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錢星文 編撰:馮曉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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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約1.1萬字,故分三篇發布。續前篇:
江西文史 | 英國艦隊首訪江西紀,1858年(上)
江西文史 | 英國艦隊首訪江西紀,1858年(中)
【正文】
11月30日。
我們極為煩躁地發現,竟走錯了水道。只得按原路返回,再越過那道沙洲,并繞過湖口對面的島,往那邊再尋一條可通的航道①。好不容易僥幸尋到,但又不得不跨過另一處極難的淺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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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9年大清帝國全圖
下午兩點,我們抵達了九江(Kew-kiang)。
因我們持有致此地官員的公函,于是當日便在此留駐,并上岸考察其現狀。這座重要的“府”城,是自離開鎮江府(Chin-kiang-foo)以來,我們所抵達的第一個仍在清軍控制下的同級府城②。
我們看到的景象凄慘至極。 一條殘街、幾間寒酸小鋪,是這座昔日繁盛、人口興旺城市僅存的一切。九江城墻周長有五六英里(約8-10公里),所圍廣大城地,僅有廢墟、野草與菜地而已。
居民告訴我們,城中凋敝,一則因太平軍盤踞此地五年之久,二則因清軍于今年四月(即七個月前)③攻回此城時大肆破壞。如今駐軍四千,而全城平民卻不過區區數百。他們似乎盡數出動,尾隨在我們身后,神情分外驚愕,又略帶幾分惶恐。
城中心有一處高地④,滿覆廢墟,從此處可俯瞰極為開闊的景色。我們腳下,是一片凄涼的磚瓦廢墟;身后,聳立著巍峨的廬山險峰;身前,一連串湖泊延伸至朦朧遠景,最終融入夕陽的熾烈霞光;而城墻之下,浩浩長江卷著渾黃的江水奔向大海。
整座九江城的唯一亮點是一座新建的孔廟,由皇帝親自下令修建。廟內立有一塊碑,由一位著名大臣題字,以紀念其摯友:一位在攻城時陣亡的滿族將軍⑤。
城外郊區倒還有一條較像樣的街⑥,商鋪也比城里好得多。其中一家專營洋布,我在店內見到曼徹斯特棉布⑦與一種俄國進口的紅呢。
我們參觀了一家藥鋪,見他為神情急切的病人抓藥,其中有搗碎的蜘蛛、人參、以及各種根莖與蟲蛇。又走進一家面點作坊,發現店里部分面粉竟遠自山東而來。我們在雜貨店嘗了幾口甜食,在布莊看了些棉布,又到家常器具店里尋找古瓷自然一無所獲。
九江以雙塔見稱,一座在城外,一座在城內⑧,后者已部分被毀。
【譯注與解讀】
① 此處所指為張家洲(今江洲鎮)。張家洲由多處江中沙洲逐漸堆積而成,百余年前水道縱橫,行船至此,往往莫辨深淺。中式淺底帆船尚可通行,而英國軍艦多為海輪,吃水較深,至湖口以上的航行,便吃盡了苦頭。
② 彼時,從鎮江至九江一線的沿江主要城市多在太平軍手中,但城市之外的鄉鎮地區,則多為清軍控制。
③ 1853年9月,太平天國第一次西征攻占九江,留林啟榮率部駐守。此后,林啟榮堅守九江近五年,多次擊退湘軍進攻。1858年5月19日,湘軍攻破九江城,林啟榮及其部下一萬七千余名太平軍全部犧牲,城中百姓亦遭屠戮。文中所稱“今年四月”,是中國官方記載的農歷,而非公歷,即咸豐十一年四月十日。
④ 從此段描述,以及從英國人滯留時間判斷,應為九江城內最高處的延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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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齊布畫像 圖源:清光緒二十七年石印本《紫光閣功臣小像》,吳友如繪
⑤ 這位滿族將軍為塔齊布,為其題碑者,當為其上司、湘軍統帥曾國藩。塔齊布(1816—1855),滿洲鑲黃旗人,系曾國藩的重要將領,在與太平軍的作戰中屢立戰功。攻打九江期間,塔齊布因積勞成疾,病逝于湘軍大營。其后,九江城內建有塔公祠,舊址即今柴桑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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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公祠,約1927年 來源:《潯陽逸聞》
⑥ 城外像樣的街:西門口外的府前西路,九江是商業中心地帶,后改造為大中路。
⑦ 曼徹斯特棉布(Manchester calicoes):英國工業革命后曼徹斯特大規模機器織造的平紋白棉布,為 19 世紀英國面向海外市場的大宗出口商品之一,亦是對華貿易中最具代表性的紡織品類別之一。
⑧ 雙塔:九江城外江邊的鎖江樓塔和城內能仁寺的大勝塔。
【正文】
12月1日。
鑒于昨日航行多有險阻,今日一早便派出迎風號(Lee)上前探測河道。待其回報順利,我們便起錨前行,順利航行約二十英里(約32公里),突然被一處沙洲①攔阻,要從此處通行,必須布設浮標,劃出一條一條航道。最終我們勉強擦底而過,龍骨下僅留約三英寸(約7.6厘米)的水深。
船行至此,北岸為龍坪(Loong-ping)村,對岸可見紅色的黏土峭壁格外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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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ogle地形圖
站在桅桿橫架上朝南望去,一片大湖②鋪展開來,湖面點綴著高聳的林島。遠處可見白帆點點,眾多船只在湖上穿行。向北,則是一片廣闊的湖泊,延伸至遠方山腳,湖面同樣布滿船只。
在此處,我第一次看到木排,其上筑有棚屋,每個木排上都有各自的一小群人居住。沿岸地勢平坦,耕作精良,相較此前所有江段,此處居民數量可觀,更為繁榮興旺。
一條人流繁忙的道路自平原穿過,行人多乘獨輪車,撐著色彩鮮艷的陽傘以遮擋烈日。再前行數英里,北岸是繁盛的武穴鎮,全鎮居民都傾巢而出,好奇盯著我們。南岸則是馬頭(Ma-kow)村,一個風景秀麗的村莊,坐落于林木蔥郁的山谷中。
馬脊山在此處臨近江畔,山體自水邊陡然拔起,高達1500至2000英尺(約450–600米)。望見北岸山鏈擋在前方,我們反覺欣慰,因為明日行程得從峽中穿行。看這一路山勢峻峭,景色必然不俗。
而今日航程本身,也別有一番獨特的意義:從未有外國人航行至此段水域。除非某個化裝遠游的耶穌會士,曾在其傳教途中偶然路過,卻未留下只言片語。
于是我們此刻滿懷期待,在接下來的數日里,我們將盡情享受那種“首次目睹未涉之境”,所帶來的那份罕有而動人的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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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ogle地形圖
【譯注與解讀】
① 此沙洲為新洲。
② 此處大湖為朱湖和赤湖。
作者在這一段中對地理形勢與地名的記載相當準確,如龍坪鎮與城子鎮之間的新洲、碼頭鎮(原名“馬頭鎮”)等。其時赤湖尚與長江相通,瑞昌一帶盛產木材,江面上常見木排與棚屋。
無論是本書作者,還是此次航線中其他隨行人員留下的記錄,都對能夠進入湖口以上的長江水段感到由衷的驕傲與興奮。正如本段所言,由于清政府嚴禁外國人私自進入內地,除經特批的使團外,此前僅有極少數耶穌會士以化裝方式潛入,循長江進入西南地區。
【正文】
12月22日。
今日打獵收獲雖豐,卻不足以彌補我們歸船后聽到的凄涼消息:前方根本不存在可通航的水道。更令人沮喪的,是隨之做出的決定:棄置震怒號(Furious)與巡游號(Cruiser)兩艦,改乘鴿子號(Dove)與迎風號(Lee)返滬。
12月23日。
這一天,我們用來安慰那些留守的同伴們,他們即將面對一個悲慘的冬季:在中國內陸的深處過冬,因為在來年春天之前,江水上漲無望。
【譯注與解讀】
以上略去原書中關于訪問湖北的相關記載。
艦隊返程的記錄十分簡略。1858年12月20日,艦隊返回九江,卻因長江水位太低而無法前行。經過三天嘗試后,艦隊決定將兩艘吃水較深的炮艦停留在九江城外江面上,額爾金伯爵及本文作者等主要使團成員(12人)乘坐兩艘小炮艇于平安夜12月24日先行離開,27號在蕪湖和天罰號(Retribution)會合,新年1月1日抵達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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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等護衛艦震怒號(H.M.S. Furious)來源:《倫敦新聞畫報》1857年4月18日
滯留在潯陽江上的震怒號與巡游號曾一度引起本地官員極大恐慌,他們懷疑英人別有用意。船長日志記錄,原以為兩艘艦艇要到來年4月江水上漲才能復航,然而連降6日大雨,江水上漲,兩艘戰艦抓緊時機得以脫困,于1859年1月5日駛出 江西,1月10號抵達上海。
開創歷史的英國艦隊長江之旅,至此結束。
(全文完)
【后記】
1858年5月19日,湘軍攻破九江城并大肆屠。地方文獻中常有“城中僅存三十人”之說,這一觸目驚心的數字,長期以來既被反復引用,又始終缺乏可以相互印證的第一手材料。本篇所依據的英國原版記述,恰在這一歷史斷裂帶上留下了難得的旁證。
英國艦隊在半年后到達九江,所見一片元氣盡失、滿目凋敝的景象。這些由外人所記錄的旅行日記,為我們提供了難能可貴的歷史資料。與清末官方文書和地方志相比,這些“殖民者”的筆記并不宏大,卻更貼近真實的日常世界——江水的漲落、城鎮的空寂、百姓的身影,皆是本地文史中久已缺失的細部。
正因如此,作者從海外購得原版文獻并加以翻譯,其意義絕不止于資料的補充。而是一種近乎笨拙卻必要的堅持:只為把被埋沒在外文書頁中的九江,重新帶回本土的歷史視野。讓過去的九江,重新被看見、被理解。正是在這些此前未被國內系統發現與研究的記錄中,九江近代史得以補上那些沉默而關鍵的空白。
做這些,就是情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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