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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紫禁城的黃昏比以往來得更晚一些。
剛大婚不久的溥儀,日子過得并不舒坦。他偶然拿起新娘子婉容的鳳冠,想欣賞一下皇家的氣派.結果發現上面的珍珠、寶石和玉翠,成色有點不對勁。
找來行家一看,好消息是,東西都在;壞消息是:
全被人換成了假的。
大怒之下,溥儀決定搞一次全宮大清點。消息傳出沒兩天,紫禁城西北角的建福宮,就突然“走水”了。
這是紫禁城歷史上最嚴重的火災之一。內務府統計,光金佛就燒毀2665座,字畫1157件。但溥儀認為,這是糊涂賬,統計根本不全面。
后世學者統計,建福宮光是陳設文物就超過1萬件。這里匯聚了乾隆一生最喜歡的藏品,堪稱整個紫禁城匯聚文物最多的宮殿。
比損失更糊涂的,是定責。民國大總統府派人來查,結論是“電線走火”。這結論妙就妙在,電線不會說話,所以:
沒有責任人。
溥儀有次偷聽太監們講話,發現他們私下傳話:
是皇帝自己放的火。
這還沒完。溥儀一氣之下裁撤了所有太監,還發了遣散費。結果撥下來的三五百大洋,經過層層盤剝,到了太監手里只剩下:
20塊。
更魔幻的是,皇宮還得負責給來滅火的警察和消防員買單。賬單里不僅有茶水費,還有冰激凌、香煙和葡萄酒。
晚年的溥儀在《我的前半生》里感嘆,他原以為那些達官顯貴是來救火的,后來才發現,他們是來趁火打劫的。
無數珍寶半借半拿地流出了宮墻,轉身就進了北京城古董商的柜臺。
那時候的溥儀還太年輕,不懂得文化人偷東西,那能叫偷嗎?
1
1958年冬天,知名收藏大家、龐萊臣的遺孀賀明彤,見到了闊別十幾年的表弟鄭山尊。
鄭表弟這次來,不是為了敘舊,而是代表組織——江蘇省文化局來的。
他先是痛陳革命家史,又大吐苦水,說現在的南京博物院有多困難,庫房有多空虛。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
你們看能不能捐點兒?
在表弟的動員下,龐萊臣的長孫龐增和大手一揮,向南博無償捐贈了137件“虛齋”藏品。這些畫,每一件都是龐萊臣當年散盡千金從亂世中搶救下來的國寶。
其中大約80%,后來成了南博的一級藏品。
龐家人做事講究,捐贈前,每一件文物都工工整整造了冊。
1962年,南博又向龐家“征集”了11件文物。按照龐家人自己的說法,他們都以極為低廉的友誼價賣給了南博,只有一件藏品收費超過了1萬塊錢。
1963年,一位叫作徐沄湫的南博征集員,又來龐家“借”走2幅畫。
這一借,就再也沒有還過。
1988年,龐增和曾就這兩幅畫起訴過南博,南博的解釋很硬氣:不是借,是征集。唯一的瑕疵是:
忘了給錢。
法院采信了,判南博補這筆錢。加上30年的利息,總共賠了龐家:
4萬塊。
轉眼多年過去,2014年,南博舉辦了一場盛大的龐萊臣名畫展。龐萊臣的曾孫女龐叔令受邀參加,現場工作人員熱情地給她介紹了一位“親戚”,一位自稱也是龐萊臣后人的古文物研究員:
徐鶯。
龐家人發現,這位徐女士根本不是親戚,而且徐女士幾個月前還是個讀生物學的本科生,研究方向大概是細胞分子。
沒有人比徐女士更懂基因突變,變成龐萊臣后人她,已經在坦然接受媒體采訪了。
龐令叔給南博寫信詢問此事,得到的回復是,徐鶯還是個學生,以后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了:
院領導也知道。
蠔南查了一下,現在徐鶯對外的身份是杭州師范大學副教授,但不管是人文學院還是美術學院,都查不到徐鶯的介紹和簡歷。
2024年,徐鶯教授申請了國家社科基金,研究的專題竟然是:
龐萊臣的藏品。
真正讓龐家人生氣的是,那次策展人、南博副研究員龐鷗對外稱,龐萊臣的后人淪落到了賣畫為生。
龐叔令于是向法院提起了上訴。沒想到這一上訴,牽出了一個驚天秘密。
2
在法庭上,為了證明龐家人賣畫,龐鷗不緊不慢拿出一份報道,報道稱,龐萊臣收藏的一幅仇英《江南春》圖卷于20世紀90年代,被芝蘭齋購買收藏了。
龐叔令傻眼了,因為按照龐增和當年記載,這件藏品正是當年捐給南博的137件文物之一,怎么會在90年代流入市場了?
為了搞清楚真相,2024年龐家人發函給南博,要求看一眼當年的捐贈品。
結果當然是——沒回音。
直到今年5月,龐叔令在北京嘉德的拍賣會上,再次看到了那幅《江南春》。起拍價:
8800萬 。
在有關部門干預下,畫作撤拍。龐家人拿著法院的調查令走進南博庫房,才發現當年捐贈的137件文物里,已經有5件不翼而飛。
面對全網追問,南博終于攤牌了。
他們的說法是:早在上世紀60年代,專家就鑒定這5件是假畫。既然是假的,留著占地方,便于90年代做了“劃撥、調劑”。
調劑給了誰呢?江蘇省文物總店。
文物總店又賣給了誰呢?發票顯示,2001年,這幅畫改名為《仿仇英山水卷》,以6800元的價格,賣給了一位神秘的:
“顧客”。
這里面的邏輯,比電視劇還精彩。
首先,60年代就鑒定是假的,為什么要捂到90年代才處理?
其次,馬未都都說了,當時買文物得實名,除非這買家姓“顧”名“客”。
再次,6800元賣掉的東西,怎么一轉手就變成了8800萬?
最絕的是,根據2018年的規定,能退出館藏的,必須是“無文物價值的現代復仿制品” 。
但根據彼時鑒定意見,江南春圖卷偽作極好,還有陳鎏的題引是真的。陳鎏是明朝人。用馬未都的話說就算是假的,這幅畫:
也絕對不是這個價錢。
還有,根據當年龐家人說法以及媒體報道,2010年,曾有媒體報道過,這幅畫在上世紀90年代,就已經被藝蘭齋陸挺夫妻收藏,怎么又變成了2001年賣出?
而且商品名也不對。一個是仇英《江南春》圖卷,一個是《仿仇英山水卷》。
目前,江蘇省文旅部門宣布介入調查,南博也沒有再予以回復。
有網友稱,當時鑒定的都是大家,權威性不容置疑。問題是,一來鑒定的專家都已經去世了。二來,專家們業務能力是一回事,會不會配合博物院又是另外一回事。
這5件文物,會不會像當年的建福宮大火一樣,變成了一筆糊涂賬。
事實上,和《江南春》圖卷一起被劃撥給文物總店的文物,共計達:
1259件。
有記者采訪了當年簽字同意劃撥的南博原副院長徐湖平。徐院長回復得很干脆:
我不是鑒定專家,這事沒經我手。
他還表示,自己退休多年,身體不好,一直在家養病。
但我查了一下,就在去年,80多歲的徐老院長還出席了活動,在臺上滔滔不絕講了40多分鐘。媒體報道說他記憶力驚人,對南博幾十年前的往事:
講起來恍若昨天。
徐老院長的記性確實好,但還有人的記性比他更好。
這兩天,南京博物院典藏部退休職工郭禮典,在視頻里實名舉報了這位老領導。
郭師傅舉報了很多年,直到這兩天才被看見。他說當年把真文物鑒定成假文物,再劃撥給文物總店,并不是什么管理疏忽,而是一條產業鏈。
文物商店轉手把這些“贗品”,倒賣給了一家上海的拍賣公司,最終都流向:
海外和私人藏家。
3
對于南博來說,這樣的事情,歷史上發生遠不止一次。
根據著名文史學家、紅學家馮其庸的回憶,上世紀80年代,時任南京博物院院長的姚遷曾向他抱怨:
很多老干部會向博物院“借”走字畫。
出于職責所在,姚遷經常要硬著頭皮去找老干部們催要文物。再后來,姚遷被免職。
再然后他就自殺了。
1992年到1993年,南博一位擔任保管員的員工陳超,曾先后盜取博物館文物19件,然后以3萬元價格倒賣揮霍,最后被槍斃。
1993年,一群紫金山中學的學生們來到南博參觀,在經過大殿時,有同學發現右側石柱有一把折疊傘一樣的東西,寫著字畫。
這幅跟折疊傘一樣,被隨手扔在大殿外石柱邊上的,是南博館藏的明代畫家丁云鵬的《云山霧靄圖》。
直到半個月后,還是學生主動告知,才物歸原主。
不僅僅是南博,對于公立博物館來說,“消失的藏品”從來不是新鮮事。
浩南翻到過一份1980年由公安部、文物局和文化部下發給各地文物主管單位的通知,里面說:
有單位被偷了20多次,被偷了五百多件文物都沒發現; 很多單位被偷了之后,壓根說不清楚自己到底丟了多少文物。
相比之下,廣州美術學院的蕭元館長,路子就野得多。
蕭館長有個絕活:畫畫。他利用當圖書館館長的便利,配了一把沒人知道的備用鑰匙。
每逢周末,蕭館長就去庫房加班。他把齊白石、張大千的真跡帶回家,臨摹一幅假的放回去。幾年下來,他用這種“貍貓換太子”的手法,調包了143幅名畫.
這些真跡,后來都堂而皇之地上了拍賣會,賣了3000多萬。
直到2014年,一位廣美校友在香港拍賣會上發現了一幅蓋著“廣州美術學院圖書館藏”印章的畫作,這才東窗事發。
最諷刺的是,這些假畫在圖書館里掛了好幾年,美院那么多教授、學生,愣是沒一個人看出來。蕭元后來在法庭上說了一句大實話:
我看以前的畫也有假的,說明在我之前,早就有領導這么干了。
作家丁捷在《追問》里記錄過一個更離譜的故事。
一位文化廳的副廳長透露,他有個下屬叫“大張”。有一次,廳里發愁一家文化廳直屬的賓館虧損嚴重的問題。
大張知道后,先是主動幫組織分憂,把老招待樓盤下來,不要組織一分錢,新建翻修,保證3年盈利。把領導高興壞了,覺得大張懂事。
一開始,紀委的同志還以為大張是靠工程款貪污。結果查了半天賬目,發現大張一分錢沒撈。真正的玄機在這棟樓里,有無數書畫家在這里寫字作畫,樓道房間,都掛滿了省內知名大師的作品。
大張的算盤打得噼啪響:他先把真品拿走,再把贗品掛上去糊弄,等熟悉這里的老干部們,退休的退休,去世的去世,就徹底把這些字畫據為己有了。
這些畫本來就沒有入賬,將來就算有人發現不對,也是一筆死無對證的糊涂賬。大張的名言是:
誰能說得清楚呢?
龐家也不是唯一發現捐贈品出問題的。聞一多的堂弟聞鈞天向浠水縣文化館捐獻了150多件畫作,到現在只剩下63件。文化館工作人員回復:
被領導拿去送人了。
《潛伏》里,站長吳敬中就曾說過,那些珍貴的文物,應該由合適的人來收藏:
穆連成那個奸商他懂什么呀?
4
南博的事兒一出,很多網友痛心疾首,說早知如此,還不如把文物交給大英博物館保管。
朋友,你還是太迷信洋大人了。在“古董局中局”這個游戲里,沒有國界,只有段位。
大英博物館一向標榜自己是“世界文明的保險箱”。當年希臘人去討要帕特農神廟的石雕,英國人就是這么懟回去的:
你們那兒不安全,放我這兒最放心。
這個牛皮,在2023年被戳破了。
一位叫彼得·希格斯的資深策展人,在大英博物館工作了30年。他負責的,正是希臘和羅馬館。
從2016年開始,就有古董商在eBay上發現了一些奇怪的藏品。有些是從未展出過的寶石,有些是雖然殘破但工藝精湛的黃金飾品。
售價低得感人,有的只要幾百英鎊。
古董商多次舉報,大英博物館的高層卻充耳不聞,甚至把舉報人當成瘋子。
直到2023年,蓋子終于捂不住了。
調查發現,大概有1000多件文物不翼而飛。希格斯先生螞蟻搬家一樣,把這些人類文明的瑰寶揣進兜里,掛上eBay,換成了自家的燃氣費和超市賬單。
這就是那個號稱“最安全”的地方。
FBI藝術犯罪組的專家說過,他抓過的藝術品大盜里,有窮人,有富人,有聰明的,有笨的。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
以為自己是這些寶物的主人。
但無論是紫禁城的太監,南博的“顧客”,還是大英博物館的策展人,他們都搞錯了一件事。
文物之所以叫文物,是因為它們活得比人久。
乾隆爺蓋了那么多章,最后建福宮還是燒了;龐萊臣收了那么多畫,最后還是散了;大英博物館搶了那么多東西,最后還是被自家員工偷了。
龐萊臣給自己起過一個齋號,叫“虛齋”。
這位民國最大的藏家早就參透了收藏的本質,縱有家財萬貫,也不過是替后人暫時保管:
物藏不過三代。
1949年,龐萊臣去世,龐家面臨抉擇。
當時龐元濟的嗣子龐秉禮,是國民黨名將孫立人的秘書。他們連運送家產的軍車、船只都安排好了。畫箱也打包完畢,只要一聲令下,這些國寶就能運往海峽對岸。
但龐元濟的孫子龐增和,看著這些祖父窮盡一生心血搜集的瑰寶,做出了一個決定。他說,孤兒寡母的,去臺灣很難保全這些東西:
龐家的根,在江浙。
他留了下來,并把其中137件心血,捐給國家,想給這些在亂世中飄搖的國寶,找一個永遠的避風港。
但他可能沒想到,博物館也是由人組成的。只要是人,就逃不過人性的弱點。
六十年后,他的后人在冰冷的拍賣目錄里,與畫重逢。
江南春色今猶在,不見當年獻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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