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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2025年,經濟觀察報以“我們的四分之一世紀”為年終特刊主題,旨在通過數十位時代親歷者的故事,共繪一幅屬于這段歲月的集體記憶圖譜。
“老安,你是沒錢,要是真有錢了,肯定還得辦劇團。”2014年,安萬的妻子曾半開玩笑地試探道。
那時安萬臉上的血管瘤還未手術,半邊臉腫得像發酵的面團,他毫不猶豫地回答,“不會了,早死心了。”
安萬,這個1977年出生的西北漢子,因自幼臉上長有血管瘤,從小就被周圍人叫作“疤臉”。九歲那年,一次臨時頂替登臺,油彩遮住了瘤子,掌聲短暫蓋過了自卑,安萬從此愛上了秦腔。
為了唱戲,他沖破重重阻礙進入戲校。嗓音寬厚、天生“花臉”的安萬,尤其擅長《興漢圖》《斬韓信》等大段亂彈戲碼。
安萬未曾想過,自己能把秦腔的高亢、蒼涼,唱遍八百里秦川。年少時,他輾轉于靜寧、莊浪、永登、臨潼等當地多個劇團實習演出;19歲那年,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他,還嘗試創辦劇團,最終卻在慘烈的失敗中,親手將那些曾被自己視若珍寶的戲箱、行頭付之一炬。那一刻,安萬立誓:這輩子再也不碰劇團。
多年以后,妻子的話還是應驗了。那把火燒掉了刺繡褶子,卻燒不盡安萬骨子里對秦腔的癡迷。2024年,已攢下數百萬元的安萬“底氣十足”,辦戲團的執念再次破土而出。
妻子反復勸阻,“有這些錢存起來,小日子也能過,你劃不來。”而安萬覺得,若能好好辦成一個劇團,一生便無遺憾。于是,他義無反顧地組建了一個百人規模的草根民營秦腔劇團。
這個決定,讓安萬從一個被嘲笑的“丑角”,變成了秦腔破圈的標志。不僅“安萬”火了,劇團所到之處更是萬人空巷。
12月的甘肅會寧,氣溫已降至零下。傍晚時分,占地400畝的露天場地中,六七萬觀眾裹緊棉衣、戴好帽子,在嚴寒中或坐或立,目光聚焦于臺上那些勾畫著濃重油彩、嗓音高亢的身影。
這是安萬劇團在家鄉的義演現場——10天20場大戲,分文不取。安萬告訴記者,劇團此時正值空檔期,“沒地方去”,回鄉義演預計花費60多萬元,全部由他和劇團承擔。
每天從傍晚5點半開戲到8點半結束,安萬始終忙前忙后。記者與他的視頻對話,只能安排在演出的中間段,等他回到辦公室休息的片刻。
臺上,他是秦腔名角“安萬”;臺下,他是如今206人的安萬劇團的“當家人”。安萬向記者回溯成長經歷與學戲艱辛,從面部疾病談到手術轉折,從劇團建立說到經營困境。他堅定于秦腔創新嘗試,也直面走紅后的喜與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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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萬劇團演出場景(受訪者供圖)
天生的花臉
安萬出生在甘肅省白銀市會寧縣老君鄉的一孔窯洞里,命運早早為他打上殘酷的“記號”。
先天性血管瘤讓他的左臉被暗紅色腫塊占據,隨著成長,瘤體愈發凸顯,安萬的面容變得愈發“猙獰”。
在閉塞的山村,少年安萬成了同齡人眼中的“異類”“怪物”。
“別人看我都躲著走。”安萬回憶,小伙伴們不敢靠近,常一邊喊著“疤臉”一邊朝他扔石子、吐口水。嘲笑與排擠是家常便飯。沒有朋友的安萬,把情緒壓在心底,唯一的慰藉是村邊河灘的蘆葦蕩——鉆進去,風吹過,蘆葦葉輕拂他的臉,那份溫柔的觸碰,即便多年后想起,安萬仍會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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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安萬在快手光合創作者大會進行分享(受訪者供圖)
改變發生在9歲那年。村里的社火戲臺缺個小丑,在戲班子里的舅爺爺把安萬拉了上去。
油彩一層層覆蓋臉龐,血紅的疙瘩被遮住,安萬第一次感到“安全”。他在臺上特別起勁兒地翻著跟頭,從那天起,他愛上了登臺。
沒等小學畢業,他就瞞著家人,偷偷跟著劇團跑了,家人足足找了他兩年時間。被找回那天,安萬哭著懇求母親讓他學戲,直到他在院子里高唱一段《包公》,母親才明白:“狗娃找到了一條活路。”
安萬很少講起在戲校的苦。戲班講究“三才”,首重相貌端正。因面容問題,沒有師父愿收安萬為徒。他只能一邊在戲校里干著最臟最累的雜活,一邊偷學技藝。
別人清晨6點出早功,他凌晨4點就摸黑起床,在空無一人的院子里一遍遍練習翻跟頭、劈叉。晚上,他主動為師父打洗腳水,趁師父泡腳時蹲在一旁,求教戲文。
師父說一遍,安萬就能記個八九不離十,幾年下來,他“攢”下了超百本戲文。功夫不負有心人,一次演出中,主演“包公”的演員臨時缺席,安萬自告奮勇。
勾畫黑臉,戴上髯口,鑼鼓聲起,一嗓子吼出,安萬登上舞臺。老天不僅給他一張“花臉”,還賞了他一副好嗓子。洪亮的聲音,適配的花臉與須生的面容,讓安萬憑借《三下陰》等劇目,在黃土山峁間唱響了秦腔。
“西北秦腔王”
登臺唱戲讓安萬有了營生,但命運的考驗接踵而至。
學戲之初,西北廟會雖多,觀眾卻少,演員待遇極低。安萬一天最多掙一塊五,有時唱完了還不一定能拿到錢。
輾轉幾個劇團后,年輕的安萬嘗試自己辦團——確切地說,那是個戲班,但談起那次創業,留在安萬記憶里的只有1996年的那場大火。
“行業正是低谷,戲班入不敷出,連演員的工資都發不出,”安萬說,當時很失望,一把火燒了所有行頭,發誓再也不辦劇團。
劇團沒了,安萬只得打工謀生,但他對秦腔的熱愛從未消減,總想著“有錢了,一定要辦個不一樣的秦腔劇團,讓戲迷們看到新的秦腔。”后來,安萬被聘回劇團唱戲,直到2016年血管瘤嚴重影響表演,才逐漸遠離舞臺。
那時的他無錢無力治病,血管瘤讓他自卑到“恨不得用剪刀剪掉”。走投無路之下,安萬接觸到了快手,開始在直播間唱戲、說戲、講故事。
早期粉絲看到的,永遠是只露半張臉的安萬。直播間里,有人聽他高唱秦腔會盡興打賞,也有人關心他的病情,建議他動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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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安萬手術捐款的愛心人士名單(受訪者供圖)
2017年,一百位粉絲自發捐款12萬元,鼓勵安萬手術。深受感動的安萬,向親友借錢、向銀行貸款,湊齊了三十多萬元后,在西京醫院接受了手術。
“那是我第一次到西安。”安萬感慨。這座城市不僅在2024年讓他聲名大噪,早在7年前,這里就讓安萬“重生”了——那是一場不能打麻藥的手術,安萬被幾個醫生按在手術臺上,割下了困擾他前半生的瘤子。
恢復期間,安萬的臉被繃帶包裹著,他一度以為再也無法登臺。盡管醫生建議他靜養幾年,但短短幾個月后,看到自己逐漸平整的臉,安萬迫不及待畫上油彩,于2018年重返舞臺。
疫情期間,線下演出停滯,安萬慶幸自己抓住了快手這根“救命稻草”,通過短視頻與直播帶貨,他積累了粉絲和收入,還與妻子分別經營玉器行和化妝品店,“攢下了近600萬元”。
他說,若只用這筆錢過日子,現在的自己一定無憂無慮。可他偏偏選擇為夢想買單——2024年,他毅然創立了安萬秦腔藝術劇院(下稱“安萬劇團”)。
安萬希望這支民營秦腔劇團守正出奇,既能傳承黃土地的古老藝術,又能融合當代年輕人的喜好。因此,在百余名草根演員中,90后超過了一半,還包括一些00后演員和樂手。
“我常問他們(年輕人)喜歡什么動作,他們說‘要潮一點’,我就聽了。”在2025年底上海演出的籌備中,安萬為改編《三打白骨精》,參考了90后年輕演員建議的“扭屁股”“甩腰”等動作,老唱段新演繹,現場年輕人歡呼不斷。
劇團的創新還體現在戲服、音響設備的升級,以及融入西洋樂、搖滾等元素,并巧妙設置類似演唱會合唱的互動環節。
除了鄉野廟會與縣城商演,通過快手平臺的資源對接,安萬劇團獲得了更多巡演機會,而真正讓他“出圈”的,是2024年底在秦腔“圣地”西安的演出——“西北秦腔王”由此引爆全網。
火出圈后“天都快塌了”
安萬從未想過自己會這樣“火”起來。
2024年12月24日至31日,安萬劇團在西安連續8天演出場場爆滿,同步直播也在快手上引發關注,累計直播與短視頻觀看量超1.4億。
安萬的快手粉絲數持續飆升,2024年12月30日突破100萬,短短一天后,2025年1月1日,他又漲了10萬新粉絲。截至2025年12月,安萬在快手上的粉絲關注已超326萬,獲贊超2093萬。
媒體聚焦蜂擁而至,“安萬現象”“安萬精神”“安萬效應”……標簽繁多,安萬被外界稱為“秦腔復興的符號”,北京、成都、深圳、上海……巡演城市處處可見“西北秦腔王”的宣傳,談及這些稱號,安萬總是搖頭:“秦腔是王,我只是一個傳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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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2月,安萬劇團在西安舉行八天八夜秦腔跨年活動(受訪者供圖)
光環帶來動力,更帶來壓力。
“說實話,壓力大死了,有時凌晨四五點睡不著,感覺天都快塌了。”走紅后,安萬不僅要對自己負責,還要顧全整個劇團。有年輕苗子嫌學戲苦想離開,安萬只得苦口婆心勸說,或靠漲薪留住人才。
作為團長,管理劇團如同經歷一場場戰爭。每次外出演出,團隊約150人出動,道具箱堆積如山。初期租車,后來為了節省長期開支,安萬一口氣購置了車輛,僅道具貨車就有11輛。演員在劇團住上下鋪,演出時打地鋪是常事。吃穿住行,安萬事事都要考慮周全妥當。
走紅帶來了曝光、關注度,也帶來了新難題:不是演出機會更多,而是報備更難了。
“有些地方說場地太小,道路窄,不給批。”安萬無奈地提及2025年在天水麥積區的演出,觀眾多達26萬人,出動上千警力維持秩序,給當地政府造成巨大壓力。此后,許多地方因不具備安保條件,不敢再邀請他們。
“沒人敢冒這個險。”安萬坦言,家鄉的義演與其說是回饋鄉親,不如說是“沒地兒去了,在家鄉唱唱,總比讓演員閑著強。”為讓記者了解劇團義演的實況,他將手機攝像頭掃過前臺、后臺——從寒風中的觀眾,到吹拉彈唱的演職團隊,從服裝道具到打地鋪的宿舍隔間……
得益于商演收入與快手支持,安萬劇團的條件已改善許多。但安萬透露,上海巡演結束后,沒有新演出,劇團收入驟降,他只能靠以往的積蓄,以及每天十余小時的直播打賞、帶貨傭金來維持。
劇團每月工資支出近150萬元,其中10號發臨時工工資80多萬元,15號發合同工工資60多萬元。每月臨近10號,安萬都心頭一緊。最后一次視頻當天正是12月15日,財務一早給安萬發來消息,賬上錢不夠,怎么辦?
“找朋友借。”安萬已習以為常。被問及自己的工資,他憨笑著摸摸頭:“(工資)常拿去當劇團的‘買菜基金’。”運營壓力讓安萬焦慮不已。12月5日凌晨,不常發朋友圈的他寫下這樣一段話:
清早出門半夜貴,茫茫人海我是誰,碎銀幾兩苦中求,忙忙碌碌幾時休,無人與我立黃昏,無人問我粥可溫,空有人間自由身,卻非人間自由人,萬般思緒上心頭,唯有一笑解千愁,春風若有憐花意,可否許我再少年!
秦腔不死,劇團不倒
自12歲正式學戲,安萬已與秦腔相伴35年。
秦腔,流淌在秦人血脈中的魂,是西北黃土高原共同的精神財富,2006年被列入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能傳承并傳播這項非遺,安萬深感驕傲。
如今,他也成了教戲育人的師父,徒弟中最小的8歲,常讓他想起當年的自己——那個靠油彩遮住自卑、第一次在掌聲中找到價值的少年。
安萬數十年如一日堅持練功,并要求劇團全員每日早課,雷打不動,只為將最好的演出呈現給觀眾。聽懂秦腔確有門檻,尤其在走出西北后。
但安萬希望,全本帶妝的演出能讓各地觀眾——不僅是戲迷——都能聽得痛快,聽懂西北人吼聲中的文化信仰。
破圈與創新,是安萬辦團以來的堅持,受刀郎演唱會啟發,他不斷在秦腔中融入新元素。
2025年6月在寧夏,秦腔與現代說唱結合的《滿江紅》贏得滿堂彩,安萬在其中演繹了《潼關》;8月的北京,安萬與薩克斯演奏融合了一首《緣分一道橋》,讓戲曲剛毅與流行柔美融合;同月底在成都,安萬與歌手希林娜依·高合作《天下》,以秦腔吟詩開場,在合唱中為西北粗獷注入當代的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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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安萬在快手超級夏晚演出《天下》(受訪者供圖)
“如果不變,年輕人留不住。”安萬清楚看到秦腔未來的可能,也清楚創新伴隨的爭議。直播與演出后,他常聽到不同的聲音甚至謾罵。
“我還是要這么做。”他說,劇團里年輕的演員和學員越來越多,必須鼓勵他們提出新想法,“秦腔不死,但它必須活得更好。”
成都演出間隙,經濟觀察報記者曾在后臺倉促見到安萬。他滿頭大汗,卻顧不上擦,只抓緊對著鏡子,在臉上涂抹油彩。手術疤痕被油彩輕松掩蓋,幾分鐘后,安萬已經勾好臉譜,戴齊髯口,披上戲服,轉身登臺。
這個西北漢子的人生,已與秦腔緊緊捆綁。不止他一人,安萬劇團的206人,都走在這條路上。但安萬也向記者透露了他的減員計劃:明年給后勤人員漲薪,同時壓縮編制,“再這樣,真撐不住了。”
安萬手里拿著的包子,就是他的晚餐,儉樸的生活映照出劇團每月開支的重壓,但安萬說,只要有一口氣,就不會讓劇團散了。“這些演員跟著我,我不能丟下他們。”
那個19歲燒光行頭的年輕人,痛過,卻從未真正放下對秦腔與舞臺的念想。最終,他憑著一張“天生花臉”,接下了非遺傳承的火把。在這個流量為王的時代,一群草根正帶著這簇西北文化的火苗,在全國燎原。
“秦腔不死。”安萬常說,秦腔是西北人的魂,是非遺傳承的希望。作為草根藝人,他堅守了35年;作為團長,他還要扛起兩百人的生計,在未來歲月里,安萬視劇團為生命“重生”的一部分,他不能讓它輕易倒下。
責任在肩,安萬不敢有絲毫懈怠。采訪間隙,他匆匆說道,“我得趕快去看下。”演出臨近尾聲,突然停電,他必須趕去后臺緊急供電,確保戲能繼續。
在那個寒冷的西北夜晚,臺下觀眾看到的不僅是一臺戲,更是一個人、一門藝術,在時代浪潮中艱難而倔強的生存。
(作者 錢玉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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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玉娟
TMT新聞部記者 長期關注并報道TMT領域的重大事件,時刻保持新聞敏感,發現前沿趨勢。擅長企業模式、人物專訪及行業深度報道。 重要新聞線索可聯系qianyujuan@eeo.com.cn 微信號:EstherQ1382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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