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27次列車穿過鴨綠江時,我正啃著母親塞進背包的燒雞。油紙包里的燒雞肥得流油,是我家熟食店今天早上現做的。我叫趙建國,三十一歲,在沈陽開了三家熟食店,此去朝鮮純粹是因為生意淡季閑得慌。
“去看看朝鮮姑娘有多水靈!”朋友們起哄道。
平壤車站比我想象的冷清。然后我看見了崔英愛——我們的朝鮮導游,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制服,站在昏黃的燈光下,像一株在石縫里長出的蘭花。
“歡迎中國同志們。”她的中文字正腔圓,眼神卻躲閃著,不敢直視任何人。
頭兩天,一切如常。英愛機械地背誦著導游詞,領我們參觀光鮮亮麗的景點。轉機發生在第三天,我們去開城的路上。
大巴在中途一個不知名的小鎮拋錨了。司機說需要等修理工從平壤趕來,至少兩小時。
“同志們可以在附近轉轉,但不要走遠。”英愛勉強笑著說,但臉色明顯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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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溜達到了鎮子邊緣。那里的景象讓我手里的相機差點掉地上——土坯房歪歪斜斜,窗戶上糊著塑料布。幾個面黃肌瘦的孩子圍著一個鐵桶,桶里煮著看不清顏色的糊狀物。最讓我震驚的是,一個老太太正從垃圾堆里撿拾著什么,小心翼翼地放進懷里。
我下意識舉起相機,“咔嚓”一聲。
“趙同志!不要拍!”英愛突然沖過來,臉色煞白。
“這……這是怎么回事?”我指著那些孩子。
英愛咬著嘴唇:“他們……在玩游戲。我們回車上等吧。”
“玩游戲?那老太太也在玩游戲?”我聲音大了些。
英愛眼里閃過一絲恐慌:“請您理解,有些畫面……不適合拍攝。”
回到車上,我一整天沒說話。晚上在開城賓館,我問同屋的上海老教授:“您看見下午那些孩子了嗎?”
老教授嘆氣:“看見了。我在云南支教時見過類似的營養不良癥狀。但在這里說這些……不合適。”
第四天參觀一家紡織廠。英愛自豪地介紹著朝鮮紡織業的成就,但我注意到,工廠里的女工們大多面色蒼白,工裝松垮垮地掛在身上。午休時,我看見幾個女工蹲在墻角,分食一個拳頭大的飯團。
我走到英愛身邊,壓低聲音:“金導,工人們……吃不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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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愛的手指絞在一起:“我們的工人有充足的營養保障,您看到的只是……只是加餐。”
“加餐就吃那么點?”我沒忍住。
英愛猛地抬頭,眼里有淚光閃動:“趙同志,求您別問了。”
那天晚上,我在賓館院子里又看見了英愛。她坐在石凳上,望著月亮發呆。我走過去,遞給她一個蘋果——從國內帶的。
這次她沒拒絕,接過蘋果,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甜嗎?”我問。
她點頭,眼淚卻掉了下來:“趙同志,您是個好人。所以請您……不要再問那些問題了。對您不好,對我更不好。”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我說。
英愛擦掉眼淚,聲音輕得像羽毛:“在我們這兒,有時候不知道真相,才是幸福。”
第五天,旅行團被安排參觀平壤的一家幼兒園。孩子們表演節目,臉蛋上涂著紅胭脂,但細看能發現他們瘦小的手腕和突出的鎖骨。表演結束后,每個孩子得到了一塊餅干作為獎勵。我看見一個男孩把餅干小心翼翼包在手帕里,塞進褲兜。
“不帶回家給弟弟。”男孩小聲對同伴說。
回程的大巴上,我故意坐在英愛旁邊。車經過平壤郊區時,我看見田里的人們彎腰勞作,身形瘦削得像稻稈。
“金導,”我看著窗外,“朝鮮普通人……到底過什么樣的生活?”
英愛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回答了。然后,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您真的想知道?”
“想。”
她看了眼司機和陪同人員,他們都坐在前排打盹。于是她開始說話,聲音低得我必須湊近才能聽清:
“平壤是首都,情況最好。每個月有15公斤糧食配給,但最近幾年常不足額。肉?一個月能有200克就不錯了,通常是節日才有。”
“那其他地方呢?”
英愛閉上眼睛:“我的老家在咸鏡北道。那里……配給更少。我妹妹寫信說,今年春天,他們一家四口,一個月只分到8公斤玉米面。她的小女兒,今年五歲,還沒您背包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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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上的登山包有二十斤。
“為什么不離開?”我脫口而出。
英愛苦笑:“離開?去哪里?怎么去?我們出門需要介紹信,跨省需要審批。普通人……連平壤都進不來,除非有特殊許可。”
大巴顛簸了一下,英愛繼續說:“您看見的那些孩子,那些老人……他們不是少數。在平壤之外,很多人一天只吃兩頓,還是稀的。冬天……冬天最難熬。”
我感到喉嚨發緊:“政府不管嗎?”
“管。但糧食就那么多。”英愛看著窗外,“我們導游算是特權階層了。我每月有22公斤糧食配給,偶爾還能分到糖和油。所以我必須努力工作,不能犯任何錯誤。如果我丟了工作,我的家人……就會失去這份配給。”
她轉過頭,直視我的眼睛:“趙同志,您現在明白了嗎?為什么我們不能讓游客拍那些照片?為什么我們必須展示最好的一面?因為我們需要外匯,需要游客,需要讓外面的人覺得我們過得很好。這樣,援助才會來,投資才會來。”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原來那些光鮮的展示,背后是這樣的邏輯。
“那你們恨這樣的生活嗎?”我終于問。
英愛搖搖頭:“恨?不,我們感激國家在困難時期還能保證基本配給。我們只是……只是希望有一天,孩子們能真正吃飽,老人們不用撿垃圾,病人能吃到藥。”
她頓了頓:“您知道我最羨慕中國什么嗎?不是高樓大廈,不是手機汽車,是你們的選擇權。你們可以選擇今天吃什么,選擇去哪里工作,選擇說什么話。我們……沒有選擇。”
第六天,行程是參觀萬景臺和金日成廣場。英愛又變回了那個專業的導游,但我知道,有什么東西已經不一樣了。講解間隙,她會偷偷看我一眼,眼神復雜。
晚上,我做了個決定。我把背包里所有能吃的都翻出來:五包壓縮餅干、三根火腿腸、兩包牛肉干、一袋糖果,還有母親塞的那半只燒雞——已經有些味道了,但還能吃。
深夜,我敲響了英愛的房門。
她開門時穿著睡衣,驚訝地看著我。
“這些給你,”我把東西塞給她,“想辦法寄回老家,或者……你自己留著。”
英愛看著那堆食物,眼淚無聲地流下來:“這太危險了,如果被發現……”
“就說是我強迫你收的。”我說,“明天我就走了,他們能把我怎樣?”
她顫抖著收下,突然抓住我的手:“趙同志,您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因為我覺得,”我聲音哽咽,“人不該這樣活著。孩子不該餓肚子,老人不該撿垃圾,年輕姑娘不該為了一口吃的擔驚受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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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愛哭出聲來,又趕緊捂住嘴。走廊那頭傳來腳步聲,她慌忙關上門。
最后一晚的告別宴會,英愛沒有換傳統服裝,還是那身洗得發白的藍制服。她給每個人敬酒,輪到我的時候,她低聲說:“我會永遠記住您的善良。”
宴會后,她在走廊遞給我一個小布包:“回到中國再打開。”
返程的列車上,我打開布包,里面是一張照片——英愛和一個小女孩的合影。背面用中文寫著:“這是我妹妹的女兒,今年五歲,叫順姬。如果有一天……如果您有機會,請幫幫她。”
還有一張紙條:“趙同志,您讓我相信,世界上還有善良的人。但請您忘記在朝鮮看到的一切,好好過您的生活。我們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命運,這是我的選擇,也是我的責任。珍重。崔英愛”
我攥著那張照片,看著車窗外掠過的朝鮮鄉村。那些低矮的房屋,那些在田里勞作的身影,那些在路邊玩耍的瘦小兒童——原來每一個模糊的影子,都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都在為一口飯掙扎。
回到沈陽后,我像變了個人。熟食店每天打烊后剩下的食物,我不再倒掉,而是分給附近的流浪漢和低保戶。朋友說我瘋了,生意人講什么慈悲。
他們不知道,我見過真正的地獄。
我通過各種渠道打聽往朝鮮寄食物的辦法,最后找到一個丹東的民間組織。每個月,我都會寄去一批壓縮餅干和奶粉,收件人寫“順姬”。我知道這些物資可能到不了她手里,但萬一呢?
母親催我結婚,我去了幾次相親,總是心不在焉。姑娘們談論房子車子彩禮,我卻在想:那個叫順姬的小女孩,今天吃到飽飯了嗎?
我在店里掛了張朝鮮地圖,每天看著它發呆。員工們私下議論:“老板從朝鮮回來后就魔怔了。”
我不是魔怔,我只是忘不了。忘不了那些饑餓的眼睛,忘不了英愛說“我們只是希望孩子們能真正吃飽”時的眼淚,忘不了那個把手絹包餅干塞進褲兜的小男孩。
去年冬天,丹東的組織傳來消息:有一批物資成功送到了咸鏡北道,照片里,孩子們捧著餅干笑。雖然我不知道順姬在不在其中,但至少有一些孩子吃上了。
今年春天,我夢見英愛了。夢里她穿著新衣服,站在一片麥田里,麥浪金黃。她說:“趙同志,今年收成好,孩子們都能吃飽了。”
醒來時,我淚流滿面。
我知道這也許永遠只是個夢。在真實的世界里,英愛可能還在那身洗得發白的制服里,繼續她的導游工作;順姬可能還在為下一頓飯發愁;那些我在小鎮看見的孩子,可能依然圍著鐵桶,煮著看不清顏色的糊狀物。
但有些事,知道了就不能假裝不知道;有些人,見過了就不能假裝沒見過。
所以我繼續寄物資,繼續幫助我能幫助的人。這不是偉大,只是贖罪——為我曾經對世界的無知,為我曾經擁有的而不自知。
而那個在平壤的朝鮮女導游,那個告訴我真相的勇敢女子,我可能再也見不到她。
只愿她有一天,能真正自由地說出想說的話,吃到想吃的東西,去到想去的地方。
只愿所有像順姬一樣的孩子,都能在吃飽飯后,有力氣追逐一個不再饑餓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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