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新林 | 哲思入畫，赴一場跨越地域的藝術長征

孫其峰先生（左）與馬新林先生（右）

“生于齊，長于魯，問學中原，求藝嶺南，客居京華。”這十八字，勾勒出馬新林跨越地域文化的人生軌跡。他身負多重文化身份，其藝術探索既是個體生命的深情書寫，也是中國書畫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交匯處不斷突圍的生動縮影，折射出一位實踐者的自覺、堅守與超越。

馬新林《故宮晴雪勝景圖》

紙本設色

240cm×120cm 2019年

一、迂回尋藝

馬新林祖籍青島萊西，生于濟南，少時隨父親遷居濟寧。濟寧作為孔孟之鄉(xiāng)、漢碑重鎮(zhèn)，《乙瑛碑》《禮器碑》《張遷碑》等碑刻的雄渾氣象，在他心中埋下書法的基因。“那些碑刻不僅是文字，更是跨越千年的精神對話。”金石之氣，成為他“以書入畫”的審美基石。

兩年半的下鄉(xiāng)歲月，盡管農(nóng)村條件艱苦，他仍堅持書法，鍛煉心性和筆性。1978年，22歲的他隨濟寧的幾位啟蒙老師赴泰安向金石大家朱復戡請教，受益終身；1981年，他在洛陽西工區(qū)文化館參加梁長林人物畫學習班；1983年，他參加孫其峰花鳥畫學習班，開始系統(tǒng)接觸傳統(tǒng)筆墨，后正式拜入其門，成為孫其峰先生的入室弟子。值得一提的是，這一時期他的視野并未囿于書畫——在洛陽工作十余年間，他常攜拓紙走訪龍門石窟，新安縣千唐志齋，山東泰安、曲阜、濟寧的漢代碑刻，山東嘉祥漢畫像石，偃師袁安碑等，并到上海問學于高式熊、唐煉百等先生，感受藝術與時光的交融。

馬新林《革命圣地，時代之光》

紙本設色

260cm×400cm 2018年

1989年，33歲的馬新林已經(jīng)是解放軍外語學院講師，為圓兒時夢想，考入廣州美術學院，成為當年國畫系唯一錄取的中國畫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師從尚濤教授研習書法篆刻，兼修繪畫。同時，在關山月、黎雄才、楊之光、陳少豐、王肇民、梁世雄、陳金章、林墉、林豐俗、馬國權等名師指導下，他如饑似渴地汲取養(yǎng)分。“33歲的我，在教室的時間比本科生還長，”他回憶道，“被幸福包裹使我更有緊迫感，惜時如金。”在這期間，他還常赴中山大學旁聽古文字學課程，打好文字學基礎，拓寬學術視野。他的畢業(yè)論文《兩漢魚山刻石之我見》便是他訪碑尋古的副產(chǎn)品。該論文曾受到陳少豐和馬國權先生的充分肯定，馬國權先生還將論文的初稿推薦到香港《大公報》發(fā)表。

也是從此時起，馬新林為了“以藏養(yǎng)學”開始重視古代遺跡，迷上了收藏與研究。之后數(shù)十年，凡到一處，必訪古跡，流連于各地博物館和古玩市場，不僅收藏了品類豐富、蔚為可觀的古玩，也留下了大量的文字記錄。這些古物與筆記，不僅為他研究美術史提供了實物參照，也成為藝術創(chuàng)作的重要靈感來源。

在廣州美術學院的三年，是馬新林藝術生命的雙重蛻變：一方面，他系統(tǒng)吸收嶺南畫派重寫生、關注現(xiàn)實的傳統(tǒng)；另一方面，作為書法篆刻方向的研究生，他嘗試將金石氣韻與繪畫語言深度融合，“以書入畫”的理念自此貫穿其創(chuàng)作始終。畢業(yè)時，關山月先生親自為他頒發(fā)文學碩士學位證書，并希望他留校任教——或許先生早已預見，這位身穿軍裝的學生將走出一條不尋常的藝術道路。

馬新林的篆刻作品

二、寫意語言的當代轉化

二十八載軍旅生涯，為馬新林的藝術注入了“中正剛毅”的獨特精神氣質。畢業(yè)后在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工作的十二年間，已經(jīng)是師級干部的他淡出社交，踐行“入之愈深，其見愈奇”的信念，沉心補課，重溫了書法、美術史論，反芻、淬煉“廟堂之氣”，將部隊的紀律性轉化為筆墨的嚴謹，逐漸確立“正大氣象”與“陽剛之氣”的美學追求，以宏大敘事與精微筆墨傳遞出“秦漢精神”的雄渾氣魄。

若說軍旅時期鑄就了他藝術的筋骨，那么調任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的十年，則是其風格臻于成熟的關鍵階段。組織全國畫家寫生的經(jīng)歷，促使他深入思考傳統(tǒng)筆墨如何與當代生活對話。

2012年，他被調入中央文史研究館工作。2018年，他受聘為中央文史研究館特約研究員。之后他將重心轉向美術史和書法史研究，曾主持國家級課題研究組，主編了《中國近現(xiàn)代美術書法理論研究》《藝海擷珍——二十世紀早期中國書畫藝術研究》，編著《秦漢魏晉唐碑銘墓志卷》，在2020年第6期《中國書法》雜志上發(fā)表論文《西漢〈禳盜刻石〉之我見》等，試圖回應“中國畫尚未解決的若干問題”，并提議重修《中國美術史》。

馬新林《宜未雨而綢繆，勿臨渴而掘井》

136cm×34cm×2

2015年

多年以來，馬新林書、畫、印兼修，自言“山水第一，篆刻第二，書法第三，花鳥第四”。這一排序折射出他藝術重心的變遷與美學追求的深化。早在1984年，馬新林就在“首屆中原書法大賽”中獲獎，而后又先后參加了1987年的“第三屆全國書法篆刻展覽”、1995年的“第六屆全國美術書法作品展覽”和“西泠印社第三屆篆刻作品評展”等，在書法篆刻界嶄露頭角。但其實從1983年參加孫其峰花鳥研習班之后，他的繪事一直未曾中斷。2012年，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在深圳關山月美術館主辦的“馬新林中國畫展”，展出150余件繪畫作品，涵蓋其早期的寫意人物、傳統(tǒng)寫意花鳥、新時代山水寫生、主題性創(chuàng)作。此次展覽使他的繪畫得以與書法、篆刻并駕齊驅。他的花鳥畫除了傳統(tǒng)題材外，亦致力于表現(xiàn)柿子等反映新時代現(xiàn)實的主題，如《秋在萬山深處紅》借柿子表現(xiàn)豐收季節(jié)的紅火。“用筆的清剛雄渾，墨色變幻，小意境中常顯現(xiàn)大乾坤”，深得其師孫其峰“不求形似、不離形似、貌離神合、似非而是”之畫理三昧。在之后的十余年間，他輾轉國內外寫生，將重心逐漸轉向山水畫。2018年，為參加“中華家園——國家重大題材美術創(chuàng)作項目”，他完成了巨幅的寫意山水畫《革命圣地，時代之光》，以紅色調描繪延安寶塔山雄闊新貌；同年創(chuàng)作《嶗山秋韻圖》，展現(xiàn)家鄉(xiāng)嶗山瑰麗的深秋景致，可見其對寫意重彩的初步嘗試。

馬新林《新時代之光——澳門》紙本設色

200cm×200cm

2025年

真正的風格突破，發(fā)生在疫情期間的菲律賓之旅。面對顏料、紙張匱乏的困境，當?shù)匕邤袒祀s的色彩文化反而激發(fā)他的靈感：“建筑、車輛、漁船、衣飾的色彩關系出人意料，讓我意識到中國畫的寫意亦可用重彩表現(xiàn)。”他大膽運用韓國顏料創(chuàng)作了“菲律賓系列”60幅，以寫意筆法駕馭濃郁色彩，打破“水墨為上”的固有思維，在山水畫傳統(tǒng)中拓展出具有現(xiàn)代感的寫意重彩體系。他提出“講畫理不講道理”“心象大于物象”，強調藝術應超越物象再現(xiàn)，直抵精神表達。

近期，馬新林正在探索夜景題材的創(chuàng)作。在與學生合作的澳門夜景中，火紅晚霞未盡，城市華燈已上。西灣大橋車水馬龍，澳門塔、大三巴牌坊等標志性建筑構成了視覺中心。燈火輝煌間，船只與建筑倒影交融，未見人影卻似聞人聲鼎沸。遠山朦朧，燈光隱現(xiàn)，為澳門的夜增添了一抹寧靜祥和。動靜交織，虛實相生，畫面整體為金黃調子——這在中國畫中尤為難駕馭。年近古稀的馬新林坦言：“想挑戰(zhàn)一下。”

馬新林《嶗山秋韻圖》紙本設色貼金箔

415cm×320cm

2021年

三、哲思入畫

馬新林的藝術觀始終貫穿著辯證統(tǒng)一的哲學思維。關于傳承，他引用孫其峰先生的比喻：“老師端熱茶壺交給學生，須自己先解決燙手問題，學生才能接穩(wěn)。”關于技法，他強調“一筆墨的全鏈條訓練”：“許多人墨盡即蘸，而我主張從漲墨到渴墨，皆需控制自如。筆快枯時，再書二字，方能體會墨韻節(jié)奏。”在運筆速度方面，他強調要有快有慢，抑揚頓挫，收放自如，不能在一個節(jié)奏上。在他看來，墨色的枯潤變化與運筆的疾徐節(jié)奏，承載著中國畫的美學內核，“做到這兩點，中國畫的線的表現(xiàn)力就會是豐富的”。

馬新林的藝術理念深植傳統(tǒng)，卻從不囿于窠臼。他強調藝術家須不斷“往里裝東西”，而非急于“往外拿東西”，倡導以中國文化為本體，理性融匯西方古典與現(xiàn)代精華，堅持“和而不同”，反對盲目跟風。在他看來，藝術的高度終究取決于文化積淀與精神格局，而非表象的形式創(chuàng)新。

尤為可貴的是他對“三心二意”的別解：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這非但不是貶義，反而意味著不斷自我更新的勇氣。這種思維使他的作品始終保有鮮活生命力。從收藏古物到修史撰文，從詩歌創(chuàng)作到理論建構，馬新林始終踐行“藝理相通”的至高境界，“中國畫創(chuàng)作終將走向哲學，藝術家首先應該是思想家”。

馬新林《氣吞八陘壯河山》紙本設色

175cm×175cm

2025年

四、歸真之境

近年退休后，馬新林常在智慧長陽美術館與友人切磋畫藝，踐行“示弱”的處世哲學。畫室中懸掛的伊秉綬書匾額“退一步齋”，正是他當下心境的寫照。歷經(jīng)病痛淬煉，他愈發(fā)理解“溫柔敦厚”非為軟弱，而是以退為進的人生智慧。這份通透也投射于近期作品之中。

馬新林《曬秋圖》紙本設色

240cm×120cm

2022年

回望其藝術長路，恰似他推崇的“一筆墨”：從齊魯大地初蘸墨彩，經(jīng)中原問學、廣美淬煉、軍旅鑄魂，至重彩探索絢爛綻放，終歸于如今的溫潤通透。這條路印證著他的信念：“努力未必走遠，但堅持一生的努力，必能比別人走得更遠。”在浮躁的時代里，他始終保持著對藝術的虔誠。不問終點，只問深淺。馬新林的藝術人生，是一條不斷回溯傳統(tǒng)又始終面向未來的漫漫長路。從齊魯出發(fā)，融匯中原之厚重、嶺南之開放、京城之滋養(yǎng)、軍旅之剛毅與外邦之多元，他逐步構建出獨屬于自己的藝術天地。

在他看來，藝術的成功不在于名氣、獎項與頭銜，而在于你的作品能否“傳得開、留得下”，能否承載一個時代的脈搏與個體的精神高度。正如他所說：“學習永遠在路上。”如今，他仍以謙抑而堅定的姿態(tài)，在筆墨世界中持續(xù)探索、踐行。

馬新林《歲歲挺立似英雄》紙本設色

350cm×200cm

2024年

（來源：美術青島）

畫家簡介

馬新林，1956年10月1日出生于濟南市，祖籍山東萊西市，畢業(yè)于廣州美術學院中國畫系，獲得由關山月先生親自頒發(fā)的文學碩士學位證書。師從孫其峰、尚濤教授等，歷任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部主任、創(chuàng)作中心主任、中央文史研究館書畫院執(zhí)行院長。中央文史研究館特約研究員，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第七、八、九屆理事，中國國家博物館近現(xiàn)當代藝術類藏品定級專家組組長，中國畫學會創(chuàng)會理事，李可染畫院副院長，廣州美術學院校友會副會長、中國畫學院教授，澳門城市大學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