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穿了5年了,麻煩您盡量修得平整些。”
中午12點,李建民剛剪開一個從廣東寄來的快遞,手機又“叮”一聲,北京網友發來咨詢:“這件襯衫破洞了,本地裁縫說只能遮蓋,您能無痕修嗎?”
他的小店只有3平米,夾在蘇州觀前街的商鋪之間,連招牌都藏在屋檐下。可貨架上堆滿的包裹卻來自天南地北:深圳的西裝、安徽的毛衣、上海的羽絨服……快遞單密密麻麻,像一張微型全國地圖。
56歲的李建民靠一手“無痕織補”手藝,把生意做到了千里之外。如今每天三四十單里,近一半是跨省快遞。“最遠一單從新疆來,路上走了整整七天。”他輕描淡寫地說,手里的針已穿進布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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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民正在修補衣服
生意不再限于街巷,最遠一單來自新疆
在觀前街擺攤35年,李建民因身材高大,第一天上工就被同行喊作“大塊頭”,后來連小店也干脆掛上了“大塊頭織補”的招牌。
“以前只做街坊生意,現在外地客人越來越多。”他翻著手機里的微信訂單,收件地址遍布十幾個省市。許多人是沖著“無痕手藝”來的,“不少客人說,當地已經找不到會傳統織補的師傅了,看到我網上發的修補案例,就愿意寄衣服過來試試。”
這些跨城快遞里,裝著各式各樣的“心頭好”:有老人舍不得扔的舊棉襖,有年輕人的奢侈品外套,也有上班族磨破的西裝褲。“最遠的一單來自新疆,是一件羽絨服,客人還特意加了保價,光運費就近百元。”李建民的妻子一邊整理包裹一邊說,“現在打包寄回成了日常,他們覺得,只要能修好,花些快遞費也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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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民和妻子在店內忙活
“快遞越收越遠,客戶對修補效果的要求也水漲船高,尤其是高檔面料。”李建民隨手拿起一件剛修好的西服展示:破洞處與原衣紋路嚴絲合縫,若不細看,根本察覺不出修補痕跡。織補價格按面料和破損難度而定,毛衣起步價在10到20元之間;西服則更為復雜,通常按厘米計費,單色織補每厘米100元,花色因需精準配色對紋,每厘米價格在100到200元不等。“外地客人大多不議價,覺得手藝值這個價。”
一針一線35年,“無痕手藝”是吸客底氣
“織補不是簡單縫補丁,要讓破衣服看不出修補痕跡。”這是李建民記了大半輩子的師訓。他的手藝源自蘇州振亞絲織廠的老師傅陳振興。
17歲時,李建民拜入其門下,師傅不僅手把手教他辨認面料、對齊經緯線,更教他“心要靜、手要穩、眼要準”的從業之道。“師傅說織補是良心活,每一針都要對得住客人的信任。”
初學那幾年,他光是練習單色面料織補就耗廢了上百塊布料,師傅每天檢查,哪怕有一絲紋路錯位都會讓他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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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塊頭”夫妻織補
35年針線未停,李建民練就了一手應對各類面料的絕活。“最難的是花色西服,必須精準對齊經緯線,稍有偏差,整件衣服就毀了。”這類修補往往得分多次進行,反復調整紋路,耗時最長可達兩周。
“干這行說到底是養家糊口,但我是真喜歡。”李建民語氣平靜,“看著破損的衣服在手里‘復活’,心里就踏實。”
如今,客人先拍衣服和破洞的照片發來,溝通好價格和工期后寄出,修完再快遞回去,全程線上對接。“以前風吹日曬擺攤,現在有了固定鋪面,條件好多了。”他說,“網絡讓手藝走出了蘇州。”
一件舊西服,補回跨越歲月的念想
最讓他難忘的,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專程從無錫坐車趕來觀前街。李建民回憶,老人來到店前時,小心翼翼抱著一個褪色的布包,打開時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里面是一件深藍色的老式西服,領口和袖口磨出了毛邊,左胸口袋下方還有一道被歲月扯出的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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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痕織補
“這是我和老伴結婚時穿的,當年花了我大半年工資,是家里最金貴的物件。”老人聲音微顫,“他走了兩年,這件衣服我一直收著。上次翻出來看到破了,心里揪得慌,是他留給我唯一能摸得著的念想。”
李建民接過西服,能感覺到面料依舊扎實,只是經年摩挲已顯磨損。這件老式西服紋路特殊,配色早已不常見,光是找匹配的線就花了三天。修補時他格外小心,每一針都順著原有的經緯走,生怕破壞衣服原本的模樣。
破口邊緣的纖維松散,李建民先用鑷子一點點梳理整齊,再用最細的針,憑著三十年的手感慢慢織補,線跡細得像藏在布料紋理里。那些天,他只要一有空就坐在案前,眼里心里只有這件衣服,前后足足花了近十天。
當李建民把修復如初的西服遞到老人手里時,她先是愣了愣,隨即顫抖著雙手接過去,湊到眼前仔細看。領口的毛邊被處理得平整服帖,那道刺眼的破口不見了,線跡與原衣紋路嚴絲合縫,若不細看,根本找不到修補的痕跡。
老人捧著西服,手指一遍遍摩挲著曾經的破口處,眼眶慢慢紅了。她抬起頭,緊緊攥住李建民的手,指節都因為用力而泛白,嘴唇動了好幾次,才哽咽著說出一句:“謝謝你…… 真的謝謝你……”
年輕人增多,織補背后是“反快消”新消費觀
“現在的訂單里,年輕人不少。”李建民告訴記者,過去修衣的多是老一輩街坊,如今跨城寄修的主力,反而是習慣上網的年輕人。
這些訂單,不只是對老手藝的認可,更折射出一種悄然興起的消費轉向:從“用完即棄”到“惜物長用”。
25歲的林女士是從上海來蘇州旅游的游客,特意繞路到觀前街,攥著一件破洞的外套找上門。“這是我工作后買的第一件‘牌子貨’,穿了三年很舒服,扔了太可惜。”她說,“我們年輕人的錢,要花在刀刃上。”
她提到,身邊不少同齡人都有類似習慣:要么跨城寄修,要么趁出差旅行順道送補。“有人為情懷,有人圖省錢,但結果一樣:修補代替丟棄,既實用,也算環保。”
無人接針,老手藝想找個“接班人”
生意紅火的背后,李建民心里卻藏著一份憂慮:雖然年輕客人增多,但這門“無痕織補”手藝,正面臨后繼無人的困境。
李師傅和妻子每天從早9點忙到晚5點,長年低頭穿針引線,頸椎和腰椎早已落下病根。“干這行得靜得下心,沒三五年練不出真功夫,可年輕人覺得枯燥、來錢慢,沒人愿意學。”他說,當年觀前街上一起擺攤的幾十名織補匠,如今只剩寥寥幾人;自己也曾教兒子學藝,但孩子堅持半年就放棄了。
“師傅把一身本事傳給我,全國這么多人需要這門手藝,丟了太可惜。”李建民輕輕摩挲著手中的針線,語氣平靜卻堅定,“但只要還有客人寄來衣服,我就繼續修下去,一針一線,能補一件是一件。”
記者手記
采訪中最觸動我的,不是“每厘米百元”的手藝溢價,而是那些跨越千里的快遞包裹——新疆寄來的舊棉襖、無錫老人的婚服、上海姑娘的第一件貴外套……它們承載的早已不是布料本身,而是一種正在消逝的情感契約:對物的尊重,對記憶的珍視。
我們總在尋找“不平凡”,卻忽略了最珍貴的品質往往藏在“堅持”里。李建民只是千千萬萬平凡勞動者中的一員,沒有耀眼的光環,卻用一輩子的專注,把一件“補衣服”的小事做到了極致。
在這個“快買快扔”成為默認選項的時代,李師傅的織補鋪像一座微型抵抗站。但也正是靠“快”的工具:微信、快遞、短視頻,他的“慢手藝”才得以存活。年輕人一邊下單寄修,一邊刷著“斷舍離”;他們認同惜物理念,卻很難花三年學一門“不賺錢”的手藝。
臨走時,李師傅輕聲說:“只要還有人寄衣服來,我就接著補。”這句話樸素得讓人心疼。我不禁想:當最后一位會無痕織補的人也老去,我們失去的,會不會不只是修補破洞的能力,而是修補生活與記憶之間那根細線的能力?
揚子晚報/紫牛新聞 見習記者 孫漢侖
校對 潘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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