指示,自己忘了補錄?
盡管這些理由自己都覺得牽強,但她需要先排除這種可能。
午休時間,醫生辦公室人不多。
宋力言師兄坐在窗邊的位置上,對著電腦看文獻。
鄭夢琪端著水杯,看似隨意地走了過去。
“師兄,看文獻呢?”她輕聲打招呼。
宋力言抬起頭,推了推眼鏡,臉上露出慣常的溫和笑容。
“嗯,找點資料。怎么了,有事?”
鄭夢琪在他旁邊的空位坐下,壓低了些聲音。
“師兄,我想跟你確認個事。就周二下午的周會……”
她斟酌著用詞,盡量讓語氣聽起來像是純粹的工作核對。
“關于會上討論的內容,你印象中,有沒有……涉及到A項目和B項目資源調配的決議?”
宋力言聞言,臉上閃過一絲明顯的疑惑。
他放下手里的鼠標,轉過身正對著鄭夢琪。
“資源調配決議?周二?”他皺起眉,認真回想了幾秒。
然后很肯定地搖了搖頭:“沒有。會上就沒討論這個。”
“盧副主任不是簡單提了一句兩個項目的進展嗎?”
“對,就只是提了句進度正常。然后呂主任就說繼續推進,沒了。”
宋力言的回答清晰肯定,沒有任何猶豫。
鄭夢琪的心往下沉了沉。
“怎么突然問這個?”宋力言看著她,目光里帶著詢問。
“哦,沒什么。”鄭夢琪勉強笑了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就是整理紀要的時候,有點不確定,怕漏記了重要內容。”
“紀要啊,”宋力言點點頭,“你辦事仔細,應該沒問題。”
他似乎沒太在意,又轉回去看他的文獻了。
鄭夢琪道了聲謝,起身離開。第一個求證,結果并不樂觀。
她需要更多的旁證。下午,她趁著去護士站核對醫囑的機會,找到了護士長韓雅文。
韓雅文正在配藥室核對藥品,手指靈活地清點著。
“韓老師。”鄭夢琪輕聲喚道。
“哎,小鄭醫生,有事?”韓雅文抬起頭,笑容爽利。
她比鄭夢琪大不了幾歲,但處事干練,消息靈通,是科室里的“百事通”。
“想跟您打聽個事,關于上周周會的。”鄭夢琪走近幾步。
配藥室沒有旁人,只有儀器輕微的運行聲。
“周會?你說。”韓雅文手上動作不停,耳朵卻聽著。
“會上……有沒有提到,要暫停A項目,把資源都集中到B項目上?”
鄭夢琪問得更加直接了些,緊緊盯著韓雅文的表情。
韓雅文點藥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她抬起眼,目光在鄭夢琪臉上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里有探究,有訝異,還有一絲……鄭夢琪讀不懂的復雜。
“這話是聽誰說的?”韓雅文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道。
語氣很平常,但鄭夢琪敏感地察覺到,空氣似乎凝滯了半秒。
“我……就是聽人隨口提了一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鄭夢琪撒了個謊,心跳有些加快。
韓雅文垂下眼,繼續點藥,聲音壓得低了些。
“小鄭醫生,咱們科室周會,從來都是討論具體病人,布置具體工作。”
“這種大方向的資源調配,牽扯到院領導,哪是周會上能輕易定的?”
她的話說得很委婉,但意思已經很明白了。
周二會上,絕無此事。
鄭夢琪感到手心微微冒汗。
“我就是隨便問問,可能是聽岔了。”她趕忙說道。
韓雅文點了點頭,沒再追問,只是狀似無意地提醒了一句。
“咱們科里,事多,人也多。有些話,傳來傳去就變了味。”
“咱們做具體工作的,把分內事做好就行,有些事,別太較真。”
她說完,沖鄭夢琪笑了笑,那笑容依舊爽朗,卻似乎隔了層什么。
然后她便轉身去忙別的了,留下鄭夢琪站在原地。
“別太較真。”
這四個字,像羽毛一樣輕輕落下,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鄭夢琪慢慢走回醫生辦公室。
宋力言的茫然,韓雅文的避重就輕和隱晦提醒,都指向同一個事實。
那條“決議”是憑空出現的幽靈。
而韓雅文的反應,更讓她覺得,這件事的水,可能比她想象的還要深。
她坐回自己的位置,電腦屏幕上還開著未完成的病歷。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郵箱圖標。
那份藏著幽靈的紀要,正安靜地躺在呂主任的收件箱里,等待“確認”。
而自己,這個無意中發現幽靈的人,該怎么辦?
裝作不知道,讓它按照“既定”的軌跡變成“正式決議”?
還是……
她還沒有想清楚,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
許炎彬快步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份文件,神色如常,甚至帶著點慣有的干練勁。
他徑直走到呂海峰主任的辦公桌旁,將文件放下,低聲說了句什么。
呂主任點了點頭,目光在文件上掃過。
鄭夢琪下意識地移開視線,假裝專注地看著自己的屏幕。
心里那根弦,卻悄然繃緊了些許。
她忽然覺得,這間熟悉的辦公室,似乎籠罩上了一層看不見的薄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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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求證無果帶來的不安,并未隨時間消散,反而在鄭夢琪心里不斷發酵。
她開始更仔細地觀察科室里的日常。
呂海峰主任依舊沉穩威嚴,布置工作,審核病歷,主持疑難病例討論。
看不出任何異樣。那份包含“幽靈決議”的紀要初稿,他似乎也未立刻處理。
盧秀芳副主任還是那副溫和持重的模樣,對誰都客客氣氣。
但鄭夢琪注意到,當有人不經意間提起A項目或趙成才副院長時,盧副主任常常會巧妙地轉移話題,或者用“按醫院規定辦”、“看具體需要”之類模糊的話帶過。
許炎彬則顯得比以往更忙了,經常拿著文件找呂主任,或者在走廊里低聲打電話。
他經過鄭夢琪身邊時,有時會投來一瞥,那目光很平常,卻又讓鄭夢琪覺得有些不自在。
宋力言師兄倒是沒什么變化,該做什么做什么,只是偶爾會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樣子。
鄭夢琪知道他想問那天的事,但她自己還沒理清頭緒,不知從何說起。
周五下午,機會來了。
鄭夢琪有一份需要盧秀芳副主任簽字的會診申請單。
她拿著單子,來到盧副主任辦公室門口,輕輕敲了敲門。
“請進。”里面傳來盧秀芳溫和的聲音。
鄭夢琪推門進去。盧副主任的辦公室不大,但收拾得十分整潔。
書架上擺滿了專業書籍和文件夾,窗臺上放著兩盆綠蘿,長勢喜人。
盧秀芳正戴著老花鏡看一份厚厚的病歷,見是她,便摘下了眼鏡。
“盧主任,打擾您了,這份會診申請需要您簽字。”鄭夢琪遞上單子。
盧秀芳接過去,仔細看了看內容,然后拿起筆,流暢地簽下自己的名字。
“好了。”她將單子遞還給鄭夢琪,臉上帶著慣常的微笑。
“謝謝盧主任。”鄭夢琪接過單子,卻沒有立刻離開。
她猶豫了一下,手指無意識地捏緊了紙張的邊緣。
“還有事嗎,小鄭?”盧秀芳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遲疑。
“盧主任,我……想請教您一個關于周會紀要的問題。”鄭夢琪終于鼓起勇氣。
盧秀芳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笑容未變。
“哦?什么問題,你說說看。”
鄭夢琪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專業而困惑。
“就是關于紀要的準確性和完整性。如果……我是說如果,”
她小心翼翼地措辭。
“發現初稿里記錄的某些內容,似乎……和會上實際討論的情況,有不太一致的地方。”
“應該以哪個為準呢?是嚴格按照會上發言記錄,還是……”
她沒有把話說完,但意思已經表達出來了。
盧秀芳安靜地聽著,手指輕輕敲了敲光滑的桌面。
她的表情依然溫和,眼神卻似乎深了一些。
辦公室里的光線很好,能看見空氣中浮動的微塵。
短暫的沉默后,盧秀芳開口了,聲音平緩。
“小鄭,你做記錄一直很認真,這大家都知道。”
她先給予了肯定,然后話鋒微微一轉。
“不過,會議紀要,尤其是我們科室這種工作例會,”
“它的首要目的,是記錄會議形成的共識、決定和待辦事項。”
“有時候,為了表述清晰、避免歧義,對原始討論做一些必要的梳理和歸納,”
“甚至在主任最后確認時,根據實際情況補充或明確一些方向性的意見,”
“這都是很正常的流程。”
她沒有直接回答鄭夢琪的“不一致”問題,而是講了一番聽起來非常合理的“紀要原則”。
鄭夢琪聽得心頭微沉。這幾乎是在暗示,紀要內容以呂主任最終確認為準。
“所以,你的意思是……”鄭夢琪試圖追問得更明確些。
“我的意思是,”盧秀芳溫和地打斷了她,笑容加深了些。
“你不必有太多顧慮。認真做好記錄和整理,是你的職責。”
“至于紀要的最終定稿和發布,呂主任會把握的。”
“他經驗豐富,知道什么該寫,怎么寫,對科室、對大家都好。”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非常清楚了。
盧秀芳知道些什么,或者說,她猜到了鄭夢琪在困惑什么。
但她選擇了一種極其委婉、甚至帶有安撫和告誡意味的方式回應。
不要深究,不必困惑,聽從安排。
鄭夢琪看著盧副主任溫和卻不容置疑的眼神,知道再問下去也不會有別的答案。
“我明白了,謝謝盧主任指點。”她低聲說道。
“嗯,去忙吧。”盧秀芳點了點頭,重新戴上了老花鏡。
鄭夢琪退出辦公室,輕輕帶上門。
走廊里的光線比辦公室內暗一些,她靠在墻上,緩緩吐出一口氣。
盧副主任的態度,幾乎印證了她最壞的猜想。
那條“幽靈決議”并非意外或疏忽,它很可能就是被“有意”添加的。
而盧副主任,這位科室里以穩健公正著稱的元老,選擇了默許,或者至少是“不質疑”。
她甚至善意(或者說策略性)地提醒了自己,不要試圖去挑戰這個“流程”。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混合著隱約的憤怒,涌上鄭夢琪心頭。
難道就這么算了?讓那份虛假的決議,披著“會議共識”的外衣,變成事實?
她知道A項目和B項目背后,牽涉的不僅僅是兩種藥。
還有資源、話語權,乃至更復雜的醫院內部格局。
自己一個小小的住院醫,卷進去,無異于螳臂當車。
可是,那份紀要是她整理的。她的名字會作為“整理人”出現在上面。
這讓她覺得自己像個被蒙上眼睛、推上前臺的木偶,被動地成為了某種“共謀”。
這種滋味,實在不好受。
她走回醫生辦公室,腳步有些沉重。
電腦屏幕上,工作清單還在閃爍。
她坐了下來,卻一時無法集中精神。
目光落在遠處呂海峰主任空著的座位上。
那張椅子,象征著這個科室的最高權威。
而那個權威,此刻正悄然推動著一件她無法認同的事情。
她該怎么辦?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母親發來的消息,問她周末回不回家吃飯。
看著那行簡單的關心,鄭夢琪鼻子忽然有點發酸。
她突然很想念家里那種簡單溫暖的氣氛,遠離這些復雜的算計和沉默的合謀。
但她也知道,自己已經回不去了。
那個幽靈,已經找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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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末兩天,鄭夢琪過得心神不寧。
那份紀要像一根刺,扎在心里,動一下就疼。
周日晚上,她早早回到醫院宿舍,卻怎么也睡不著。
周一早上,她頂著兩個黑眼圈去上班。
一進科室,就感覺氣氛似乎和上周有些不同。
具體哪里不同,又說不上來。
不是明顯的緊張或對立,而是一種微妙的、不易察覺的暗流。
查房時,她注意到,幾個主要負責A項目“心脈康”臨床觀察的醫生和研究生,
情緒似乎有些低落,或者說是焦慮。
他們匯報病例時,話變少了,眼神也有些閃爍,不像往常那樣積極討論。
而負責B項目“固本穩心”試驗的許炎彬等人,則顯得更為忙碌和投入。
許炎彬甚至直接在查房時,向呂主任請示,能否將下周的兩個預約手術床位,
優先安排給B項目的兩個待入組受試者,理由是“項目進度要求緊”。
呂海峰主任沉吟了片刻,看了看盧副主任。
盧秀芳沒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呂主任便同意了:“可以,具體你和手術室、病房協調好。”
這個決定本身或許合理,但在這個節骨眼上,落在鄭夢琪眼里,
卻像是那條“幽靈決議”正在以另一種方式,悄然落地。
那幾個A項目的醫生,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什么。
鄭夢琪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她看到宋力言師兄皺了皺眉,但也只是抿緊了嘴唇。
查房結束,人群散去。鄭夢琪故意放慢腳步,落在后面。
她聽到前面兩個A項目的研究生在小聲嘀咕。
“這下麻煩了,我那邊還有兩個篩選好的病人等著入組呢……”
“設備也是,上周就說那臺監測儀要校準,到現在還沒排上……”
“聽說……是上面的意思?”聲音壓得更低了。
“誰知道呢,反正現在什么都緊著B項目那邊……”
兩人拐進樓梯間,聲音消失了。
鄭夢琪站在原地,心里那股壓抑感更重了。
她能感覺到,那條并未正式公布的“決議”,其影響力已經開始滲透。
像一種無聲的指令,改變了資源的流向,也改變了人心的傾向。
下午,鄭夢琪去藥房取藥,在走廊拐角處,差點和匆匆走過的許炎彬撞上。
“許老師。”鄭夢琪連忙打招呼。
“哦,小鄭啊。”許炎彬腳步略緩,點了點頭。
他手里拿著一份文件,鄭夢琪眼尖,瞥見似乎是某種設備申購單。
“有點事,先走了。”許炎彬沒多停留,快步離開了。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盡頭,方向似乎是直奔行政樓。
鄭夢琪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她回到護士站,韓雅文正在和幾個護士交代工作。
看見她,韓雅文眼神示意了一下,等護士們散開,才走過來。
“小鄭醫生,”韓雅文的聲音很輕,像往常一樣帶著點熟稔。
“最近科室里事情多,你也知道,兩個項目都在關鍵時候。”
“咱們做好自己的事就行,別的,少聽,少問,少管。”
她又提點了這么一句,比上次更加直白。
說完,她拍了拍鄭夢琪的手臂,便轉身去忙了。
鄭夢琪看著她的背影,明白韓雅文是在好意提醒她明哲保身。
但這種“好意”,卻讓她感到一種更深的孤立。
仿佛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認同了某種規則,只有她還在困惑和掙扎。
傍晚下班時,她在電梯口遇到了宋力言。
兩人一起等電梯,氣氛有些沉默。
電梯從樓上下來,門開了,里面空無一人。
走進去后,宋力言忽然開口:“還在想紀要的事?”
鄭夢琪一愣,看向他。
宋力言的表情很認真,還帶著一絲關切。
“師兄,你也覺得不對勁,是不是?”鄭夢琪像是找到了同盟。
宋力言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嘆了口氣。
“夢琪,咱們科室,呂主任經營了十幾年,不容易。”
“外面……院里,現在的情況也比較復雜。”
他話說得含蓄,但鄭夢琪聽懂了。
呂主任需要鞏固自己的方向和成果,應對可能來自趙副院長那邊的壓力。
而這份紀要,或許就是某種信號,或者……武器?
“可是,那不是作假嗎?”鄭夢琪忍不住,低聲說道。
聲音在狹窄的電梯轎廂里顯得格外清晰。
宋力言臉色微微一變,立刻豎起食指在唇邊。
電梯正好到達一樓,門開了,外面有人等著。
宋力言拍了拍她的肩膀,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別鉆牛角尖。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
說完,他率先走出了電梯。
鄭夢琪跟在他后面,看著醫院大廳里來往的人群,忽然覺得有些恍惚。
非黑即白?她只是不想成為那個幫忙涂抹灰色的人。
但宋力言的警告,韓雅文的提醒,盧副主任的暗示,都告訴她:保持沉默,才是“聰明”的做法。
夜色再次降臨。
鄭夢琪沒有加班,早早回了宿舍。
她打開電腦,看著那份依然躺在郵箱里的紀要初稿。
指尖懸在鼠標上,幾次想點開,又都作罷。
她知道,自己正在接近一個臨界點。
是順從這種無聲的“規則”,閉上眼睛,讓這件事過去?
還是……做點什么?
她還沒有答案。但內心的某個角落,那份屬于醫生的、對“真實”的執著,
正在不安地躁動著。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才能判斷,才能決定。
06
周二,又是科室周會的日子。
鄭夢琪走進會議室時,心跳莫名有些快。
她不知道今天的會議上,會不會有人提及那條“幽靈決議”,
或者,它是否會以某種方式,被正式“確認”下來。
會議依舊由呂海峰主任主持。
他看起來和往常沒什么不同,語氣平穩地總結上周工作,布置新任務。
鄭夢琪照舊負責記錄,筆尖劃過紙張,努力集中精神。
盧秀芳副主任匯報了最近幾個危重病人的情況。
許炎彬簡要說明了B項目臨床試驗的入組進度,提到“進展順利,感謝科室支持”。
幾個A項目的醫生也簡單匯報了觀察病例的數據收集情況,措辭謹慎。
自始至終,沒有人提到“資源傾斜”,沒有人提到“暫停”,
更沒有人提起那份尚未正式下發的上周會議紀要。
仿佛那條攪得鄭夢琪心神不寧的決議,根本不存在。
會議在一種看似平靜實則壓抑的氛圍中結束了。
呂主任最后說道:“上周的會議紀要,小鄭,整理得差不多了吧?”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到了鄭夢琪身上。
她感到臉頰微微發熱,手心有些潮濕。
“初稿……已經發給您了。”她盡量平靜地回答。
“嗯。”呂主任點了點頭,沒再多說,“散會。”
人群再次散去。鄭夢琪留在最后,慢慢收拾自己的東西。
她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剛才的會議,是一場心照不宣的表演。
而她,是那個唯一不知情的觀眾,或者說是道具?
下午,她需要去另一棟樓的病案室調一份舊病歷。
穿過連接兩棟樓的空中走廊時,她看到許炎彬站在走廊盡頭的樓梯間門口。
他背對著這邊,正在低聲打電話。
鄭夢琪本不想偷聽,但許炎彬的聲音,在空曠安靜的走廊里,還是隱隱飄了過來。
“……對,紀要的事情您放心……時機我們會把握好……”
“……關鍵是鄧老那邊……對,他老人家雖然退了,但說話還有分量……”
“……趙那邊肯定會有反應……我們準備好了……”
斷斷續續的詞語,飄進鄭夢琪的耳朵。
她的腳步不自覺地放輕,心跳卻驟然加速。
紀要!鄧老!趙!
這些關鍵詞,像閃電一樣劈進她的腦海。
許炎彬似乎覺察到什么,聲音更低了,還側身往樓梯間里走了幾步。
鄭夢琪不敢停留,趕緊加快腳步,走過了那段走廊。
直到走進病案室,關上門,她才靠住墻壁,輕輕喘了口氣。
許炎彬的電話內容,雖然零碎,但信息量巨大!
他提到了“紀要”,而且語氣是“放心”、“把握好時機”,
這說明紀要的事情,他是知情的,甚至可能是參與者!
他還提到了“鄧老”。
鄧德勝老院長,醫院里德高望重的退休領導,據說和呂主任關系匪淺。
難道這件事,還需要爭取鄧老的支持或默許?
至于“趙”,毫無疑問,是指趙成才副院長。
“那邊肯定會有反應”,說明他們預見到趙副院長會反對。
“我們準備好了”,則表明這是一場有計劃的行動。
鄭夢琪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之前的猜測被證實了。這不是簡單的記錄錯誤或疏忽。
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布局,利用周會紀要這個看似中性的工具,
來達成科室資源實質性轉移的目的,并以此應對來自趙副院長的壓力。
而她,鄭夢琪,這個負責整理紀要的住院醫,
在不知不覺中,成了這個布局里關鍵的一環——那個“記錄者”。
她的名字將出現在那份“決議”上,成為它“程序合法性”的一部分。
一種被利用、被操控的憤怒,夾雜著恐懼,在她胸中翻騰。
她覺得自己像個傻瓜,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間。
調完病歷,她渾渾噩噩地往回走。
路過醫生辦公室時,她看到呂海峰主任的辦公室門虛掩著。
里面傳來呂主任和另一個人的說話聲,聲音不高,但語氣嚴肅。
她聽不清具體內容,但能感覺到那種商議要事的氛圍。
她沒敢停留,快步走開了。
回到自己的座位,她打開電腦,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許炎彬的電話片段,像循環播放的錄音,在她腦子里回響。
“紀要……時機……鄧老……”
她現在該怎么辦?
直接去找呂主任,質問他為什么在紀要里添加從未討論過的內容?
她幾乎能想象出呂主任會如何回應。
或許會用盧副主任那套“紀要梳理歸納”的理論來搪塞,
或許會沉下臉,問她是不是對科室決定有意見,
或許……后果她承擔不起。
去找趙成才副院長告發?她連趙副院長的面都沒單獨見過幾次。
而且,這豈不是等于直接站到了呂主任的對立面?
在心血管內科,她還要不要待下去了?
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勒得她有些喘不過氣。
她只是個小小的住院醫,沒有背景,沒有人脈,只有一份還算認真的工作。
她不想卷入高層爭斗,她只想安安穩穩地看病、學習、成長。
可是,那道“幽靈決議”,已經像一道鴻溝,橫在了她和“安穩”之間。
假裝不知道,默默接受?
那條決議一旦正式發布,A項目很可能真的會被邊緣化甚至暫停。
那些為此付出努力的同僚怎么辦?那些等待新藥可能的患者呢?
還有,她自己的良心,能過得去嗎?
鄭夢琪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矛盾和掙扎。
窗外天色漸暗,烏云聚集,似乎要下雨了。
沉悶的空氣,壓得人透不過氣。
她看著電腦屏幕上反射出的自己蒼白的臉,眼神里充滿了迷茫和無助。
她知道,自己必須做出選擇。
而在做出選擇之前,她需要更確鑿的證據。
不只是聽到的只言片語,而是能證明那條“幽靈決議”來源的東西。
一個大膽的、冒險的念頭,在她心里慢慢浮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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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接連兩天,鄭夢琪都在暗中觀察呂海峰主任辦公室的動靜。
她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一個呂主任暫時離開,而辦公室門未鎖的機會。
她知道這很冒險,一旦被發現,后果不堪設想。
但那股想要揭開真相的沖動,混合著被利用的憤懣,驅使著她。
周三下午,機會似乎來了。
呂主任被一個緊急電話叫去行政樓開會,走得很匆忙。
鄭夢琪透過醫生辦公室的玻璃門,看到他快步離開的背影。
她耐心地等了一會兒,確認呂主任短時間內不會回來。
又觀察了一下四周,盧副主任在病房,許炎彬好像去了門診。
其他同事也各忙各的,沒人特別注意這邊。
她的心跳得像擂鼓,手心全是汗。
深吸一口氣,她裝作去主任辦公室送一份需要簽字的普通文件,
手里拿著一張無關緊要的申請單,走向那扇虛掩的門。
輕輕推開,里面果然空無一人。
她迅速閃身進去,反手將門輕輕掩上,但沒有關嚴,留了一條縫。
呂主任的辦公室整潔而有序,巨大的辦公桌上文件擺放整齊。
電腦關閉著。她不敢碰電腦,那是禁區。
她的目光快速掃過桌面、書架、旁邊的矮柜。
然后,她看到了辦公桌旁邊的廢紙簍。
那是一個很常見的金屬絲廢紙簍,里面扔著一些揉皺的紙張、用過的打印稿。
一個念頭閃過:重要的手寫草稿,會不會在丟棄前,被隨手扔在這里?
她蹲下身,強忍著砰砰的心跳和手指的顫抖,開始小心翼翼地翻看廢紙簍里的紙張。
大部分是廢棄的打印文件、過期的通知、寫廢的便簽。
她的手指掠過一張張紙,目光快速搜尋。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在廢紙簍靠近底部的位置,
她看到了一小疊對折起來的A4打印紙,邊緣有些毛糙。
她輕輕將那疊紙抽出來,展開。
上面是手寫的字跡,凌亂但有力,顯然是在快速思考或記錄時寫下的。
內容是關于科室近期工作重點的一些零散想法和關鍵詞。
她的目光急切地搜索著,掠過一行行字。
突然,她的呼吸屏住了。
在紙張下半部分的空白處,有幾行相對工整一些的字跡,
與上方凌亂的草稿不同,更像是深思熟慮后寫下的。
那幾行字寫道:“……A項目(趙)目前價值有限,分散資源……宜明確暫停新入組,集中力量確保B項目(呂)三期成功……此系科室戰略調整,可在近期例會紀要中明確體現,形成決議,以利執行……”
雖然措辭不完全相同,但核心意思——暫停A項目,集中資源給B項目,
并且明確提到“在近期例會紀要中明確體現,形成決議”——
與她電腦里那份紀要上多出的“幽靈決議”,簡直如出一轍!
鄭夢琪的心臟狂跳起來,幾乎要撞出胸膛。
她找到了!這就是那條決議的“原稿”或“藍本”!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仔細辨認字跡。
這字跡……不是呂海峰主任的!
呂主任的字她認得,是那種略帶連筆、骨架清晰的字體。
而這張紙上的字,筆畫更硬,轉折處有些刻意的方直,
尤其是那個“項”字的寫法,很有特點,她似乎在哪里見過。
在哪里呢?她拼命回想。
對了!許炎彬!有一次許炎彬在交接班上寫的注意事項,就是這種字!
筆畫硬朗,轉折方直,“項”字右邊“頁”的上橫寫得特別短!
這字跡,極有可能是許炎彬的!
這個發現讓鄭夢琪渾身發冷。
許炎彬寫了這張“決議”草稿,然后它出現在呂主任的廢紙簍里。
這意味著什么?是許炎彬揣摩呂主任的意思寫的,交給呂主任過目?
還是呂主任授意他起草的?
無論如何,這都證明那條“幽靈決議”是有預謀的產物,
絕不是什么記錄疏漏或會后補充!
她趕緊拿出手機,飛快地將這張紙正反兩面都拍了下來。
她的手抖得厲害,對了好幾次焦才拍清楚。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將紙張按照原樣折好,放回廢紙簍底部,
并盡量將上面的廢紙恢復成之前的樣子。
做完這一切,她站起身,感覺雙腿都有些發軟。
額頭和后背,已經被冷汗浸濕。
她再次快速環視辦公室,確認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然后,她拿起那份一直捏在手里當幌子的申請單,
深吸幾口氣,努力讓表情恢復正常,輕輕拉開門,走了出去。
走廊里空無一人。她快步走回醫生辦公室,坐回自己的位置。
心臟依然在胸腔里激烈地跳動,握著鼠標的手冰涼。
電腦屏幕上,是未完成的病歷界面,一片平靜。
但她知道,平靜已經被徹底打破了。
她手機里存著的照片,是確鑿的證據。
證明那條決議是被人為“制造”出來,并打算偷偷塞進會議紀要的。
現在,她掌握了主動權。
可是,接下來呢?
拿著照片去找呂主任對質?那無異于自投羅網,承認自己偷翻主任辦公室。
去找趙副院長?她依然沒有把握,也不知道趙副院長會如何反應。
直接公開?憑她一個住院醫,誰會信?恐怕立刻就會被反咬一口。
她感到一陣絕望。就算拿到了證據,似乎也無力改變什么。
力量對比太懸殊了。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
呂海峰主任開完會回來了,他面色平靜,看不出情緒。
經過鄭夢琪座位旁邊時,他腳步略頓。
“小鄭,上周的會議紀要,最終稿明天上班前給我。”
他的語氣很平常,像在吩咐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工作。
“明天院周會,需要報備科室決議事項。”
鄭夢琪猛地抬起頭,撞上呂主任深邃的目光。
那目光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力。
明天上班前……院周會報備……
這意味著,那份包含“幽靈決議”的紀要,最晚明天早上就要正式定稿,
并將作為科室的正式文件,提交到醫院層面!
一旦在院周會上報備,就成了板上釘釘的“科室決議”,
再想推翻,就難如登天了。
時間,突然變得緊迫無比。
呂主任說完,便走向自己的辦公室。
鄭夢琪看著他推開那扇門,走進去,身影消失在門后。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瞥向那個金屬廢紙簍。
它靜靜地呆在角落里,仿佛什么也沒發生過。
但鄭夢琪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她已經站在了懸崖邊上。
是往前一步,冒著粉身碎骨的風險,去嘗試揭穿?
還是后退一步,閉上眼睛,任由那輛已經啟動的戰車碾過?
她沒有多少時間猶豫了。
呂海峰主任辦公室的門,在鄭夢琪眼前輕輕合攏。
那一聲輕微的“咔噠”,仿佛叩在了她的心尖上。
明天上班前。院周會報備。
這幾個字像生銹的齒輪,在她腦海里艱澀地轉動,碾壓過每一根神經。
她坐在座位上,身體僵硬,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甲陷進掌心。
細微的刺痛感傳來,才讓她意識到自己攥得多用力。
辦公室里的其他同事,依舊各自忙碌。
敲擊鍵盤聲,低聲交談聲,電話鈴聲,構成日常的背景音。
但這一切在鄭夢琪聽來,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遙遠。
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手機里那張剛剛拍下的照片上,
以及呂主任那句平靜卻不容置喙的交待。
“小鄭,不舒服嗎?”旁邊一位同事注意到她臉色蒼白,關切地問。
鄭夢琪猛地回過神,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沒,沒事,可能有點累了。”她聲音有些干澀。
“哦,注意休息啊。”同事沒再多問,轉頭繼續忙自己的。
鄭夢琪低下頭,看著電腦屏幕,視線卻無法聚焦。
直接對抗呂主任,無異于以卵擊石。她甚至沒有勇氣走進那間辦公室質問。
將照片匿名發給趙副院長?她不知道趙副院長的私人郵箱,也不敢用醫院內部系統。
公開?在科室里,誰會支持她?宋力言師兄或許同情,但未必會站出來。
韓雅文護士長已經明確提醒她“少管”。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無援,像是被困在蛛網中央的飛蟲,掙扎只會讓絲線纏得更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窗外的天色越發陰沉,烏云低垂,醞釀著一場大雨。
壓抑的空氣,讓辦公室也顯得格外悶窒。
就在鄭夢琪心亂如麻,幾乎要被窒息感淹沒時,
醫生辦公室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一個穿著深色行政夾克、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
他面容嚴肅,眼神銳利,掃視了一圈辦公室。
是趙成才副院長。
鄭夢琪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怎么來了?!
科室里瞬間安靜了幾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看向門口。
呂海峰主任辦公室的門幾乎在同一時間打開。
呂主任快步走了出來,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訝和客氣。
“趙院長,您怎么有空過來?快請進。”他側身,做出邀請的手勢。
趙成才卻沒有立刻動步,他的目光在辦公室里緩緩移動,
像是在巡視自己的領地,又像是在搜尋著什么。
最后,他的視線,竟然落在了后排的鄭夢琪身上,停留了短暫的一瞬。
那目光并不凌厲,卻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審視,讓鄭夢琪后背一涼。
“不用客氣,呂主任。”趙成才這才轉向呂海峰,聲音洪亮。
“正好路過,順便了解一下你們科里最近的工作情況。”
他邊說,邊邁步走向呂主任的辦公室,語氣聽起來很隨意。
“特別是,聽說你們上周例會,討論了一些新的……工作思路?”
這話問得輕描淡寫,卻讓周圍的空氣驟然凝滯。
鄭夢琪看到呂海峰臉上的笑容幾不可察地僵硬了零點一秒。
許炎彬不知何時也出現在了辦公室門口,垂手站在一旁,表情恭謹。
“上周例會?就是常規的工作安排。”呂海峰語氣平穩,側身讓趙成才先進門。
“趙院長有興趣的話,我讓負責記錄的同事把紀要拿來給您過目?”
他這話接得自然,目光卻若有似無地朝鄭夢琪這邊飄了一下。
鄭夢琪的心跳差點停擺。拿紀要?!
那初稿還在她郵箱里,那條“幽靈決議”赫然在目!
趙成才已經走進了主任辦公室,呂海峰和許炎彬也跟著進去。
門,虛掩上了。
但呂海峰剛才那句話,像一把懸在鄭夢琪頭頂的劍。
萬一趙院長真的要看,呂主任讓她送進去,她該怎么辦?
直接給那份帶“幽靈決議”的初稿?趙院長看到會是什么反應?
呂主任難道不怕趙院長看到?還是說……他另有安排?
各種猜測在她腦子里瘋狂沖撞,讓她坐立難安。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每一秒都煎熬無比。
辦公室里隱約傳來談話聲,聽不真切,但氣氛顯然不會輕松。
大約過了十分鐘,主任辦公室的門開了。
先出來的是許炎彬,他臉色如常,徑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又過了幾分鐘,趙成才副院長和呂海峰主任一起走了出來。
兩人臉上都帶著公事化的笑容,看不出絲毫異樣。
“那就先這樣,呂主任,你們科室的工作,院里是支持的。”
趙成才站在辦公室中央,聲音不大,卻足夠讓所有人都聽見。
“但有的時候,步子也要穩一點,特別是涉及多個項目資源協調的時候。”
“要充分討論,形成共識,這樣執行起來才順暢,不容易出問題。”
這話聽起來是泛泛而談的領導指示,但落在此時此地,卻意味深長。
呂海峰連連點頭:“趙院長指示得很對,我們一定注意。”
趙成才“嗯”了一聲,目光再次掃過辦公室。
這一次,他直接看向了鄭夢琪。
“這位是鄭醫生吧?負責會議記錄?”
鄭夢琪猝不及防被點名,慌忙站起來,心臟狂跳。
“是,趙院長。”她的聲音有些發緊。
“年輕人,做事認真是好事。”趙成才看著她,眼神深沉。
“記錄工作很重要,要客觀,要準確,反映會議的真實情況。”
“這既是存檔的要求,也是對所有參會者的尊重。你說是不是?”
他這話說得語重心長,像是一位領導對年輕下屬的尋常教導。
但鄭夢琪卻聽出了弦外之音——客觀,準確,真實情況。
他是在暗示什么?難道他也知道了紀要有問題?
“是,趙院長,我明白。”鄭夢琪低下頭,不敢與他對視。
“好。”趙成才點了點頭,沒再說什么,轉身朝門外走去。
呂海峰陪同送了出去。
辦公室里的氣壓,在趙副院長離開后,似乎稍微回升了一些。
但一種更微妙的緊張感,卻彌漫開來。
鄭夢琪緩緩坐回椅子上,手心全是冷汗。
趙副院長最后那幾句話,分明是沖著她說的。
他肯定聽到了什么風聲!甚至可能知道紀要被動了手腳!
但他沒有當場發作,而是用這種含蓄的方式點了一下。
這是警告?還是……某種試探和提醒?
呂海峰很快回來了,他的臉色看起來平靜,但嘴唇抿得有些緊。
他走回自己辦公室,關門前,又看了鄭夢琪一眼。
那眼神復雜難辨,有審視,有壓力,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
鄭夢琪知道,自己已經被放在火上烤了。
趙副院長看似隨意的“路過”和詢問,已經將她這個小小的記錄員,
推到了這場無聲博弈的前臺。
現在,兩邊似乎都在看著她。
呂主任需要她按時交出那份“加工”過的紀要,完成程序。
趙副院長則用話語敲打她,要“客觀準確”。
她夾在中間,進退維谷。
手機在口袋里,沉甸甸的,里面存著那張可能引爆一切的照片。
窗外的天空,終于傳來隆隆的雷聲。
醞釀已久的大雨,傾盆而下。
密集的雨點猛烈敲打著窗戶,發出急促的噼啪聲。
水汽似乎隔著玻璃都能滲透進來,帶著土腥味和涼意。
辦公室里的日光燈顯得更加慘白,映照著每個人心思各異的臉。
鄭夢琪看著窗外模糊的雨幕,心中紛亂如麻。
趙副院長的突然出現,打亂了她原本絕望的思緒。
他似乎是一個可能的突破口,但同樣危險。
直接去找他?證據確鑿,或許能扳回一局?
可趙副院長為什么要幫她?他的目的恐怕也只是打擊呂主任。
自己很可能從一個漩渦,跳進另一個更大的漩渦,成為別人手中的棋子。
而且,趙副院長剛才那番話,也可能是故意說給呂主任聽的,
意在施壓,未必真的會為她這個小角色出頭。
她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和茫然。
手中的證據,此刻更像是一個燙手山芋,扔不掉,也握不牢。
距離明天上班,只剩下不到十五個小時。
她必須在這狂風暴雨的夜晚,做出最后的決定。
是閉上眼睛,交出那份“完美”的紀要,換取暫時的安穩?
還是鼓起畢生的勇氣,去捅破那層看似牢固的窗戶紙?
雨越下越大,仿佛要沖刷掉世間所有的痕跡。
但有些東西,一旦發生,就再也無法抹去。
就像她手機里的那張照片,就像她心里種下的那顆懷疑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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