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云國｜十年辛苦不尋常——寫在《司馬光全集》出版之際

作為對司馬光著作最全面系統的整理出版項目，《司馬光全集》（以下簡稱《全集》）立項于2014年，到2025年年初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全部出齊，煌煌十二冊，收書二十種（包括司馬光著作十八種，附錄兩種）。逾時十年，終成正果，可敬可佩，可喜可賀。值此古籍整理與出版的重大工程告竣之際，謹借用脂硯齋題《紅樓夢》的一句回前詩，“十年辛苦不尋常”，以表達由衷的禮贊與慶賀。

《司馬光全集》

司馬光作為偉大的史學家，在中國史學史上與司馬遷并稱兩司馬；他的不朽巨制《資治通鑒》也與《史記》一樣，成為中國傳統史學中兩座最巍峨的高峰。陳寅恪曾標舉他是“宋賢史學”的首席代表，但在2014年以前，除了《資治通鑒》與《涑水記聞》，他的其他史學著作未見有精良的校理。司馬光也是宋學第一高峰期的重要人物，朱熹將他與周敦頤、二程、張載、邵雍并稱為“北宋六先生”，由他領軍的涑水之學是宋學重要學派之一，《宋元學案》特列《涑水學案》。但在2014年以前，其眾多的思想學術論著，也未有系統的董理。作為政治家，司馬光歷仕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官至宰相，對嘉祐立儲、治平濮議、王安石變法，尤其元祐更化等一代朝政，均產生過舉足輕重的影響，但在2014年以前，紀錄其政治活動與畢生行事的詩文集仍亟需更精詳全備的校點本。

總之，無論就中國史學而言，抑或就宋代學術文化而言，還是就宋代政治而言，司馬光都是卓立其間的巨大存在，占有顯要的地位；進入改革開放新時期，司馬光研究已為顯學而成績斐然。但直到這一項目上馬之前，相比宋代其他同一重量級的大人物，司馬光著作的整理與出版明顯處于滯后的狀態。這種滯后，不僅成為推進司馬光研究深化的一大缺憾，而且導致對宋代政治與學術文化的開拓性研究缺乏堅實完備的文本基礎。誠然，司馬光的傳世著作具有體量宏富、部類齊全、卷帙浩繁、版刻歧出等特點，在整個宋代，這種情況，唯有歐陽修、王安石、蘇軾與朱熹等少數大家堪與之相提并論，《全集》的整理難度大，任務重，是顯而易見的。然而，出版一套經過高質量點校整理、能夠適應各學科領域研究亟需的《全集》，卻是各界學者與廣大讀者多年以來的殷切期盼。有鑒于此，以復旦大學王水照先生統領的研究整理團隊與上海人民出版社組成的編輯出版團隊攜手合作，經過十年磨一劍的不懈努力，囊括司馬光著述的《全集》終于付梓行世，不僅是古籍整理的一大成果，也是古籍出版的一大業績。綜觀《全集》的整理出版，如下數端值得肯定。

其一，大家總攬全局，專家各當一面。

作為宋代文史研究的大家，王水照先生素享盛名，在主持完成《王安石全集》不久，再接再厲出任《司馬光全集》的主編，由他統攬全局，堪稱不二人選。他不僅對《全集》作了總體性的擘畫，主張對司馬光著述進行結總賬式的校理，而且親為《全集》撰寫長篇前言，對其人其書作出了高屋建瓴的評騭。司馬光著作涵蓋經史子集四大部類，古籍整理又有高度的專業性，在安排具體典籍校理時，尤其注意物色有關專家出主其事。由唐代文史大家陳尚君負責《資治通鑒臣光曰輯存》，經學史專家鄧秉元負責《易說》，宋史專家王瑞來負責《稽古錄》，宋代文學專家侯體健負責《溫公續詩話》《溫公手錄》與《宋司馬文正公年譜》等，無不術有專攻，洵為一時之選，為研究者貢獻迄今最精善的文本。

其二，體例規范精當，版式切用合理。

在《全集》啟動前，主編與主要整理者及編輯出版方反復斟酌，擬定了規范而精當的整理體例。例如，考慮到《資治通鑒》體量龐大，而且已有優質的整理本，故從權處理，不再重復收入，以免徒耗物力。但特編另冊附錄，匯集司馬光的傳記資料，包括清人撰著的《司馬光年譜》與今人輯集的《司馬光資料匯編》，尤其后者俾使用者知人論世，為《全集》增添了附加值。又如，司馬光文集流傳有《溫國文正司馬公文集》《溫國文正公傳家集》與《增廣司馬溫公全集》不同版本，在篇目分合、有無與存佚上頗有出入。如何既保存底本的完整性，又不遺失現存版本的歧異信息，方便使用者準確掌握，這次整理以《溫國文正司馬公文集》為底本，將后兩種版本收錄而底本未收的文章輯為《補遺》八卷，在附錄里逐卷開列兩種未收版本的全部篇目，這種版式處理編排合理，查檢簡便，足為相似的古籍整理開啟門徑。

其三，版本選擇精善，校理更上層樓。

古籍校理的關鍵在于首選最佳底本，再定必要的參校本。通觀《全集》各書的《整理說明》，可知其各種著述的版本系統紛繁多歧，但各書校理者分別以專業素養對相關版本比勘對照，定奪取舍，擇取精善的底本與最必要的參校本，保證了《全集》的校理水準。在具體校勘上，又各用其長，達到了精益求精的專業要求。例如，《稽古錄》宋代部分，校勘者作為宋史專家，將其書宋代部分與《宋史》本紀逐條他校，區分出兩書互異、詳略、有無、正誤等不同類型，然后有的放矢地逐一校理，校法令人贊肯。《全集》中《溫公易說》《書儀》《法言集注》等多種著作也均為這類首次問世的校理本。

其四，吸納前賢成果，嚴格編審把關。

收入《全集》的司馬光著述，有的典籍此前已有名家整理或研究，自不必另起爐灶。例如，《涑水記聞》有宋史大家鄧廣銘及其弟子張希清的校點本，鄧氏又有關于是書的長篇專論，這次便審訂納入以饗讀者。在《全集》的編輯與審讀上，出版社也傾注全力。張鈺翰曾責編《章太炎全集》整理本，質量廣為學界稱善，這次領銜責編《全集》，更是盡心盡力，不趕進度，確保質量。《全集》還特別延請宋史專家、編輯名家李偉國為特邀編審，協調審讀團隊，逐書精心審核，在專業上作最后的把關。

2025年12月11日在復旦大學舉行的《司馬光全集》出版座談會

可以預見，《司馬光全集》集大成結總賬式的整理與出版，不僅對深入研究歷史學家、思想家、政治家司馬光提供了迄今為止足資采信的基礎文獻，而且對全方位探討宋代政治、思想與學術呈獻了優質精準的文本支持。這對弘揚中國傳統文化，其現實意義毋庸贅言；而在新的水準上推出《全集》整理本，本身就是對傳統文化的當代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