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鄧嗣禹 譯者:彭靖
1842年8月29日,中英《南京條約》(The Sino-British Treaty of Nanking)簽訂,這既是遠東史中19世紀條約體制的開始,同時也是清帝國走向沒落的標志。但是無論在英文、中文還是其他文字的材料中,對于這一劃時代條約的談判過程的記載都非常簡略。這是因為,英國公布的關于第一次中英戰爭的文件,幾乎只停留在1840年的藍皮書里;而直到1930年,中國官方的奏報和諭旨才公布。
幸運的是,在談判期間,中國有個名叫張喜的人寫了一本《撫夷日記》,其中提供了關于談判進展的詳細記錄。在談判過程中,張喜曾起到重要作用,他知道絕大多數的談判內幕信息。1936年,這份日記才由文殿閣書莊于北平據鈔本刊印。日記的內容十分重要,應當翻譯成英文,使西方學者也可得見。不過,在提供加注英譯文(第一至六章)之前,仍有必要簡略介紹日記作者的背景,并考證這本日記的真實性。
![]()
張喜的早期經歷
《籌辦夷務始末》一書中,《撫夷日記》作者的名字被寫成張禧,在他的小傳里又被寫成張士淳,字小滄。他是欽差大臣伊里布喜歡的隨從或仆人,是一位具有雄辯才能的使者,曾多次被差遣到英國軍艦上。由于他的地位和出身低微,在人名詞典、傳記索引,或像《天津府志》《天津縣志》這樣的地方史志中都找不到有關他私人生活的材料。
我們所能掌握的全部材料,就是這份日記后面所附的一篇簡短的個人小傳,其中充滿了對作者的輕浮奉承之詞。根據這篇小傳所述,張喜是北直隸(河北北部)天津縣人,其家族幾代人中均有知名人士,只是由于慷慨好施,致家道中落。據張喜自己說,1842年時他父母都年過八旬,此外他還有一個四弟。依小傳所述,張喜本人“賦性伉直,然極精敏,好讀書,只觀大略,于有用之學,當世之務,留心臻至。身長六尺有超,姿貌魁碩,望而知為俊杰”。
一開始,大約在1828—1830年間,張喜僅是為官員舒炘(徐炘)做事的小吏,負責收發信件(司箋)。幾年后,他到時任云貴總督(1833—1839)的伊里布手下做事。由于職位較低,張喜受到同僚們的排斥和忽視,在云南一年有余,憂慮不得志。1839年,伊里布調任兩江總督,并于1840年1月21日在總督府就任。因路途遙遠,他的大多數幕僚都不愿意隨行,只有張喜隨他前往。從那時起,張喜就有了處理公務,與總督近距離接觸、頻繁交談的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逐漸被認可為有才之士。
![]()
1840年的戰事與談判
張喜之所以能夠出名,源于中英戰爭(Anglo-Chinese war)。按照中方的觀點,這場戰爭是由英國商人控制的對華鴉片貿易引起的,鴉片貿易使中國人民深受毒害,同時造成中國白銀外流。為此,在1839年3月,林則徐被派往廣州禁止鴉片貿易。他迫使英國等國商人交出20283箱鴉片,并全部銷毀。按照英方的觀點,英國發動這場戰爭是為了國家之間的平等,或者說是為了英國的優越性;為了反對廣州的官行壟斷(Co-hong monopoly),爭取自由貿易;同時,還為了能對在華英人治以英國法律。
1839年11月,這場戰爭的第一次沖突在廣州發生,從那以后直到1840年夏,并未發生進一步交戰。1840年7月5日,海軍準將伯麥(Gordon Bremer)率領遠征軍占領浙江舟山首府定海,以陸軍少將布爾利(Major General Burrell)為首的臨時政府很快組建起來。8月9日,英國遠征軍繼續北上,抵達天津附近的大沽。直隸總督琦善謙恭地接待了英國全權代表海軍少將懿律(George Elliot)和海軍上校義律(Charles Elliot)。8月30日,琦善通過商談說服英軍于9月25日離開天津,退回廣州。
1840年9月17日,琦善作為欽差大臣來到廣州,取代被解職的林則徐,并受命與英方談判所有問題。與此同時,8月9日伊里布被任命為欽差大臣,調查和管理浙江事務。他派專員到前線調查,經過幾個星期對于形勢的研究,伊里布認識到,英國艦隊實力非常強大,大炮具有極大威力,中國在海上幾乎不可能取得勝利。英軍被說服退回廣東時,皇帝(9月24日)下令沿海各陣地炮臺不得向英艦開火,并指示伊里布小心謹慎地制訂一份計劃,通過武力收復定海。為了從海陸兩方進攻,伊里布從其他省調來增援部隊,并訓練水師。但實際上,1840年在浙江沒有同英國人發生過戰爭,只發生了兩起事件。
第一起事件發生于9月16日,馬德拉斯炮隊(Madras Artillery)的安突德(P. Anstruther)上尉因在定海附近測繪地圖被俘,隨后押送至寧波;9月22日發生了另一起突發事件,海軍上尉道格拉斯(Douglas)指揮的武裝雙桅帆船“風鳶”號(Kite)在余姚遇軟沙傾覆,據中方的奏報,這是中國巡船引誘所致。包括航務長的妻子拿布夫人(Mrs. Noble)在內,20多個“夷人”被俘并受到虐待。他們后來成為張喜與伊里布同英國人進行外交談判的重要砝碼。
事態發生后,英方盡最大努力,企圖爭取這些俘虜無條件釋放,而中方要求英軍以放棄定海作為交換條件。9月22日,伯麥照會伊里布,要求釋放被囚英人,伊里布則提出歸還定海的反要求。10月1日,懿律發來一份強硬的照會,再次要求釋放被俘人員,但并未提及任何交換條件。義律更親自到達鎮海,要求與中國方面人員會談。
1840年10月,由于中英兩國之間的反復照會與會談,使得張喜有機會活躍于外交舞臺之上。10月21日,伊里布派陳志剛與張喜到英國艦船上,商討釋放俘虜的條件。這一次,張喜使用的是其原名張士淳。由于他的身份只是伊里布的一個家人或仆人,為了提高他的威望,其主違規讓他戴上了六品頂戴。
10月23日,懿律又送來一份照會,可能是以中文寫成,據說文體混亂,令人毫無頭緒,除了最后幾句之外幾乎不知所云。該照會似乎是要求伊里布制止定海居民滋擾英國人,因為據中英雙方資料記載,定海人拒絕與“夷人”扯上任何關系,也拒絕賣東西給他們。伊里布渴望英國當局離開定海,撤回廣州去。經過仔細考慮,他挑選了幾名精明能干的官吏——張喜、陳志剛等——前往英國艦船上同英方談判。他們以犒勞英軍為名,帶來牛、羊、雞、鴨等。在雙方爭論中,英方說他們無意久踞定海,暫踞此地只因還未獲琦善準許開放對英通商口岸;一旦與琦善達成最后協定,他們就撤兵。張喜等人發現,他們很難使英方改變主意。
10月27日,中方官吏再次到英艦送禮,并得到回贈之禮。英國人送張喜禮物時十分隱秘,甚至連陳志剛也不得其詳,這可能就是張喜在日記中提到的兩塊表的來源。另據《撫夷日記》跋語,從1840年秋到1841年春,張喜上過六次英艦。
張喜的小傳作者堅持認為,從始至終毫無差錯地處理“夷事”的,只有伊里布一人。而伊里布能夠做到這一切,則全靠張喜的能力。伊里布對俘虜很好,因為他希望用他們來交換定海。他發現很難找到合適的談判人,屢次命人推舉而不得獲。此刻,張喜毫不猶豫地以英雄之姿站出來,自愿承擔此事。他的朋友都為這項危險的事業感到擔憂,不過,張喜的態度還是像往常一樣堅定。《撫夷日記》中,《五品冠服張公小滄小傳》(簡稱《張喜小傳》)有如下記載:
駕一葉舟至火輪船,直達其大艇,踞見懿酋……等,曉以國恩及伊相德意,并責其狂悖,誘使該夷自請以地易人。……會夷酋張?,傾洋酒滿巵進公,公一吸不留涓滴,磊落光明,毫無疑怖。該夷已服其誠,而尤敬其雅量。(《日記》,第106頁)
張喜被英國軍官視為酒鬼。有一次,伊里布派他到“皇后”號(Queen)船上去取英國醫士推薦的藥,張喜在下級軍官船艙里喝多了,結果搞丟了和藥放在一起的醫囑,導致其主一頓服用了兩到三天的藥量。因此,伊里布在簽訂《南京條約》時病得不輕。
在10月的談判之后,雖然俘虜并沒有立即得釋,但是他們受到的待遇好多了。于是,11月6日浙江宣布停戰,只有舟山群島還由英軍駐防,其他問題將到廣州再討論。15日,懿律離開舟山,前往廣州。
到1840年年底,琦善與義律在廣州的談判達成了一些共識;但由于在割讓香港這一點上的意見不一致,談判最后還是破裂了。
![]()
1841年的談判概況
1841年1月7日,靠近廣州的穿鼻洋和大角島兩個炮臺為英軍攻占。道光帝聽到消息后,命令前線所有將士奮勇殺敵,并多次催促伊里布進攻定海,勿再拖延,而事實上1月9日中英和談已重新開始。義律于20日提出了初步條件,其中包括如下內容:中國割讓香港;向英國政府賠償洋銀六百萬圓;兩國直接的官方交往應基于平等地位;廣州開埠為通商口岸。英軍將撤出定海、穿鼻洋等地,中國則應釋放英方俘虜。琦善將《穿鼻草約》(Chuenpi Convention)的最新協議內容向道光帝匯報,并通知了伊里布。1月26日,英國旗幟第一次在香港升起。
![]()
受權刊發,選自《張喜與<南京條約>:1842年中英談判內幕與細節》,鄧嗣禹 著,彭靖 譯,山西人民出版社 | 溯源 2025年12。
對于這樣的結果,義律自然感到十分滿意,他立即派快船發出命令,要求英軍從定海撤軍。與此同時,伊里布在玩弄政治手段。一方面,他向皇帝上奏,代表琦善要求皇帝同意割讓香港給英國;另一方面,他有意拖延皇帝多次下達過的進攻定海命令,借口必須鑄造新炮,增派援兵,才能取得戰役的成功。
2月24日,英軍最終從舟山島的定海撤軍,張喜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三位總兵接令押送俘虜至定海,張喜受命先行前往,僅攜數人相隨。2月23日當晚,他就睡在縣廨,而三位總兵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到。另據《張喜小傳》作者記載,英國軍官羅伯聃(Robert Thom)企圖破壞承諾,要求在撤離定海前交還俘虜,張喜為此非常生氣。《張喜小傳》的作者認為張喜在這件事上立了很大功勞。
遺憾的是,在給皇帝的關于收復定海的奏折中,伊里布和其他地方官沒有提到這個插曲。他們只對英軍那份聲明感到擔心:如果中方首先交出俘虜,英軍可能就不會撤出定海。所以三位總兵被派到現場,用武力進行脅迫。張喜在收復定海中起到的作用,從一位在場英國官員的記述中,以及伊里布后來的認罪書中均可得到證實。
收復定海幾星期后,張喜請假回家,接下來遭抓捕,押解至京審訊。伊里布沒有執行道光帝進攻定海的命令,琦善擅自割讓香港給英國人,因而激怒了道光帝,兩人均遭革職召回北京。其他省的高官調查了他們與敵人私下勾結的情況,派張喜等人到英艦并宴請英國人之事此前一直保密,此時這一秘密活動也被發現了。主戰派在朝廷相當有影響力,他們強烈反對此等撫綏策略。1841年2月23日,戰爭再起;5月27日,中國贖回廣州。6月,皇帝指派親王和高級大臣在北京審訊伊里布和張喜。《張喜小傳》作者寫道,主戰派誹謗伊里布和張喜,伊里布被召回北京審訊,張喜則遭刑部逮下獄。
奉旨推勘,經十余次,公理直氣壯,侃侃直陳,公卿動容,有以“不配”二字難之者(此諺語猶曰殺不上)。公乃曰:“當時配者固不乏人,何獨使一不配者為之?正恐配者亦難免不配之。”誚難者結舌。或以刑威之。公則曰:“吾當渡海時,早置生死于度外,吾豈畏此?”承審官見其百折不回,方疏結昭雪寧家,伊相論戍。(《日記》,第106—107頁)
1841年7月31日,伊里布和張喜接到裁決。有關對張喜的處理方式,審訊官員的奏折值得注意。其中一段文字如下:“張禧及外委陳志剛,前往夷船,訊系聽從伊里布差遣,應免置議。陳志剛飭令仍回營,張禧即予省釋。”
張喜對于伊里布十分忠心,主人被流放時,張喜跟隨其左右服侍。與此同時,英國發動的戰役正向中國內陸地區擴展,到1841年冬天及次年,定海和許多其他城市相繼被占領。11月6日,浙江巡撫請求道光帝讓伊里布和張喜繼續主持前線事務,而直到1842年3月28日,皇帝接到第二次請求時才同意。4月4日,皇帝任命耆英為欽差大臣,伊里布署乍浦副都統。4月15日,他們分別起程,并于5月11日抵杭州。當時,張喜因病不能隨伊里布同行。
不久,前線戰況進一步惡化,并且危及南京。伊里布似乎沒有張喜便無法工作,因此7月10日他親自寫信,派特使送到天津,要求張喜即刻趕赴南京。張喜于15日起程,到達目的地大約花了20天時間。
![]()
1842年的談判概況
在張喜到達南京之前,1842年的外交談判情況概述如下:早在2月12日,英文資料稱呼為“白下士”(Corporal White)的陳志剛,就被揚威將軍奕經派往寧波,詢問英方是否有意講和。英國人則堅持只同中方高官會談,因此,這種嘗試性會面一直拖到5月20日,伊里布遣陳志剛向英軍投遞公文,申明希望兩國為大義議和。這是最終促成中英停戰的一系列照會中的第一封正式照會。后來,在5月16日、20日,6月20日,7月3日、19日、21日、27日,8月1日、4日、5日等時間又有多次照會,這些情況在中英雙方的資料里都有記載,照會通常由陳志剛傳遞。
直到1842年8月8日,張喜才加入外交談判的行列。當時南京的形勢已經非常危急,他和馬儒翰(Robert Morrison)等人進行了一場漫長的爭論,才得以推遲英軍對南京城的進攻,并最終阻止了攻城行動。對于1841至1842年的戰爭進程和《南京條約》的會談內容,張喜記錄得十分詳細,從《張喜小傳》里也可見其要點。8月8日,他再次得授五品官服頂戴,被派至璞鼎查爵士(Sir Henry Pottinger)艦上。他見到璞鼎查等人后勃然大怒,痛斥他們殘害生靈的行為。《張喜小傳》的作者說,英國人欽佩其毅勇,俯首就范,隨即撤下預備發射的大炮及英艦上高懸的白旗。張喜就此解除危機。為此,江浙地區的士紳庶民飽含熱淚,不勝感激,家家戶戶都欲為他祭祀(《日記》,第107頁)。
這件事以友好方式解決以后,朝中想要張喜擔軍官之職,但是他謝絕了這份好意,表示希望能夠回家照料父母。對于他的功勞,伊里布除了給他一千兩銀的旅費外,沒有再給其他獎勵。他把得到的錢分成三份:一份給父母,一份贈友人,剩下的用來買書。據說,他到家時已身無分文。
他的傳記作者總結道:
公,豪杰士也,而獨具理學至性,忠君孝親,睦旅(族)敦友,于身心毫無玷缺,惟功高不賞,論者弗能無憾。跡公五十納妾,連舉二雄,謂非陰騭中來不可也。人爵不逮,天賞不更信乎!(《日記》,第108頁)
《張喜小傳》為張喜的宗弟張德堅(筆名:竹西外史)所撰,落款日期為咸豐二年立秋后五日(1852年8月11日),這表明1842年時張喜大概40歲。
![]()
《撫夷日記》的真實性與特色
盡管現行《撫夷日記》據稱為據舊鈔本重印,但其文本的傳播歷史已經不可追溯,《撫夷日記》的真實性自然會受到質疑。據日記附言所述,在張喜寫的另外一部書《探夷說帖》中,記載了1840—1841年間,他在定海與英軍六次會談的情況。但是,這兩本書都未被收入任何書目之中,現在他的日記突然出現在公眾面前。雖然書前有伊里布寫給張喜的親筆信影印件,還有其他人的手書作為真實性證明,但是我們仍不知道此鈔本原件的出處。校者在書中的夾注提到“一本”,似乎表明有不止一個鈔本。由于這些原因,《撫夷日記》的真實性顯然受到懷疑。
我付出許多努力,試圖搞清《撫夷日記》鈔本的來源,或者從出版此書的北平文殿閣獲取關于文本傳播歷程的資料。洪煨蓮(William Hung)教授和鄧之誠教授等人也熱心協助了搜尋工作。最終,承蒙燕京大學圖書館主任田洪都先生幫助,從文殿閣獲得了關于《撫夷日記》來源的資料,得以知曉這本日記印自松村太郎先生持有的一份鈔本副本。提供信息的人又說,日記出版后,松村先生已返回日本。因無法與松村先生取得聯系,無論是想了解他對這本書的興趣還是他的學術成就,都成了不可能之事。
在1941年5月14日的信中,洪煨蓮教授回答了關于《撫夷日記》真實性的問題。他寫道:“我覺得沒有理由去懷疑日記的真實性,況文中所敘與英文記載相當一致。”
在《撫夷日記》中或許會注意到,張喜所敘之事,不僅和英國現存資料一致,而且和中國文書中的記載也相吻合。以下僅列舉幾例,加以說明:
《撫夷日記》第21頁,耆英問張喜:“我聽說你是逃了慌(荒)來的,何得穿戴尚如此體面?”張喜回答說:“衣帽全是借的。”耆英又問他:“連表都是借的嗎?”
在英方資料中,據在場的年輕譯員巴夏禮(Harry Parkes)記載:“張喜穿著漂亮,隨身佩有兩塊極好的表。”這可能是1840年他在舟山時秘密接受的英國官員所贈禮物。
還有,根據《撫夷日記》,8月8日張喜和馬儒翰、羅伯聃、璞鼎查會談,其間他大發脾氣,嚴厲斥責他們的行為。如果不是有一位英方見證人的話,這件事看起來有些難以置信,據英方說,此時張喜“勃然大怒,且絕對是沖他(羅伯聃)來的”。再列舉一個事例,在8月13日的日記中,張喜寫道:英國代表團秘書麻恭少校(Major Malcolm)非常生氣,“屢作恨恨殺人之狀”。在英文資料里,曾與璞鼎查共進早餐的海軍上校利洛(Granville Loch)寫道,麻恭與中方使節的會談“極其令人不滿”,因為他們沒有拿來欽差大臣的憑證,等等。
針對某些事件,閱讀《撫夷日記》有助于遠東史學者更全面地理解西方著述。例如,安突德上尉去8月24日的會面見伊里布一事。穆瑞(Alexander Murray)的著作和《在中國的最后一年》(The Last Year in China)中記載,伊里布要求安突德上尉前去參加會面。“要求”的用詞很奇怪,因為并沒有這么做的理由。不過,張喜在日記中把這一點說清楚了。他說,8月20日,安突德在南京城門口等候伊里布,請求私下面見,以感謝伊里布釋放他。伊里布拒絕單獨面見,要求他去參加24日的公開會面。像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此處無法窮盡,但在《撫夷日記》的評注中均已指出。
至于《撫夷日記》中材料與中文文獻記載一致的,事例同樣太多,實在無法在此處一一列舉。可以說,在大多數情況下,張喜的敘述都與中國的已刊或未刊文獻相吻合,這些內容將在所添注記中說明。有如此之多的事例可以說明其記敘與中英雙方資料一致,似乎可以認定此日記是一份可靠的文件。況且,我們找不到偽造這本日記的動機或目的。即便張喜贊成繼續與英軍作戰,不愿媾和;即便張喜經常抱怨耆英待他不公,這些也構不成偽造日記的動機。
張喜的日記能和其他史料保持高度一致,可能有如下原因:一、張喜似乎每天都記錄當天事務——本該如此——且全書完成于1842年;二、張喜與負責談判事宜的清廷高官往來密切,所以他時常在諭旨公布之前就能知道內容。他引用公文時,通常采用與《籌辦夷務始末》等資料中所錄相同的詞句;三、他只寫自己確定的事情,正如他反復強調的那樣,他不敢妄言。
張喜的《撫夷日記》中還保留著許多珍貴材料。他告訴我們有關中國那三位大憲許多有趣的內幕故事。例如,牛鑒認為,英國輪船的大輪子一定是靠公牛拉動的。英軍推遲對南京的進攻后,三大憲覺得此事甚易對付,因而沒有應允英方要看到全權諭旨、要加蓋御寶等要求。張喜帶回去的條約草案,他們甚至看都沒看就交給了幕賓,而幕賓又去會見友人,直到第二天才回來。草約當日便須送還英方,幕賓亦不知其中條款內容。而在上英艦“皋華麗”號(Cornwallis)簽訂《南京條約》前夕,文中描述耆英非常害怕會被扣留。幾星期后又有一說稱,他已盡其所能,竭力安撫馬儒翰。所有這些故事在英文資料中都能得到證實,從而說明其真實性。
張喜的日記中,還包含一部分已刊文獻中難以見到的檔案資料。比如,維多利亞女王(Queen Victoria)授予璞鼎查全權負責條約談判的“敕命書”,在哈佛大學維德納圖書館(Widener Library)、美國國會圖書館(Library of Congress),或是芝加哥的圖書館都找不到,即使有圖書館的參考館員熱心幫助也沒用。牛鑒等人匯報南京形勢的快信并未收入其他中文檔案;張喜所引的遣特依順去前線的諭旨,還有未在烏爾恭額本人傳中提及的入獄原因亦是如此。除此之外,張喜還為一些小官吏提供了簡要的個人介紹,這是目前可資利用的最好的參考資料。
張喜的記述對于糾正其他著作中的錯誤也有助益。例如,根據英文資料記錄,伊里布于1842年8月9日到達南京,但張喜日記中記載的是8月8日,與牛鑒所奏相同。1842年7月底,揚州城受英軍威脅,捐洋銀五十萬圓以贖城,得免遭侵犯。《清史稿》和另幾本重要的中文著作中,這個數字記載為六十萬。然而,用張喜的日記對照中英文資料核實后,我們發現五十萬是正確的數字。因此,《清史稿》等書中的數字應予修正。
最后,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張喜日記中詳細記錄了1842年5月20日的第一封正式照會,以及此后的一系列談判。雖然這些記錄也不會改變這一年的外交歷史進程,但是無疑為我們提供了一幅嶄新的畫面,因其中披露了談判鮮為人知的內幕,而別處通常只用一兩頁帶過。《撫夷日記》的寫作風格簡單明了,行文不算流暢文雅。作者自始至終使用第三人稱,除了一些直接引用的對話,其他內容均用“喜”來指代自己。
日記原文的頁碼以括注的形式插入日記文本,指明該頁文本的起始位置;正文和腳注中的征引則用“《日記》,某頁”的形式。
如果要說張喜的日記有什么不足之處的話,首先,張喜提到的地名通常只是風聞的,并非紙上讀來,因此用字常有出入;其次,他記錄事件的發生日期偶爾也會出錯。例如,江陰失守的時間是1842年7月8日,而他記成了7月12日;圌山關失守是在7月10日,他記成了7月15日。還有一個事例,他說七月初二日(8月7日)是星期日,實際上是星期一。
這本日記的優點之一是記錄詳細,但也因此成為弊病之一。有時,他將瑣碎的細節或不重要之事也都寫進來,卻略去了重要的事件。由于這個原因,我在翻譯中也省略了日記中的幾頁。每次有所省略時,我都會指出并說明原因。從中英資料中收集的重要材料,則放在腳注中或作為補充材料注于每天的日記后。
總之,《撫夷日記》和補充材料清楚地表明了:一、《南京條約》的締結是由諸多因素綜合造成的,包括英國的軍事強迫手段,耆英、牛鑒等人上奏時夸大其詞的勸說,財政上的困難,中國人民對戰爭的淡漠,以及首席軍機大臣穆彰阿的求和主張;二、談判的所有條款自始至終都由英國敲定,不僅有英語文本,也有粗糙的中文文本。協商條約時,英國禮儀性地允許進行一些批駁,但英國最初提出的一切要求,最后落實時幾乎未加修改;三、中國的高官不僅不能勝任外交事務,不懂國際法,無法適應中國將來之參與,而且對自己面臨的形勢也十分無知,因為他們的情報工作做得極差;四、南京的官僚和英國人打交道時相當真誠,所知之事無所不言,但面對皇帝就沒那么誠實了。盡管道光帝極為保守頑固,他也已在自己職責范圍內竭盡所能,而南京的大憲們只關心一件事:趕緊恢復和平,讓敵艦立即從長江江面撤走。
補充材料中還彌補了被張喜忽視的一些要點。譬如,8月16日的日記條目后附加了關于鴉片問題的簡要討論,不過仍不夠充分;注250討論了英國士兵在中國的行為問題。我最希望的還是,注釋中所收中西雙方的重要資料,對于不懂中文的西方學者能有所幫助,對于難以接觸到編寫本書時所引西方著作的中國學者也能有所助益。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