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為亡弟追兇27年的姐姐：想留回長發(fā)，做回正常的女人

12月22日22時許，一路奔波，李海玉坐火車從湖南老家趕到了廣東湛江。此時，距離一審開庭已經過去了一年多，她終于盼來了即將到來的判決。

在市區(qū)的酒店住下后，李海玉接受了媒體采訪。這一晚，她都沒有睡，凌晨三點還在群里發(fā)消息，還時不時在網上回復網友們的評論。

23日上午，湛江中院對李海玉弟弟被害一案作出一審判決：被告人易庚華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緩。剛開始，李海玉不懂死緩的具體含義，聽到法院的解釋后，她立即表示“不滿意”，會向檢方申請抗訴。

走出法院后，李海玉的心情很差，說話聲音很小，不時失聲痛哭。她說，本以為易庚華會被判死刑，她就能完成父母的遺愿，把弟弟遺體帶回家，哪怕是一捧土，就葬在父母墓的旁邊。但這一切暫時沒法實現。

當天下午，李海玉還是按照計劃去市區(qū)100多公里外的鵝感村——當年埋葬弟弟遺骸的地方。李海玉覺得，雖然對判決結果不滿意，但還是要把判決結果“告訴”弟弟，告訴關注此案的當地村民。

在當年的埋尸地，李海玉拜祭了弟弟，給弟弟念了判決書，哭著說，“我代爸媽來看你了，我們都愛你，這次沒法帶你回家了”。

23日下午，李海玉前往鵝感村，拜祭了弟弟，給弟弟念了判決書，并哭著說這次無法“帶弟弟回家了” 圖/澎湃新聞記者 陳緒厚

一審宣判前，李海玉向澎湃新聞表示，若易庚華被判死刑，她會“帶”弟弟回老家，安葬在父母的墓旁邊。同時，她想留回長發(fā)，做回正常的女人。她渴望像多數女性一樣，過著平靜、幸福的生活。雖然年紀大了，她還想生個孩子，要姓李，給家里續(xù)個“香火”。

為了替弟弟追兇，這些年，李海玉付出了很多，犧牲了很多，也有過很多崩潰、絕望的時刻。這些年，她向媒體、網友一遍遍地講述自己的“追兇”故事，她樸實堅毅的形象也打動很多人，被外界稱為“為亡弟追兇27年的姐姐”。

沒有拿到想要的判決結果，對于李海玉來說，她的“追兇”之路仍要繼續(xù)。

受父親囑托追兇

弟弟被害，是李海玉一輩子的心結。

1977年，李海玉出生于湖南新寧縣一個大家庭，她排行老四，有3個姐姐、1個妹妹和1個弟弟。弟弟李某平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受家人寵愛，小李海玉6歲。因李某平出生的時候屬于“超生”，父母還被罰了500元。李海玉說，小時候經常和弟弟一起玩，兩人的感情很好。

早年，為了謀生，李海玉的父母遠赴廣東雷州，在當地邁車坎村、鵝感村承包果園種植橘子。李某平跟隨父母生活，在邁車坎村小學上學。

誰知，變故很快發(fā)生了。

1992年12月22日8時許，因工資糾紛，果園21歲的工人易長青（注：易庚華的曾用名）和李海玉的父親李某祥發(fā)生爭吵。隨后，易長青來到邁車坎村小學，謊稱李某平的母親病危，將李某平從學校帶走。從此，易長青、李某平下落不明。李某平的家人到處尋人，報警求助，均無線索。

據李海玉介紹，當年，易長青流浪至雷州?？吹揭组L青生活困難，還是同一個縣的老鄉(xiāng)，父親便同意其在果園做工。

1993年2月19日下午，一具男童尸體在邁車坎村附近的甘蔗林被發(fā)現，經李某祥等家屬辨認，死者是李某平。一位當年參與辨認尸體的當地村民回憶說，他和李某祥認識，去看尸體時，尸體已腐爛，附近有一把小刀。李某平的小學同學表示曾看到易長青攜帶此刀進入學校。再是李某平的大拇指有點歪，跟尸體特征吻合，因此他們認定這具尸體正是李某平的遺體。

偵查人員做完尸檢及現場勘驗后，將尸體交由家屬處理，李某祥和當地村民官某某便將該具尸體帶到鵝感村村口附近的樹林里埋葬了。

最初，李海玉并不知道弟弟被害了。

據李海玉介紹，因擔心母親無法接受、她和妹妹年紀太小，父親、姐姐、堂哥等人向她們隱瞞了曾發(fā)現弟弟尸體一事。她和母親還一直在找弟弟，懷疑弟弟被易長青拐賣了。

易長青一直沒有落網，李家人沒有放棄“追兇”。

2014年11月，李某祥臨終前，只有李海玉在身邊，她抱著父親，給他做按摩。李海玉說，父親寫了一張字條，這也是他的遺書，叮囑道：不管付出什么代價，要找到易長青，一定要將其繩之以法。

父親還跟李海玉說，這些年，他時不時離家，就是為了找易長青，吃了很多苦。

這是父親的遺愿，只跟李海玉說了。從小，李海玉就被父親當作男孩子養(yǎng)。李海玉覺得自己是“全家的希望”，找到易長青就是她的使命。

和嫌犯假裝“網戀”鎖定其位置

這些年，李海玉的“追兇”故事，被媒體廣泛報道，她被稱為“為亡弟追兇27年的姐姐”。李海玉邊工作邊打聽，尋找弟弟的下落，也尋找易長青。

因父親經?！跋А彪x家，家里經濟困難，1997年，初中畢業(yè)后，李海玉就輟學打工了。當時，李海玉還不知道弟弟的遺體被找到，她邊打工邊找弟弟，去過云南、貴州、四川、廣東等地，學會了四川話、廣東話等。

接受媒體采訪時，李海玉曾說，2002年，她在廣州打工遇到一個老鄉(xiāng)，對方說知道弟弟的下落，讓她跟他上車。到了一個村子后，他把她鎖在一個房間里，外面有人數錢，好像說是2000塊錢，還說要把她賣給這戶人家當媳婦。她假裝聽不懂廣東話，借口說要上廁所，然后尋找機會逃了。

2006年，她在廣州白云區(qū)開了一家理發(fā)店，顧客主要是附近的居民和工人，經常遇到湖南的老鄉(xiāng)。每次遇到老鄉(xiāng)，李海玉都會打聽易長青的消息。有人說，易長青死在外地。她很難過，覺得易長青都死了，就沒有人知道弟弟被易長青帶到哪里去了。

2012年，一位顧客跟李海玉說，易長青沒有死，在外地做包工頭。為了打聽出易長青的位置，李海玉謊稱，曾跟易長青打過工，曾借過他錢。最終，李海玉打聽出易長青老家村子的名字。

之后的幾年，一有機會，李海玉就去易長青老家蹲守，但一直沒有碰到易長青。

2016年，在蹲守時，李海玉看到一名四五十歲的男子路過，懷疑是易長青，就喊了一聲：“易老板，你回來啦！”之后，她以工友名義與對方攀談，并偷偷拍下了該男子的照片。

李海玉曾偷拍下易庚華的照片

李海玉說，這名男子很警惕，也很狡猾，面對她的試探，都一口否認。剛開始，她也無法確定，這個人就是當年拐走弟弟的易長青。

一次，男子在微信聯(lián)系李海玉，說想她。為了套取更多信息，李海玉配合“演出”，和他的聊天逐步曖昧起來。男子還說，每月給6000元的工資，讓李海玉去他的廠里干活。

李海玉表示，自己故意跟對方說，和老公吵架了，婚姻不幸福，暗示雙方有進一步發(fā)展可能。假裝“網戀”一段時間后，男子讓李海玉脫衣服，李海玉就脫了衣服，“我沒辦法，如果不照做，他就會和我斷了聯(lián)系?！?/p>

“只有犧牲自己，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崩詈Ｓ裾f。

2019年3月，網聊了幾年，并答應嫁給他，李海玉從男子嘴里“套出”：他叫易庚華，以前讀書時叫易長青。直到這時，李海玉才基本確定，她找到了那個要找的人。

在網聊中，李海玉曾套出易庚華的名字等關鍵信息 圖/受訪者供圖

之后，如何鎖定易長青的位置，成為了關鍵。

2020年5月，李海玉跟易長青說，自己離婚了，想去找他，讓他發(fā)個定位來。易長青上當了，發(fā)了定位，顯示在廣西。隨后，她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雷州警方。

不久，易長青就被抓捕歸案了。

堅持申訴

據雷州警方此前通報，2019年底，專案組民警最終成功鎖定“易長青”的真實身份“易庚華”。2020年5月中旬，專案組民警經循線追蹤，成功掌握易庚華在廣西的活動軌跡和落腳點。之后，民警奔赴廣西桂林市永?？h，在一個工地成功抓獲易庚華。

經審訊，易庚華對其因與李某祥有工薪糾紛而懷恨在心，持刀殺害李某祥兒子李某平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

據南方+2020年6月報道，殺害李某平后，易庚華隱姓埋名輾轉在雷州多個甘蔗園打工。逃離雷州后，易庚華跑到云貴川一帶山區(qū)做起了流浪漢，靠翻撿垃圾覓食，累了就倒頭睡在山里。就這樣過了七八年，他才結束流浪生活回到湖南結婚生子。

報道稱，易庚華腦瓜靈活，吃苦耐勞，結婚后拉起一支幾個人的小施工隊，專門承接木工活計。

直到易庚華落網，李海玉才知道，弟弟的遺體早就找到了。李海玉本以為，自己完成了父親的遺愿，誰知案件突然出現新狀況。

2021年2月，李海玉收到湛江市檢察院作出的《不起訴決定書》，檢方不起訴的理由有三條：一、被害人李某平下落不明，認定其死亡的證據不足。當年沒有對尸體作DNA鑒定，因尸體高度腐爛也不能從樣貌上辨認尸體就是李某平。該尸體長度與李某平身高相差較大，且尸體至今未能找到，無法進行骨齡鑒定以及和親屬進行DNA鑒定，現有證據不能認定被害人李某平已經死亡。二、當年發(fā)現的尸體死因不明。本案的現場勘查筆錄、照片、尸檢鑒定及現場提取的刀具均已丟失，證實該尸體死因只有言詞證據，沒有任何書證，且現已無法找到尸體，死因未能查清。三、李某平被易庚華殺害只有易庚華的供述，沒有其他證據予以證實。易庚華的供述是孤證，不能認定其有罪。

2022年11月，廣東省檢察院撤銷湛江市檢察院作出的不起訴決定 受訪者供圖

李海玉說，易庚華落網后，警方曾多次前往當年的埋尸地開挖，但一直未能找到弟弟的遺骸。在和警方的溝通中，她被告知，此案的一部分案卷丟失了。

易庚華落網后，警方曾多次到當年埋李某平遺骸處挖掘，但一直沒有找到遺骸 受訪者供圖

因檢方不起訴，易庚華很快被釋放了。

李海玉說，剛開始，易庚華承認殺害了李某平。后面可能得知案卷丟失，就翻供否認了。而易庚華出來后，態(tài)度很囂張，還在街上大聲喊著：“人是我殺的，又怎么樣？”

正因這一戲劇性“反轉”，此案才引起媒體關注。

2021年3月，澎湃新聞以《命案嫌犯27年后被抓檢方不起訴：供述是孤證，部分案卷丟失》最早深入報道此案，也讓此案進入公眾視野。

檢方不起訴、嫌犯被釋放，這是李海玉和家人無法接受的結果，他們選擇了申訴。

2021年9月，湛江市檢察院審查認為，本案的現有證據無法形成緊密、閉合的證據鏈條，未能排除合理懷疑，認定易庚華構成故意殺人罪的事實不清、證據不足，該院決定維持對易庚華作出的不起訴決定。李海玉的申訴理由不能成立，檢察院不予支持。

同年9月，針對李海玉的申訴，廣東省檢察院回復稱，該申訴符合受理條件，該院依法受理且申請調卷，該院將在收到調卷材料后移交具體辦案部門辦理。

在申訴及等待結果階段，李海玉很焦慮，也很沮喪，“之前是一直抓不到人，現在是抓到了，但又放了……”她害怕申訴沒有結果，擔心易庚華一直逍遙法外。

雖動搖過、懷疑過，李海玉一直沒有放棄。她堅持申訴，一遍遍地接受媒體采訪，對外發(fā)聲、求助，就是希望推動此案，完成“追兇”。

等待已久的判決

2022年11月，此案迎來轉機。

廣東省檢察院作出的《刑事申訴結果通知書》顯示，廣東省檢察院復查過程中補充了部分新證據，認為現有證據足以認定易庚華殺害李某平的犯罪事實，遂撤銷湛江市檢察院此前作出的不起訴決定，并將此案移送湛江市檢察院依法報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追訴。

2024年2月，最高人民檢察院對易庚華予以核準追訴。

之后，易庚華再次被羈押，李海玉也松了一口氣，這么多年的“追兇”，終于看到了曙光。

2024年2月，雷州警方以易庚華涉嫌故意殺人罪，將案件移送湛江市檢察院審查起訴。2024年11月1日，此案一審在湛江中院開庭審理。

前往湛江參加庭審前，李海玉特意剪了光頭。當時47歲的她已有不少白發(fā)，她不想大家看到她的白發(fā)。同時，她也立了志，“不復仇不留發(fā)”。她的訴求是判處易庚華死刑。

李海玉還帶上了父親的遺照，她想父親來“見證”，她沒有辜負父親的囑托。

庭審時，易庚華聲稱自己沒有故意殺人，而是過水溝時，刀不小心劃到了李某平，此事是意外。案發(fā)后之所以一直潛逃，沒有投案，是因為當時年輕，很害怕。

易庚華的說法遭公訴人反駁。公訴人出示相關證據，建議判處易庚華死刑。

易庚華不認罪悔罪的態(tài)度，讓李海玉很氣憤。李海玉跟易庚華說，“是我親手把你抓到的”，易庚華沒有接這話。

經歷長時間的等待后，2025年12月23日，此案終于迎來一審宣判。

湛江中院一審認為，易庚華持刀故意剝奪他人生命，其行為已構成故意殺人罪。被告人犯罪手段殘忍，犯罪后果和罪行嚴重，應當依法予以嚴懲。鑒于公訴機關未能提供現場勘查筆錄、尸體檢驗報告等證據，量刑證據存在瑕疵。據此，湛江中院作出一審判決：易庚華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緩。

一審宣判后，李海玉的情緒很低落 圖/澎湃新聞記者 陳緒厚

雖然宣判前，李海玉也有不好的預感，但當聽到這個判決結果，她的心情很差，當場說她不滿意，會向檢方申請抗訴。李海玉還介紹，易庚華在宣判后沒有發(fā)言，不確定其是否會上訴。

走出法院，李海玉多次失聲痛哭。她本以為，易庚華會被判死刑，那樣的話她就完成父母的遺愿了，“可以帶弟弟回家了”?？上?，她的“追兇”之路沒有結束，她還得繼續(xù)走下去。

得知易庚華被判死緩，李海玉無法接受，多次失聲痛哭 圖/澎湃新聞記者 陳緒厚

被改變的人生

這些年，給弟弟追兇，是李海玉心中的大事。她一遍遍地講述自己的“追兇”故事，很少談及個人生活。

此前，李海玉有過兩段感情，第一段因男方家暴、私生活混亂等，她選擇了離開。第二段，男方也家暴，僅結婚一年多，她就決定離婚了。那時，她才三十出頭。

離婚后，李海玉與母親相依為命。李海玉說，母親因思念兒子等原因，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后來得了老年癡呆。盡管她長期將房門反鎖，目前還時不時走丟。

李海玉將自己的積蓄給了母親，在村子蓋了一棟三層樓房。由于缺乏資金，二樓、三樓還沒有裝修。李海玉說，這也是給弟弟蓋的，“弟弟回來了有地方住”。當時，她還不知道弟弟已被害死、且尸體已被父親埋葬。

李海玉和母親一起建的房子，二樓、三樓還沒有裝修 受訪者供圖

2024年，李海玉的母親偶然看到弟弟的死亡證明，才得知兒子早已離世，從此身體一天天變差。同年12月，母親病危，在ICU住了十多天才轉入普通病房。

到了2025年，李海玉的母親又多次住院，后因病情嚴重，醫(yī)院表示已無治療希望，李海玉將母親接回家照顧。

2025年10月15日晚，李海玉的母親去世。臨終前，母親還囑托李海玉，要為弟弟討個公道。

李海玉透露，母親一直沒有原諒父親，認為如果父親當年沒有帶弟弟去廣東，弟弟就不會出事。

在李海玉看來，弟弟出事后，一家人的命運都被改變了，父親、母親一直過得郁郁寡歡，幾個孩子從小失去了溫暖的家庭氛圍，“直到父親去世，也沒吃過一頓團圓飯”。

近幾年，李海玉在老家生活，養(yǎng)些雞鴨，生活較為困頓。很多人勸過李海玉，在“追兇”的同時，也要過好自己的生活。李海玉多次說，“追兇”是她的頭等大事，這件事沒有結果之前，她無法考慮其他。

李海玉自嘲是個“古板”的人，思想觀念較為傳統(tǒng)。因為弟弟出事，她和母親在村里“抬不起頭”。她曾想過未來，若易庚華被判死刑，她就完成父母的遺愿了。她渴望像多數女性一樣，過著平靜、幸福的生活。她說，等事情了結后，她會把弟弟遺體帶回家，哪怕是一捧土，就葬在父母墓的旁邊。

她還說，想留長發(fā)，做回真正的女人。雖然年紀大了，她還想生個孩子，要姓李，給家里續(xù)個“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