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陽保衛戰，張巡的牙齒。｜一段史書都不敢深入描繪的慘烈。

這大概是連史書都不敢具體描繪的戰役，

千秋功過，任人評說？

公元757年十月初九，睢陽城陷，張巡與許遠一起被俘。叛軍名將尹子奇語帶譏諷地詢問張巡：“聽說你督戰時，激憤到眼眶破裂、血流滿面、牙齒皆碎，何至如此呢？”

張巡傲然答道：“我欲氣吞逆賊，只是力不從心而已。”尹子奇勃然大怒，令人用刀撬開張巡的嘴，發現只剩下三四顆牙齒。

當天，張巡、南霽云和雷萬春等三十六人一同遇害，臨刑前，張巡“顏色不亂，揚揚如常”。自睢陽被圍以來，張巡、許遠以一支不足七千人的孤軍對抗十余萬叛軍；睢陽保衛戰打了九個月，不僅保全了作為唐朝財富來源的江淮地區，還牽制了大量叛軍兵力，并間接支援了唐軍在長安—洛陽主戰場的大反攻。

就在睢陽失守11天前，唐軍收復長安；

睢陽失守9天后，唐軍收復洛陽；

睢陽失守12天后，尹子奇兵敗被殺。

張巡、南霽云、雷萬春死在了黎明之時。

三戰三捷

安祿山暴斃之后，安史之亂還剩下三大戰場：

其一是長安—洛陽主戰場，自朔方靈武方向而來的唐軍主力正呼嘯南下，力圖一舉克復兩京，而叛軍只有招架之功，無論是北上靈武劍指唐肅宗李亨，還是南下蜀地震懾李隆基，安慶緒都既無心也無力；

其二是睢陽—南陽戰場，山南東道節度使魯炅堅守南陽，張巡和許遠剛從雍丘撤守江淮地區的門戶睢陽，叛軍想突入江淮切斷唐朝的財富來源，必須得拿下睢陽，在這一戰場上，擁有優勢兵力的叛軍處于攻勢；

其三是相對次要的河東戰場，李光弼打贏太原保衛戰之后，郭子儀又率朔方軍在河東連敗叛軍，取得了局部的戰略主動權。

安慶緒即位之后，第一個軍事大動作就選擇了兵發睢陽。至德二載正月，十三萬叛軍涌至睢陽城下，主將是尹子奇。在之后的近兩年時間里，張巡成為叛軍恨不食肉寢皮的奇人。

至德元載(756)十二月初，張巡率將士三千余人、馬三百匹移師向東，轉戰寧陵。睢陽太守許遠聞訊后也親自帶兵趕來助陣，這也是張巡和許遠在戰場上的首次合作。

張巡在寧陵只待了一個月，前方傳來了叛軍即將大舉進攻睢陽的戰報，許遠立刻遣使向張巡告急。張巡帶著僅有的三千人進駐睢陽，許遠所部也只有三千多人，兩軍合兵不到七千人。

而在睢陽城下，是尹子奇帶來的十三萬大軍。雙方交鋒第一回合，張巡指揮唐軍晝夜苦戰，最多時一天擊退叛軍二十次進攻。激戰十六天后，叛軍在睢陽城下傷亡兩萬多人，被俘將領多達六十余人。尹子奇趁夜拔營而走，睢陽士氣大振。張巡的神勇令睢陽太守許遠不勝欽服，從此，許遠只負責糧草、軍械等居中后勤事宜，將守城作戰的指揮權悉數移交給張巡。

一個多月后尹子奇卷土重來。張巡下令殺牛慰勞三軍，隨后率軍主動出擊。叛軍發現唐軍只有寥寥幾千人，竟敢出城決戰，一派驕兵之態。許遠城上擊鼓，張巡親執戰旗，率軍正面沖擊敵陣，唐軍銳不可當，倏忽之間就擊潰了叛軍，斬殺三十余將，擊斃士卒三千余人，追亡逐北數十里。第二回合，張巡再勝。

尹子奇圍著睢陽日夜猛攻。一天夜里張巡命軍隊擂鼓列隊，做出夜襲敵營的姿態。叛軍高度戒備徹夜不眠，折騰到第二天凌晨也沒見到真的進攻。枕戈待旦的叛軍士卒解甲休憩時，張巡與麾下驍將南霽云、雷萬春等十余人，各率五十精騎從城門殺出直沖敵營。叛軍營中大亂，又被當場斬殺了五十多名將領、五千多名士卒。尹子奇雖未被當場射殺，但箭入左眼，差點兒做了俘虜。第三回合，張巡又勝。

睢陽保衛戰的前三回合，張巡將自己初露鋒芒的軍事才華展現得淋漓盡致：以少勝多、晝夜苦戰、以攻為守、夜襲敵營……張巡證明了他是這個時代的軍事天才之一。張巡還有強大的人格魅力，他會抽空針對圍城叛軍進行攻心戰，以忠義為感召，前后說降了兩百余人，這些人投誠后就成為睢陽最堅強的保衛者。

困守睢陽

隨后尹子奇又征兵數萬，再攻睢陽。堅守了半年的睢陽卻進入了被圍城以來最艱難的時刻。城內三萬石存糧已瀕臨耗盡，張巡和許遠不得不實行嚴格的配給制度，全城軍民每人每天分米二兩左右，不夠吃就雜以茶紙、樹皮為食；同時，盡管開戰以來叛軍在睢陽城下死傷數萬，但睢陽外無援軍，士卒戰死一個少一個，只剩下1600余“饑病不堪斗”的殘兵，已經喪失了主動出擊的能力，唯余死守一條路。

為了從速攻城，尹子奇想出了很多奇招，云梯，鉤車，木驢，磴道，張巡都能一一化解。尹子奇黔驢技窮，被迫放棄了強攻睢陽，命士兵在睢陽城外挖掘三道壕溝，并設置木柵以阻擋唐軍突圍，明擺著是想把唐軍困死在城中。睢陽糧草將盡，尹子奇需要的只是等待。

第四回合，張巡雖然再勝，但睢陽已是強弩之末。進入八月，睢陽守軍更是只剩下600人。張巡決定不再下城，和許遠各領三百人守住城門，與將士們在城頭上同食共寢。張巡深知，能救睢陽的就只有援兵了。

然而附近的唐軍將領，或是懼怕叛軍勢大，或是嫉妒張巡、許遠的軍功，據說還有唐軍內部互相傾軋的因素，總之推說“今日睢陽已不知存亡，援兵去了還有什么用”。

到了十月，睢陽城中徹底斷糧。有人建議棄城東走，張巡和許遠商議之后，一致認為：“睢陽是江淮屏障，若棄城而去，叛軍乘勝長驅直入，江淮就保不住了！何況，如今將士們都餓得無力遠行，未必能突出重圍?！崩^續堅守，這就是張巡和許遠的最后答案。

兩人仍然尚存希望，等待援軍的到來。張巡和許遠可能還是高估了人性的底線，固執地認為每個同僚心中都有“大局”這個東西在。糧食、茶紙、樹皮都吃完了，沒過幾天，麻雀和老鼠也都吃光了，張巡此時做出了睢陽保衛戰迄今為止最具爭議性的一件事：人相食。

張巡殺掉了愛妾，許遠殺掉了幾個家奴，將士們不忍吃，張巡逼著他們吃……據《舊唐書·張巡傳》所載，在睢陽守軍的最后時光里，“所食人口二三萬”。為了守睢陽，張巡被迫放棄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包括作為一個儒家士大夫的道德底線。千秋功罪，誰人評說？

十月初九，當潮水般的叛軍涌上睢陽城頭時，餓病交加的唐軍將士已無還手之力。四十九歲的張巡向西遙拜，對著李亨的方向高喊：“臣力竭矣，不能全城，生既無以報陛下，死當為厲鬼以殺賊！”張巡此時還不知道，王師此時已光復了長安。睢陽城陷三日后，張巡、許遠至死不忘的援軍終于來了！

睢陽保衛戰歷時九個多月，按照《資治通鑒》的口徑，“前后大小戰凡四百余，殺賊卒十二萬人”。李翰在《進張巡中丞傳表》中稱：“賊所以不敢越睢陽而取江淮，江淮所以保全者，巡之力也”。張巡的“人相食”在李亨時代卻最終過不了輿情這一關，“議者或罪張巡以守睢陽不去，與其食人，曷若全人”。

除了一聲嘆息，知巡罪巡，其唯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