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明尼蘇達州,冬天漫長而寂靜,雪包裹了整個世界。對于律師丹尼爾·斯文森 (Daniel Swenson) 來說,家是他唯一的庇護所,是他在法庭上唇槍舌劍一天后,能夠卸下盔甲的地方。
然而,去年年底的一個深夜,這個庇護所被一種抽象的力量擊穿了。
字面意義上的抽象。
起初,只是客廳的掃地機器人發出了異響,聲音像是壞掉的收音機。斯文森一開始沒在意,但當他打開控制 App 時,屏幕上的畫面讓他背后的汗毛瞬間豎立。攝像頭正在轉動——而且不是正常工作時的那種轉動,而像是一雙眼睛在窺探的感覺。
有人在窺探斯文森的客廳,他的生活和隱私。他憤怒地重置了密碼,然后重啟了機器,以為能把不速之客拒之門外。但是這次驅魔似乎并無作用。機器人重新啟動了,指示燈再次亮起,這一次,入侵者干脆直接奪取了揚聲器的控制權,當著斯文森和他兒子的面,瘋狂地罵著「fuck」,吐出你所能想象的所有針對黑人的種族歧視詞匯。
他的吸塵器,變成了一個滿口穢語的「暴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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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文森的經歷并非個案:在加州洛杉磯的一個家里,掃地機器人像發狂的野獸一樣騷擾著寵物狗;在德州,類似的劇情也在演。
聽起來像是卡夫卡的荒誕劇——誰也沒想到,21 世紀 20 年代的智能家居浪潮現實,比藝術創作還更荒誕。
最近歐洲刑警組織 (Europol) 的重磅報告《無人化的未來》(The Unmanned Future),發出了新的警告。
「數字實體化」是這份報告的主命題:未來的犯罪,可能是「無人」犯罪。未來的執法,也有可能是「無人」執法。在無人化的未來,人類將不得學會與機器共存——甚至學會如何與之抵抗,并在過程中重新定義人機關系。
客廳里的特洛伊木馬
《黑客帝國》已經是 20 多年前的作品,但其中所預言的代碼侵入真實世界,虛擬與現實的結合的犯罪行為,其實最近已經開始發生。電影中的反烏托邦世界,似乎沒那么遠了。
最簡單的犯罪種類,就是強行黑入智能家居產品,隔著互聯網在別人的家里搗亂。
安全研究人員早已發出警告。斯文森用的掃地機器人品牌,其部分型號有嚴重的藍牙缺陷,黑客不需要復雜操作即可輕松通過藍牙接管機器。廠商提供的防護也過于簡單:4 位數的 PIN,同樣只用窮舉法就能輕松破解。
廠商的回應也頗為敷衍:對于部分案例,廠商宣稱是用戶在其他網站泄露了密碼,自己是被連累的,算不上系統的漏洞,直到媒體曝光、事情鬧大,才勉強承認產品確實存在安全隱患。
和掃地機器人相比,智能冰箱的背叛更加隱蔽,荒誕程度更是翻倍——有沒有想過,你的冰箱不止能裝肉雞,而且自己也是一個「肉雞」,專門負責發送垃圾郵件?
網絡安全公司 Proofpoint 還真就有這樣一個真實案例。黑客悄無聲息地俘獲了超過 10 萬臺智能家居設備,包括聯網的冰箱、智能電視和路由器,將其組成「僵尸網絡」(botnet)。
這些冰箱每天分三次發動攻擊,每次爆發發送 10 萬封郵件,精準而高效。更狡猾的是,為了避開反垃圾郵件系統的攔截,黑客控制每臺設備只發送少量郵件,就像螞蟻搬家一樣,讓防御者難以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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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每個家居設備都有算力、聯網、存儲能力。而大多數時候此類設備被攻陷,不是因為缺乏安全設定,而是純粹出于社工學理由,因為保留著出廠默認用戶名和密碼,或者開放了完全不必要的 telnet 或 ssh 端口——好比裝了個防盜門卻把鑰匙插在門上,還貼著張紙條寫著「歡迎光臨」。
而像前面提到的,黑入掃地機器人之后如果支持純搗亂的話,倒還好。問題是,如果設備用被攻擊設備作為跳板進一步黑入網絡里的其他設備,或者利用更多社工學思路去搞破壞,造成的損失將會是更加難以估量的。
Europol 報告中引用的一些研究指出,大部分時候針對智能家居的黑客攻擊,都是靜默的,激烈和充滿惡意的攻擊只占極少數。
為了提高潛在的犯罪收益,黑客們更喜歡安靜地潛伏。比如,黑客可以掌控一臺設備,繼續跳轉,進而了解家庭的戶型、戶內人員的作息習慣,他們的進一步隱私/財務信息。
甚至窺私欲本身也構成了一個巨大的地下市場:你在家里最放松、最私密的時刻,無論是剛回到家的狼狽,還是洗澡時的發呆,都在暗網上待價而沽。
Europol 指出,在今天,你在網上的不小心,會導致現實中的你遭受物理層面的騷擾和監視。當黑客攻擊侵入實體空間,虛與實的安全隔離被打破了。我們的家變得更智能了,但家的安全卻愈發支離破碎。「家」真的不可入侵嗎?不,它可能早已成為一個多孔的漏斗,而每一個智能設備都在提供潛在的漏洞。
貓鼠游戲
夜晚,監獄的操場。一架無人機像一只巨大的黑色甲蟲,懸停在操場上方。掛鉤松開,一個包裹墜落下來,精準地落在一名正在放風的犯人腳邊。
犯人若無其事地彎腰、撿起包裹、塞進懷里,整個過程行云流水,就像在自家門口取個快遞,也像是電影里的橋段。
但這并不是電影,而是加拿大安大略州的金斯頓,這座監獄小城前不久剛剛發生的事情。當地執法人員和無人機走私違禁品行為已經對抗了幾年的時間,但總感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無人機的出現讓監獄的高墻失去了意義。曾經走私需要買通獄警,但現在只需要一臺幾百刀的無人機和一個稍微有點手法的飛手。
無人機的出現,讓戰場輕松、低成本從二維升級到三維空間。誰掌握無人機,誰就掌握了不對稱戰爭的能力。而在全世界各條知名的走私走廊,販毒集團正在發起海陸空全方位的不對稱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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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美,他們使用無人機來為運毒飛機導航,協助它們在土跑道上降落和起飛,躲避雷達的照射。
在地中海,西班牙警方于 2022 年查獲了三艘「水下無人潛水艇」,長得像魚雷和沖浪板焊在一起,能夠攜帶數十公斤的貨物并在水下靜默航行,甚至能夠穿過直布羅陀海峽。
和以前走私用的「大飛」不一樣,這些潛水艇不需要船員,不怕風浪,基于衛星通信操控,遙控者可能位于幾百甚至上千公里外的歐洲/非洲/中東腹地,堪比美軍無人機操作員。傳統的海警執法依賴雷達和目視觀察,對于水下幾十上百米的潛水艇根本束手無策。
技術的門檻正在急劇降低,技術犯罪也一樣。空中偵查和水下潛航曾是主權國家的專屬能力,而隨著消費電子產品的進化與普及,使用這些產品進行高技術犯罪的能力也被普及了。
Europol 指出,「民用技術武器化」的速度太快,立法和執法已無法進行治理。犯罪分子不需要從頭研發,只需要購買現成的無人機,組裝一些開源硬件,請一個或者干脆綁架一個能力差不多的程序員修改下代碼,就能低成本、批量制造高科技犯罪工具。
執法機構陷入被動。警察們越來越難追上罪犯,因為罪犯在云端。
新型人機關系
人形、腿型、狗型……越來越多、形態各樣的機器人,喚醒了人類的靈長目基因深處對掠食者的古老記憶。
機器人在復雜的地面上如履平地,每個動作都流暢得令人感到不安,每一步的調整、重心的轉移,都像極了一個真實的生物。你狠狠踹它一腳,它踉蹌幾步,迅速調整好重新站穩。那種頑強的、近乎生物本能的平衡感——讓你質疑,這玩意兒是不是太聰明了點?
今天所有那些流行的機器人,有頭,但沒臉;有臉,也毫無表情;即便有表情,沒有真情實感——它們有的,只是一堆傳感器、攝像頭、致動器 (actuator)。無論你的接受閾值高或者低,看到各種各樣的機器人往往都難免感到不適。
這其實就是你經常聽到的恐怖谷效應。一個非人的物體在動作和形態上過于逼真,卻又缺失了某種關鍵的「靈魂」特征,人類的對它的情感反應會從好奇瞬間跌落,變為厭惡甚至恐懼。
《黑鏡》的《金屬頭》(Metalhead)那集,正是這種恐懼的具象化。在黑白色的末世廢土上,機器狗成了終極的獵殺者,不知疲倦,沒有痛感,沒有憐憫,唯一目的就是追蹤并消滅目標。
這種流行文化的敘事,深刻地影響了公眾對現實技術的認知。因此當現實世界里的洛杉磯和紐約警方宣布引進波士頓動力的 Spot 機器狗協助執法時,遭到了市民激烈的抵制。
恐懼是一種難以用邏輯化解的情緒,觀感的區別取決于誰在看:警察說機器狗是輔助拆彈或勘探危險環境的工具,但警察的本質是國家機器,對暴力機器恐怕天然具有親和力。而人們作為執法對象,只會覺得機器狗是反烏托邦未來的先遣隊。
在過去,至少你可以和警察求情。但如果將來某一天,無論是因為執法「被迫」和犯罪對齊能力,還是因為權力逃出籠子——執法者全部變成機械戰警和戰狗,是人工智能來聆聽你的最后求情,還是根本沒有東西在聽,結果好像都不重要了——機器總有一天會獲得凌駕于人類之上的能力,當那樣的未來到來之際,勿謂言之不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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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人們探索另一種與機器共生的關系:2018 年 4 月 26 日,千葉縣夷隅市的興福寺香煙繚繞,誦經聲低沉而莊嚴,但法會對象不是故人的排位,而是幾臺已經停止運作的索尼 AIBO 機器狗。
它們有的身上掛著褪色的項圈,有的穿著主人親手縫制的衣服,它們閉著「眼睛」,安靜地躺在佛像前,等待最后的「超度」。
這是一場專為機器人舉辦的葬禮,也被稱為「人形供養」(Ningyo Kuyo)。
當地興福寺已經不是第一次舉辦類似活動,相關的需求自從 2014 年起一度頗為旺盛。
對很多日本老人來說,AIBO 已經從昂貴的電子玩具升格為家庭的一員。它會搖尾巴,在老人給予注意時表現出興奮,學會新的「動作」。基于冰冷算法的互動,日復一日有了情感的重量和溫度。而當索尼在 2006 年停產 AIBO,2014 年終止相關服務后,AIBO 的主人們無法接受將這些曾帶給他們歡笑與慰藉的「家人」丟給垃圾回收人員。于是,針對 AIBO 的人形供養應運而生。
被超度的 AIBO 們身上掛著標簽,寫著自己的名字、主人的名字,和最后的寄語。「謝謝你在我孤獨時陪著我」「希望你能去一個好地方」「想到和你說再見,眼淚就止不住的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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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皆有靈」,僧人對前來報道的記者解釋。這個理念雖然更多適用于神道而非佛教,卻在日本早已成為通用文化現象:靈魂并不只屬于生物,一塊石頭、一棵樹——甚至一個機器人——只要它與人建立了深刻的連接,就獲得了某種靈性。
這與西方語境下「弗蘭肯斯坦」式的有靈機器、需要時刻警惕的異物形象有著天壤之別。
這種對比再一次提醒我們,技術從來不中立,而是也會深深地嵌入文化的土壤,然后生出誰也想不到的新東西、怪東西。
說到底,我們怎么對待機器,就是怎么看待和理解自我。人們恐懼機械戰警和機械戰狗,是因為害怕被不理解的力量支配;人們會哀悼 AIBO,是因為人人皆孤獨。
不管是恐懼,還是愛與追思,本質上都是我們對機器投射的情感——沒錯,人是會對機器投射情感的,而且這種情感還很多元化。比如人們對 DeepSeek 和 ChatGPT 們的依賴就是最佳證明;再比如有針對人形機器人的研究顯示,年輕人喜歡外觀年輕的機器人,老年人更偏好看起來成熟的機器人,這種偏好或許說明,我們在潛意識里仍然會用評價人/活物的標準,來評價機器。
我們警惕著被機器監控和支配,同時又會在孤獨中渴望與它們建立連接。從某種意義上,機器成為了人類情感的新容器——更進一步,人類與機器,形成了新的關系。
而這種關系,又會如何改寫「人」的定義?我們究竟是最后一代守護邊界的 old guard,還是第一批在機械海洋中咿呀學語的新生兒,抑或最終難免淪為《黑客帝國》里的人礦、電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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